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胜者无言，败者的战书

《县城日报》那篇特稿，像一场迟来的、席卷全城的暴风雪。

它洗刷了【家家喜】用金钱涂抹的虚假繁荣，也涤清了蒙在百姓心头那层名为“价格”的迷雾。

胜利，以一种摧枯拉朽的、近乎于审判的方式，降临了。

县供销社大楼，一夜之间，成了【家家喜】的滑铁卢。

堆积如山的货品，无人问津，成了这座商业殿堂里最大的讽刺。

马国良在接了无数通来自市里、省里，语气从质问到咆哮再到哀求的电话后，终于在第三天，顶着两个巨大的黑眼圈，亲自带人，将那面象征着耻辱的“辣酱墙”，连夜拆除，狼狈地退回了市里的仓库。

而那个属于【淑芬酱】的角落，则成了整座供销社，乃至整座县城，最热闹的“圣地”。

人们不再是为了贪图一口吃食，而是像去完成某种仪式一般，郑重地，排着队，将手里那八毛钱，投进“建国食品厂”那个红色的铁皮功德箱里。

他们买走的，是一瓶辣酱，留下来的，却是一份沉甸甸的、属于人民的选择。

工厂，成了英雄的摇篮。

当江建国从甘肃返回的第三天，他兑现了自己的承诺。

他当着全厂所有工人的面，将第一笔回笼的货款，一沓一沓地，堆在了院子中央那张临时搭起的桌子上。

“这个月，所有人工资，翻倍！”

“另外，每人，再发二十块钱奖金，当年货钱！”

“孟山、阿虎、疯狗，你们三个，跟着我出生入死，每人一百！”

没有华丽的演讲，只有最直接、最滚烫的人民币。

那些前几天还愁云惨淡的妇人，此刻捏着手里那几张她们需要掰着指头数上好几遍的“大团结”，眼泪再一次无声地淌了下来。

这一次，不是因为委屈，而是因为一种从未有过的、名为“扬眉吐气”的幸福。

整个工厂，都沉浸在一种近乎于狂欢的喜悦之中。

只有江建国，在将所有的钱都分发下去后，独自一人，走进了那间空无一人的、他亲手设计的中心厨房。

他看着那口温在灶膛上的老坛子，眼神里，没有半分胜利的喜悦，只有一种如同猎人般、审视着远方地平线的警惕与凝重。

他知道，他赢了这一仗。

但他赢得，太“漂亮”了。

漂亮得，像一场精心编排的戏剧。

而一个好的对手，从来不会在同一个地方，被同一块石头，绊倒两次。

林晚秋，沉默了。

这种沉默，比任何声嘶力竭的反扑，都更让江建国感到不安。

……

省城，燕山宾馆。

那份刊登着【一瓶辣酱的千里之行】的《县城日报》，被整整齐齐地，摆放在林晚秋的面前。

报纸的旁边，是一份份来自各个渠道的、关于【家家喜】市场份额断崖式下跌、品牌声誉彻底崩盘的销售报告。

房间里，弥漫着顶级雪茄那醇厚而又苦涩的味道。

霍振庭的香港团队，已经连夜撤离。

那个曾经高朋满座的总统套房，此刻，只剩下林晚秋一个人。

她没有愤怒，没有歇斯底里。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那篇她让秘书翻译过来的、赵兴邦撰写的特稿，一遍，又一遍。

她那张美得令人窒息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几分近乎于“着迷”的神色。

仿佛她看的不是一份让她一败涂地的“战报”，而是一件充满了艺术感的、完美的杀人作品。

“了不起……”

她终于，轻声地，吐出了这三个字。

她伸出纤细的手指，轻轻地，抚过报纸上，那张张老三跪在戈壁滩上，朝着东方磕头的照片。

“江建国，我真是……越来越欣赏你了。”

“你用最廉价的报纸，讲了一个最昂贵的故事。你用最朴素的道德，绑架了最高尚的人心。你赢了，赢得干干净净。”

她缓缓地，站起身。

将那份报纸，和所有关于【家家喜】的失败报告，一起，扔进了壁炉。

橘红色的火焰，瞬间，将那些字迹，那些耻辱，吞噬得一干二净。

她走到电话前，拨通了霍振庭的号码。

“霍先生，”

她的声音，平静得像一汪不起波澜的深潭，再也没有了之前的急躁与冷硬，“【家家喜】项目，彻底失败。所有的损失，我会用我个人的名义，双倍补偿给你。”

电话那头的霍振庭，正准备发泄一通，却被她这平静的语气，震得一愣。

“你……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

林晚秋看着窗外那片她曾经以为可以轻易征服的城市，淡淡地说道，“我输了这一仗。但我，不会输掉整场战争。”

“我犯了一个错误。我不该，试图去扮演一个比他还懂‘人心’的角色。因为这片土地上的人心，就是他最强的武器。”

“所以，”

她的声音，突然，变得锋利如刀，“我决定，不再跟他在这个维度上纠缠了。”

“霍先生，我要你，立刻，动用你在欧洲所有的关系，帮我联系一个人。德国莱茵集团中国区首席代表，一个叫‘克劳斯·施密特’的德国人。”

“我要以香港霍氏集团的名义，邀请他来我们省，进行一次关于‘现代化食品安全与国际质量标准体系’的……友好访问与讲座。”

“同时，我要你，立刻注册一家新的公司。公司的名字，不重要。重要的是，它的经营范围，只有一项【产品质量与安全标准认证咨询】。”

……

半个月后。

“建国食品厂”，已经走上了正轨。

在赵兴邦的牵线下，【淑芬酱】不仅彻底垄断了全县的供销社渠道，甚至还作为“扶贫先进典型”的代表产品，被摆上了市里、乃至省里几个试点单位的货架。

来自甘肃的原材料，源源不断地，通过那条“扶贫专线”，运抵工厂。

而满载着货款与希望的车队，也一次又一次地，奔赴在那条千里之路上。

一切，都欣欣向荣。

这天，江建国接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电话。

电话，是黄国强从甘肃打来的。

他的声音，带着几分困惑与讨好。

“江老板，有个事，我得跟您汇报一下。”

“说。”

“前两天，有几个自称是‘香港来的什么认证公司’的人，找到了我。他们说，想跟我们沙河镇合作，高价收购我们的辣椒。但是……他们提了一堆稀奇古怪的要求。”

“他们说，我们的辣椒，要出口到欧洲去，就必须通过他们那个什么‘认证’。说我们的土地，要检测‘重金属残留’。我们的灌溉用水，要符合‘饮用水标准’。甚至连我们施的农家肥，都说是什么‘不符合有机标准’。”

“江老板，这帮孙子，是不是来搅局的？您一句话，我让他们从哪来，滚回哪去！”

黄国强表着忠心。

江建国握着电话，沉默了。

他的心，在一瞬间，沉入了谷底。

他知道，林晚秋的反击，终于来了。

而且，是以一种他从未预料到的、完全超出了这个时代所有人认知的、降维打击的方式。

她不再攻击他的产品，不再攻击他的人。

她开始攻击他的标准。

她要用一套来自更发达文明的、拥有绝对话语权的“规则”，来釜底抽薪，将他引以为傲的“真材实料”，直接定义为“不卫生、不安全、不合格”的……垃圾。

这才是真正的、杀人不见血的、釜底抽薪！

“江老板？江老板您在听吗？”

电话那头，传来了黄国强焦急的声音。

“我在听。”

江建国缓缓开口，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老黄，你告诉他们，他们的条件，我们……原则上，同意了。”

“什么？”

黄国强以为自己听错了。

“但是，”

江建国的眼中，闪烁着狼一般的、疯狂而又决绝的光芒，“你要告诉他们，想要我们的辣椒，可以。但所有的‘认证’费用，所有的技术改造都必须由他们全部承担。”

“另外，你再告诉他们，我们沙河镇的‘辣椒产销合作社’，很快，就会迎来一位新的、也是唯一的‘技术顾问’。”

挂了电话，江建国没有丝毫犹豫，他拿起那本早已被他翻得卷了边的、最新的全国电话黄页，找到了一个他原本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去触碰的领域。

【中国农业科学院，作物科学研究所】。

他知道，林晚秋，已经为他，也为这个时代，开启了一个全新的战场。

一个关于“标准”的战场。

在这场战争里，人心不再是唯一的武器。

科学才是那把，能斩断所有规则的、最锋利的刺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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