第三十二章 阳火熄,人间灶膛起炊烟
那股萦绕在心头的、来自云层之上的阴冷寒意,并没有随着冬日第一场雪的落下而消散。
它像一根看不见的、用冰丝拧成的绞索,缠绕在“建国食品厂”那刚刚封顶的、还散发着石灰和水泥生猛气息的厂房之上。
江卫国知道,林晚秋已经出招了。
他看不见她的刀,也听不见她的剑,但他能感觉到,那张由资本和更高级的“规矩”所编织的网,已经撒下。
他就像一条被困在浅滩里的鱼,能清晰地嗅到空气中那股属于海洋霸主鲨鱼的、淡淡的血腥味。
他没有慌。
他只是比以前,更加沉默,也更加冷硬。
腊月底,工厂的硬件设施,在孟山那群不要命的兄弟们日以继夜的赶工下,奇迹般地全部完工了。
一排崭新的、青砖黛瓦的厂房,在冬日的荒野上,拔地而起,像一座沉默的、充满了原始力量的堡垒。
锅炉、管道、发酵池、封装台……
所有的一切,都按照江卫国脑海中那超越了这个时代的蓝图,被安排得井井有条。
万事俱备。
只欠东风。
而这“东风”,就是产品。
是能让这座钢铁堡垒,真正开始轰鸣运转的、灵魂。
这天夜里,江卫国遣散了所有人。
他独自一人,走进了那间宽敞明亮、被白瓷砖贴得一尘不染的、崭新的中心厨房。
他关上门,将自己与整个世界隔绝。
然后,他缓缓闭上眼,心神沉入了那片久违的、满目疮痍的灵泉空间。
空间里,死气沉沉。
干涸的土地上,裂纹密布。
那块悬浮在泉眼上方的血玉,依旧散发着妖异的红光,像一颗冷酷的、监视着他的魔鬼之眼。
江卫国的心神,没有去触碰那块血玉。
他只是走到了那片龟裂的黑土地前,伸出手,仿佛想从里面,再抓取一丝一毫的神奇之力。
然而,当他的心神触及土地的瞬间,那块血玉猛地一颤!
一股冰冷的、带着死亡气息的警告,再次狠狠地刺入他的灵魂!
【警告:空间本源枯竭,任何强行催生行为,都将直接抽取幼主之生命本源!】
江卫国浑身一震,猛地收回了心神。
他缓缓睁开眼,看着眼前这间空无一物的、冰冷的厨房,额头上,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他终于,彻底地,清醒地,认识到了一个事实。
他,已经不再是“神”了。
那个能点石成金、能催生万物、能用一滴露水就逆天改命的江卫国,已经死了。
死在了那场鸿门宴上,死在了孙女那场高烧里,死在了这块与他孙女血脉相连的血玉之下。
他所有的金手指,都被斩断了。
他现在,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除了两世记忆和一身仇恨之外,一无所有的凡人。
他该怎么办?
用普通的食材,去对抗林晚秋和她背后那拥有通天能量的港商?
用凡人的手艺,去挑战那个即将用最华丽的包装、最顶级的概念武装起来的【玉琼浆】?
这仗,还怎么打?
一股前所未有的、深入骨髓的无力感,像潮水般,将他淹没。
他靠着冰冷的灶台,缓缓地,蹲了下来。
高大的身躯,在空旷的厨房里,第一次,显得有些萧索和无助。
他蹲在地上,双手插进头发里,脑子里一片混乱。
他想起了前世,想起了那被榨干一切、冻毙街头的绝望。
难道,这一世,他穿上了铠甲,学会了战斗,最终,还是要以另一种方式,输得一败涂地吗?
就在他心神激荡,几乎要被那股熟悉的绝望吞噬之际。
他的鼻尖,突然,嗅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熟悉的味道。
那不是食物的味道。
那是一种……
混杂着煤灰、皂角、和女人头发上最朴素的头油的味道。
是记忆里的味道。
他的思绪,不受控制地,被拉回到了二十多年前。
那也是一个冬天,他和钱淑芬刚刚结婚不久。
他还是个穷小子,开着生产队的拖拉机,每天累得像条狗。
而她,那个善良又懦弱的女人,总会提前烧好一锅热水,在他回来后,端到他面前,让他烫脚。
屋子里,没有好菜,没有白米饭。
只有她用家里那口老坛子,腌的一种最普通的、却又无比下饭的辣酱。
那辣酱,用的是秋天里最便宜的、皮厚肉糙的红辣椒,加上几瓣蒜,一把盐,和一点点为了防止生花而滴入的烈酒。
做法简单,用料粗糙。
可就是那个味道……
每当他用一个黑面馒头,蘸着那红得像火一样的辣酱,就着一碗热腾腾的棒子面粥,呼噜呼噜地吃下去时,他一天的疲惫,仿佛都会被那股朴素而又温暖的辣意,彻底驱散。
那不是辣。
那是……
家的味道。
是一个女人,在那个贫瘠的年代里,倾尽了自己所有,为她的男人,所营造出的、最朴实的温柔。
江卫国的身体,停止了颤抖。
他缓缓地,抬起头。
那双原本被迷茫和无力所占据的眼睛里,重新一点一点地燃起了光。
那光,不再是充满了仇恨与杀戮的火焰。
而是一种更加深沉、更加温暖、也更加坚不可摧的东西。
他想起来了。
他不是一无所有。
他还有记忆。
他还有那些被他埋藏在心底最深处,几乎快要遗忘的、属于一个凡人的、最珍贵的宝藏。
林晚秋,有资本,有渠道,有对未来的“预判”。
可她没有的,是人心。
是能真正触动一个时代所有人共同记忆的、最质朴、最真实的味道。
江卫国缓缓地,站起身。
他走到水池边,拧开水龙头,用冰冷刺骨的自来水,一遍又一遍地,冲洗着自己的脸。
他仿佛要将自己身上最后一丝属于“神”的、虚无缥缈的气息,都彻底洗去。
然后,他走出了厨房。
他没有回家,而是连夜,敲响了孟山那间大杂院里的门。
“老板?”
孟山看到深夜到访的江卫国,有些意外。
“孟山,帮我找几样东西。”
江卫国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我要最好的,最新鲜的,本地产的朝天椒。我还要今年新下的紫皮大蒜,要独头的。我还要……一口最老、最土的、乡下人用了几十年的陶土坛子。坛口越小越好,坛壁越厚越好。”
第二天,当江卫国所需要的一切,都被摆放在那间崭新的中心厨房时。
他又叫来了苏秀云。
他没有教她如何管理,如何运营。
他只是将一把菜刀,递到了她的手里。
“秀云,”
他看着这个同样满身伤痕的女人,声音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今天,我教你做的,不是产品。”
“而是我江家,失传了二十年的……味道。”
在那个冬日的上午,阳光透过巨大的玻璃窗,洒进厨房。
江卫国没有用任何技巧,也没有任何秘方。
他只是凭着记忆,用最笨拙、最原始的方式,将辣椒和蒜头,用刀,一点一点地,剁碎。
他让苏秀云,也跟着他一起剁。
“当当当……”
两把菜刀,在砧板上,发出了富有节奏的、清脆的声响。
那声音,像是在对话。
江卫国剁下的每一刀,都像是在追忆那个早已逝去的、温柔的女人。
而苏秀云剁下的每一刀,都像是在回应着这份追忆,将她自己这些年所受的委屈、压抑,和如今重获新生的感恩,一点一点地,融入其中。
没有怨恨,没有杀戮。
只有两个同样被命运伤害过的人,在用一种最朴素的方式,共同创造着一种全新的、充满了人间烟火气的……
传承。
当那混合着辣椒、大蒜和粗盐的酱料,被小心翼翼地装入那口老旧的陶土坛子,用烈酒封口时。
江卫国看着那口沉默的坛子,仿佛看到了二十多年前,那个在油灯下,为他缝补衣裳的、年轻的钱淑芬。
他缓缓地,伸出手,在那粗糙的坛壁上,用手指,写下了两个字。
不是“爱国”,不是“先锋”。
而是【淑芬】。
他决定,他这间工厂的第一个产品,就叫“淑芬辣酱”。
这是他对那个女人的亏欠,也是他对这个世界的,重新宣战。
也就在这一刻。
他脑海中,那片死寂的灵泉空间里。
那块一直散发着妖异红光的血玉,突然,光芒微微一闪。
一滴晶莹剔透的、不带任何灵气、却又充满了生命气息的、最普通不过的……
水珠。
从那干涸了不知多久的泉眼中心,缓缓地,渗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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