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庙堂圭臬,市井人间一碗粥
腊月二十八,宜祭祀,宜祈福,宜扫舍,宜……
人间烟火。
县城的城隍庙,一年只在这一天,才真正活过来。
它褪下平日里那身蒙尘的、肃穆的青灰色,被涌动的人潮、冲天的炮仗和漫天飞舞的糖画糖人,染上了一层活色生香的、喜庆的红。
空气里,是糖葫芦的酸甜,是炸油条的焦香,是孩子们手里那只劣质氢气球的塑胶味,混杂在一起,发酵成一种独属于这个年代的、贫乏却又无比热烈的年味儿。
在这片喧嚣的中心,庙门前最开阔的、也最显眼的位置,却辟出了一方异样的“净土”。
没有叫卖,没有招牌,甚至没有商品。
只有两口黑黝黝的、比人还高的大铁锅,架在临时砌起的土灶上,锅里“咕嘟咕嘟”地,熬着最纯粹的、不掺一粒杂粮的白米粥。
米香混着柴火的清香,固执地,在这一片油腻的香气中,圈出了一方自己的领地。
锅旁,是山一样高的、层层叠叠的巨大蒸笼。
每一个蒸笼里,都码着数百个雪白、暄软、热气腾腾的大馒头。
一个穿着浆洗得发白的干净衬衫的女人,正带着几个同样朴素的妇人,有条不紊地,将馒头和粥,一碗一碗地,递到每一个伸过来的、好奇的手里。
“不要钱,大伙儿尝尝,我们厂新做的酱。”
苏秀云的声音,已经听不出太多的胆怯。
她学着公公的样子,脸上带着一种客气而又疏远的平静。
她的身前,摆着一张铺着蓝布的长条桌。
桌上,没有华丽的包装,只放着一排排最朴素的、土得掉渣的小玻璃瓶。
瓶身上,贴着一张牛皮纸标签,上面是三个略显稚拙的、却又无比端正的字【淑芬酱】。
孟山、阿虎、疯狗三人,就穿着普通的工装,像三尊沉默的门神,守在长桌的两侧。
他们不凶,也不恶,只是用那双看透了世事的眼睛,静静地看着眼前这幅人间绘卷。
江建国则搬了张小马扎,坐在最不显眼的老槐树下,手里,依旧在不紧不慢地,打磨着那只早已成型的木燕子。
他像一个置身事外的说书人,冷眼看着自己亲手搭起的戏台,和他请来的、全县城的“看客”。
起初,没人敢上前。
免费的东西,在这个年代,往往意味着更大的圈套。
直到一个被孙子缠得没办法的老大爷,抱着“尝一口就走”的心态,掰了一小块馒头,蘸了一点点那红得像火的辣酱,将信将疑地,送进了嘴里。
老大爷僵住了。
他那张布满了沟壑的脸上,先是错愕,然后是疑惑,最后,那双早已浑浊的老眼,毫无征兆地就红了。
他没有哭出声。
他只是站在原地,将那块馒头,一口,又一口,极其缓慢地,咀嚼着,吞咽着。
仿佛他吃的不是馒头,而是他那早已逝去的、一去不复返的青春。
“是……是这个味儿……”
他喃喃自语,声音小得只有自己能听见,“老婆子,你还在的时候,做的那个辣子,就是……就是这个味儿……”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转过身,从人群里挤了出去,佝偻的背影,在喧嚣的背景下,显得有些落寞,却又带着一丝被慰藉的满足。
他这一走,像是打开了一个开关。
越来越多的人,涌了上来。
男人,女人,老人,孩子……
他们接过那碗热粥,那个热馒头,蘸上那一点点殷红的酱。
然后,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
一个刚从纺织厂下夜班的女工,吃着吃着,眼泪就掉了下来。
她想起了自己远在乡下的母亲,每年冬天,也都会为她腌上这么一坛,让她带到城里,就着馒头,熬过那些吃不饱饭的夜。
一个刚退伍回来的年轻士兵,满嘴的辛辣让他想起了在边防线上,和战友们围着火炉,分食一罐辣酱罐头的日子。
那辣,是枯燥军旅生涯里,唯一的色彩。
没有人大声叫好,也没有人夸张地赞美。
所有尝过的人,都只是沉默着,吃着。
然后,在吃完后,对着苏秀云,露出一个心照不宣的、带着暖意的微笑。
或者,像那个老大爷一样,悄然离去,将那份只属于自己的回忆,妥善地,珍藏起来。
这辣酱,没有征服他们的味蕾。
它只是,叩开了他们心里,那扇早已被坚硬的生活磨得粗糙不堪的、名为“记忆”的大门。
……
也就在这一碗碗白粥,无声地,温暖着这座北方小县城的人心时。
千里之外,省城,燕山宾馆。
一场由省外事办牵头举办的、旨在促进“中港经济文化交流”的高端酒会,正在进行。
水晶灯的光芒,如同融化的黄金,洒在每一张彬彬有礼的、戴着假面的脸上。
空气里,是法国香水与古巴雪茄混合的、充满了阶级与距离感的味道。
林晚秋穿着一身由香港名师量身定制的、剪裁得体的黑色丝绒旗袍,如同一只最高贵、最优雅的黑天鹅,穿梭在由省市领导、大学教授、艺术家和港商组成的、真正的上流社会之中。
她的武器,不是辣酱。
而是她身旁,一位穿着白色西装、金发碧眼的法国美食家,和他手里那瓶如同艺术品般的【玉琼浆】。
那瓶子,是意大利顶级工匠吹制的琉璃,瓶身上,用古法烧制着一幅写意的山水图。
瓶标,是烫金的繁体字和法文,旁边,还盖着一个篆体的、写着“天厨”二字的印章。
“哦,我的上帝!太不可思议了!”
法国美食家,用一种舞台剧般夸张的咏叹调,对着周围一众屏息凝神的“大人物”们,展示着他刚刚的“发现”。
“我尝到的,不是酱料。不,那是在亵渎艺术!”
他将一小勺琥珀色的、晶莹剔透的酱料,送到鼻尖,闭上眼,露出一种如痴如醉的神情,“我尝到的,是东方古国的神秘,是紫禁城宫墙上,那抹夕阳的余晖!是皇帝的御膳房里,那道失传了五百年的、只为天子一人所调配的……灵魂的味道!”
他睁开眼,目光灼灼地看着林晚秋:“林小姐,您,和您身后的霍先生,不是商人。你们是……将东方的古老文明,重新介绍给全世界的,伟大的文化使者!”
满堂,响起了礼貌而又热烈的掌声。
一位省里的主要领导,端着酒杯,微笑着走到林晚W秋面前:“林小姐,了不起啊!你们这个‘玉琼浆’,已经不仅仅是一种商品了,它更是一张名片,一张能代表我们省、乃至我们国家,走向世界的文化名片!这样的中港合资企业,我们政府,要给予最大的支持!”
林晚秋脸上,露出了最谦卑、最得体的微笑:“感谢领导的肯定。我们‘玉琼浆’的宗旨,就是挖掘传统,复兴国粹。我们的目标,不是国内市场,而是巴黎,是伦敦,是纽约。我们要让全世界都知道,真正的顶级奢侈品,不在欧洲,而在中国。”
她的声音,柔和,却充满了力量。
她的话,精准地,击中了这个时代,所有精英阶层那颗渴望被世界认同、渴望证明“中国不比别人差”的、敏感而又骄傲的心。
她卖的,不是味道。
是格调,是身份,是国家崛起的宏大叙事。
……
县城,文化局,办公室副主任,赵兴邦正一脸疲惫地,揉着自己的太阳穴。
他刚刚陪同省里来的领导,参加完那场让他感觉自己像个乡巴佬一样格格不入的高端酒会。
领导的公文包里,就放着两瓶作为“礼品”的、包装精美得不像话的【玉琼浆】。
回来的路上,他满脑子都是法国人那夸张的咏叹,和林晚秋那滴水不漏的、充满了大格局的言辞。
他不得不承认,那【玉琼浆】的味道,确实独特。
但不知为何,他总觉得,那味道里缺了点什么。
缺了点……
人味儿。
他下意识地,舔了舔自己的嘴唇。
早上,他因为要赶去省城,起晚了,没来得及吃早饭。
路过城隍庙时,正赶上那家叫“建国厂”的在免费派粥。
他好奇之下,也领了一碗。
就是那一小口【淑芬酱】的味道,此刻,竟无比清晰地,在他的记忆里,复活了。
那不是什么宫廷的味道,也不是什么失传的秘方。
那就是他小时候,他那个不识字的母亲,用院子里那口老坛子,为他这个要去县里上学的儿子,连夜腌出来的味道。
那味道里,有母亲的唠叨,有灶膛的烟火,有他背着行囊,一步三回头时,那条泥泞的、通往外面世界的乡间小路。
赵兴邦的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
他看了一眼公文包里那两瓶高高在上的、仿佛艺术品般的【玉琼浆】,又想起了早上那碗热气腾腾的、不值一文的白米粥。
他第一次,对自己坚信不疑的、关于“高级”与“低贱”的定义,产生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动摇。
……
庙会散了。
人潮退去,留下一地狼藉。
江建国缓缓站起身,走到那两口早已空空如也的大铁锅前。
苏秀云正在带着人,清洗着锅碗。
她的脸上,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充实的疲惫。
“公公,酱……还剩五瓶。”
她小声地汇报着战果。
江建国点了点头。
他没有去看那剩下的五瓶酱。
他的目光,投向了那些正在归家的、行色匆匆的人群。
他看到,一个年轻的母亲,正将一个吃剩下半拉的、抹着辣酱的馒头,小心翼翼地,用手帕包好,放进自己孩子的书包里。
他看到,两个相熟的工人,正勾肩搭背地,争论着到底是这【淑芬酱】够味,还是自己家里的泡菜更下饭。
他看到,文化局的那个赵副主任,正站在远处的老槐树下,沉默地,向他这个方向,望了很久。
江建国缓缓地,笑了。
他知道,他没有输。
林晚秋,赢了庙堂。
而他,赢得了人间。
而这人间,才是他真正的、永不陷落的……
灶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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