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一犬吠，千里之外的惊雷
冀北的冬夜，寒风如刀。
沙河镇的夜，却因为烧着煤炉子而多了几分暖意。
那台老旧的、黑色的手摇电话机，在邮电所那间小小的办公室里，像一头被惊扰了美梦的野兽，固执地、尖锐地，嘶吼着。
接线员小王，一个刚从技校毕业的年轻姑娘，被这深夜的铃声搅得心烦意乱。
她睡眼惺忪地拿起听筒，正准备用最不耐烦的语气怼回去，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却像一捧混着冰碴的雪，瞬间让她清醒了。
那声音，沙哑，急促，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仿佛能透过电话线直接掐住你脖子的威严。
“同志！十万火急！我是冀北建国食品厂的江建国！立刻！马上！去红星村，把一个叫张老三的老汉，给我找到电话机旁边！快！”
江建国！
这个名字，如今在沙河镇，比县太爷的官印都好使。
小王姑娘不敢有丝毫怠慢，连声应着，扔下电话，抓起一件军大衣就往外冲。
她知道，这电话费，怕是能顶她半个月的工资了。
夜色下的村庄，静谧而又安详。
当张老三被小王姑娘从热被窝里拽出来，深一脚浅一脚地，赶到邮电所时，他的心里，是揣着几分受宠若惊的。
江老板？
那个远在千里之外的、神仙一样的江老板，竟然，会亲自打电话给自己这个刨了一辈子地的老农民？
“喂……是……是江老板吗？”
张老三握着冰冷的听筒，手，因为激动和紧张，而微微发抖。
“老哥！是我！”
电话那头，江建国的声音，像一根被拉到极致的弓弦，充满了紧绷的、焦灼的力量，“你听我说，不要插嘴！你现在，立刻回答我几个问题！”
张老三被这股气势镇住了，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杆：“您……您说！”
“第一！最近镇上，有没有来过什么奇怪的生面孔？特别是南边口音的！”
张老三想了想，摇了摇头：“没有啊，江老板。镇上人来人往，没听说有啥奇怪的人。”
“第二！”
江建国根本不给他思考的余地，第二个问题，如同重锤般砸了过来，“村里的灌溉，有没有出什么新花样？比如，有没有人，给你们发什么新的肥料？新的药？或者，往井里加了什么新东西？”
张老三的脑子，嗡的一下。
“有……有啊！”
他脱口而出，“黄经理……不，是黄国强！他前几天，刚给我们发了什么‘德国来的营养液’，说是混在水里，能让咱的辣椒长得更好！大伙儿都说，黄经理是学好了，知道心疼咱了！”
营养液！
德国来的！
江建国的心，瞬间，沉入了万丈深渊。
他几乎可以肯定，他那地狱般的预感，成真了！
“第三个问题！”
江建国的声音，已经不再是嘶哑，而是带上了一丝压抑不住的、如同困兽般的低吼，“你家的牲口！你家的狗！最近有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喝了渠里的水之后，有没有生病的？拉肚子的？没精神的？”
牲口？
狗？
张老三彻底懵了。
他不明白，江老板怎么会突然问起这个。
可那股不容置疑的威严，让他不敢怠慢，只能拼命地，在自己那早已被岁月磨得迟钝的脑子里，搜索着。
突然，一道电光，划破了他混沌的思绪！
“狗！对！是大黄！”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救命的事情，声音都变了调，“俺家那条养了十几年的老黄狗！就是从前天，喝了那混了‘营养液’的渠水开始，就一直蔫蔫的，上吐下泻，连骨头都不啃了！俺还以为……还以为它就是老了，病了……”
就是它！
就是这个被所有人忽略的、最微不足道的细节！
江建国那颗悬在半空的心，在这一刻，反而落了下来。
不是因为安心，而是因为，他终于，找到了那条毒蛇，吐出的第一缕，看得见的毒信！
“张老三！你给老子听好了！”
江建国的声音，在这一刻，冷静得可怕，那是一种暴风雨来临前，最极致的死寂，“你现在，立刻，马上，扔下电话，跑回村里去！”
“告诉所有你信得过的人！告诉所有还认我江建国这个恩情的人！从现在开始，那口主井里的水，一滴都不能再碰！那所谓的‘营养液’，就是他妈的断子绝孙的毒药！”
“谁要是敢再用那水浇地，他种出来的，就不是辣椒，是能把他全家都送进棺材的催命符！”
“黄国强要是敢拦你，你就告诉他！我江建国，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让他洗干净脖子，在沙河镇，等着我！”
“嘟……嘟……嘟……”
电话，被狠狠地挂断了。
张老三握着那冰冷的、还在发出忙音的听筒，站在原地，像一尊被雷劈中了的石像。
他脑子里，一片空白。
毒药？
催命符？
这……
这怎么可能？
黄国强……
他怎么敢？
可电话那头，江老板那如同惊雷般的咆哮，和他家大黄那奄奄一息的模样，又像两只无形的大手，死死地，撕扯着他的理智！
他不知道该信谁。
可他最终，选择相信，那个给他送来白面，给他老伴送来棉被，给他孙子送来书包的江老板。
因为，恩情，是实实在在的。
而黄国强那张突然变得和善的脸，却总让他觉得那么不真实。
“出大事了！出大事了！”
张老三像一头发了疯的老牛，扔下电话，冲进了沙河镇那漆黑的、冰冷的夜色里。
他一边跑，一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嘶吼着。
他的吼声，划破了村庄的宁静。
一盏灯，两盏灯，无数盏灯，被点亮了。
当村民们，披着衣服，打着哈欠，从温暖的被窝里走出来，听完张老三那颠三倒四、却又充满了惊恐的转述后。
整个沙河镇，炸了。
“啥？水里有毒？老三叔，你不是睡糊涂了吧？”
“就是！黄经理刚给我们发了钱，怎么可能害我们？”
怀疑，不解，恐慌……
各种情绪，像病毒一样，在人群中，迅速蔓延。
也就在这时，几道雪亮的手电光，晃了过来。
黄国强带着几个膀大腰圆的“保安”，脸色铁青地，出现在了人群的另一头。
他，也被惊醒了。
“张老三！”
黄国强的声音，充满了被挑战了权威的愤怒，“你深更半夜，在这里妖言惑众，煽动人心！你想干什么？是不是因为我当了总经理，你心里不服气，想故意给我捣乱？”
他必须，在事情失控之前，把这个唯一的“火星”，给踩灭！
“我没有！”
张老三梗着脖子，那股属于西北汉子的、倔强的牛脾气，也上来了。
他指着黄国强，大声吼道，“是江老板！是江老板亲自打来的电话！他说水里有毒！你发的那个‘营养液’，是毒药！”
“江老板？”
黄国强心里一惊，但面上却露出一个极其不屑的冷笑，“他一个千里之外的人，他能知道个屁！我看，是他自己想独吞所有的好处，故意挑拨我们沙河镇内部的关系！张老三，你别被人当枪使了，还帮人数钱！”
他这番话，说得极有煽动性。
人群，再次动摇了。
是啊，一个远在天边，一个近在眼前。
一个只闻其名，一个却是每天都能见到的“黄经理”。
该信谁？
就在这剑拔弩张，人心摇摆之际。
一声微弱的、充满了痛苦的犬吠，从张老三家的院子里，传了出来。
“汪……呜……”
是那条奄奄一息的老黄狗，“大黄”。
它仿佛，用尽了自己最后的生命，在为自己的主人，作着最后的、无声的见证。
也正是这一声犬吠，像一道闪电，劈中了人群中一个兽医的脑子！
“不对！”
那兽医猛地一拍大腿，叫道，“我想起来了！大黄的症状，根本不是普通肠胃炎！那瞳孔，那呕吐物……我以前在县里培训的时候，见过一次！那……那是典型的，有机磷中毒啊！”
有机磷中毒！
这五个字，比江建国的任何一句话，都更具有杀伤力！
人群，彻底地，倒向了张老三这一边。
黄国强的脸，瞬间，变得惨白如纸。
他知道，他完了。
他精心策划的、天衣无缝的魔鬼契约，竟然，被一个他从未放在眼里的老农和一条快要死了的老狗，给彻底地，撕开了一道口子！
他看着那一张张由怀疑，转为愤怒，再转为要将他生吞活剥的、狰狞的脸。
他知道，他再不走，就真的走不了了。
他猛地推开身前的人，连滚带爬地，向着村外那辆破吉普的方向，冲了过去！
“拦住他！别让他跑了！”
张老三怒吼一声，第一个，追了上去！
一场关乎生死与背叛的午夜追逐，就在这片刚刚燃起希望的戈壁滩上，混乱地，展开了。
而千里之外，冀北。
江建国缓缓地，放下了那冰冷的听筒。
他没有再等张老三的回音。
他只是，走出了办公室，站在那片被月光映照得一片清冷的、空无一人的院子里。
他抬起头，看向了西北的方向。
“老哥，”
他轻声地，对着那无边的夜色，说道，“剩下的，就交给我了。”
说完，他便转身，走回了那间简陋的宿舍，开始收拾他那个早已磨得破旧的、黑色的人造革提包。
这一次，他不仅要带上钱。
他还要带上，那把，他已经很久，没有用过的……
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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