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荒原为猎场,一刀斩魔障
黎明,是戈壁滩上最残酷的时刻。
它用最清冷、最不容置喙的光,将一夜的罪恶与挣扎,都照得无所遁形。
一辆破旧的长途客车,像一头疲惫的、满身尘土的巨兽,在距离沙河镇十里外的路口,停了下来。
车门打开,江建国走了下来。
他身后,没有车队,没有随从。
只有一个黑色的、磨破了边角的人造革提包。
三天三夜的火车与汽车的连续颠簸,让他身上的蓝布工装,沾满了尘土与风霜,可他的眼睛,却比戈壁滩上,经过一夜风沙吹打的星辰,更亮,也更冷。
他没有直接走向那个正在焦灼等待着他的小镇。
他只是,站在路口,点上了一根烟。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
那辛辣的烟雾,涌入肺里,像在为一头即将出闸的困兽,举行最后的祭奠。
他看着远处那座在晨光中,如同海市蜃楼般的小镇轮廓,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没有半分即将复仇的快意,只有一种如同外科医生,在审视着即将被切开的肿瘤般的、绝对的冷静。
他知道,他这一去,要斩的,不仅仅是一个叫黄国强的、利欲熏心的蠢货。
他要斩的,是这片土地上,所有因为贫穷而滋生的、摇摆不定的人心。
他要斩的,是林晚秋那条从千里之外伸过来的、淬满了剧毒的、试探的触手。
他更要斩的,是他自己心里,那最后一丝对这个世界还抱有幻想的、名为“仁慈”的魔障。
一根烟,燃尽。
他将烟头,在鞋底,重重地碾灭。
然后,他提起那个包,迈开步子,向着那座,已经为他搭好了戏台的、荒原上的猎场,一步一步地,走了过去。
……
沙河镇的晒谷场,熬过了一个不眠之夜。
村民们围着篝火,守着那个像死狗一样,被捆在地上的黄国强,谁也没有睡。
他们的愤怒,在最初的爆发后,渐渐沉淀成了一种更加压抑、也更加可怕的沉默。
他们在等。
等那个只存在于传说中的“江老板”。
等一个,最终的审判。
当江建国的身影,逆着晨光,出现在村口那条土路的尽头时。
整个晒谷场,都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投了过去。
他走得不快,甚至有些慢。
可他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所有人的心跳上,沉稳,有力,带着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他没有看任何人,他的目光,穿过所有攒动的人头,像两把淬了寒冰的利刃,直接,钉在了那个蜷缩在场地中央的、肮脏的人形上。
人群,像被摩西分开的红海,无声地,为他,让开了一条路。
他走到场地中央,走到黄国强的面前,站定。
他没有问,也没有骂。
他只是,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那眼神,平静得,像是在看一块石头,一棵枯草。
黄国强在那目光的注视下,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
他感觉,自己不是被一个人看着。
他感觉,自己是被这片戈壁,这片苍天,以最漠然、最冰冷的姿态,审视着。
“不……不是我……”
他崩溃了,声音像一只被踩住了脖子的鸡,尖利而又绝望,“是……是他们逼我的!是那个穿黑风衣的男人!是他给了我钱!是他给了我药!”
江建国缓缓地,蹲下身。
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根烟,点上,自己却不抽,而是,递到了黄国强的嘴边。
“抽吧。”
他的声音,沙哑,平静,“上了路,也算是有口热乎的。”
黄国强看着那根烟,彻底傻了。
江建国却笑了。
“你以为,我会问你,是谁指使你的?”
他轻轻地,吐出一口烟圈,“你以为,我会问你,收了多少钱?”
“黄国强,”
他叫着他的名字,每一个字,都像一根针,扎进黄国强的骨头里,“你这种人,我见得多了。你们的心,比这戈壁滩上的石头,都硬。你们的膝盖,又比那河里的烂泥,都软。”
“有人给了你一座金山,就许了你一个当‘王’的梦。你觉得,只要干了这一票,你就能人上人,就能把所有踩过你的人,都踩回去。”
“你甚至想好了,等事情了结,拿到尾款,第一件事,就是去县里,买一栋最大的楼房,娶一个最年轻漂亮的老婆。再也不回这个你嫌弃了一辈子的、鸟不拉屎的穷地方。”
江建国每说一句,黄国强的脸色就更白一分。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被剥光了衣服的囚犯,他内心深处所有最阴暗、最龌龊的念头,都被这个男人,用最平静的语气,血淋淋地,剖了出来,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我说的,对吗?”
江建国将烟灰,弹在他的脸上。
黄国强,彻底崩溃了。
他所有的狡辩,所有的侥幸,都被这一场堪称“诛心”的审判,击得粉碎。
他涕泪横流,像条真正的死狗,磕头如捣蒜。
“江老板!我错了!我不是人!我是畜生!您饶了我!您饶了我这一次!”
江建国没有理会他的哀嚎。
他站起身,环视了一圈,那一张张充满了愤怒与仇恨的、质朴的脸。
他缓缓开口,声音,传遍了整个晒谷场的每一个角落。
“乡亲们,我知道,你们想杀了他。”
“但是,杀了他,太便宜他了。”
他从那个黑色的人造革提包里,拿出了那把,在昏黄灯光下,被他磨得雪亮如秋水的,屠宰刀。
所有人的呼吸,都停滞了!
他走到黄国强身边,所有人都以为,他要手起刀落。
然而,他只是,挥起手里的刀,“唰”的一声,将捆在黄国强身上的麻绳,尽数斩断。
然后,他在所有人那惊愕的目光中,将那把刀,插在了黄国强面前的地上。
刀身,兀自“嗡嗡”作响。
“黄国强,”
他看着这个瘫软在地的人,宣布了他的最终判决。
那声音,不带一丝感情,却比任何酷刑,都更残忍,“从今天起,你,自由了。”
“你不用死。但是,你身上所有的钱,你家里所有的地,你那辆破吉普,都属于合作社了。”
“你那笔黑心钱,我会当着所有人的面,一把火,烧了它。用它的灰,来祭奠那条被你毒死的,老狗。”
“你和你的一家老小,会继续住在这沙河镇。但是,你们家,将永远被排除在合作社之外。你们不能种辣椒,不能分红,甚至,不能从供销点里,买一袋盐。”
“你会亲眼看着,你曾经的邻居,一个个地盖起新房,买上电视。你会看着他们的孩子,穿着新衣裳,去县里,去省城,去上大学。”
“而你,”
江建国的嘴角,勾起一抹魔鬼般的弧度,“你,黄国强,你将成为这沙河镇,唯一的、永远的穷人。”
“你会活下去。活得,比任何人都长。活成一座活的墓碑,一座会喘气的警示牌。用来告诉所有人,也用来告诉你背后那个人”
“背叛我江建国的,下场,是什么。”
死。
有时候,是一种解脱。
而活着,有时候,才是最恶毒的,诅咒。
黄国强听完这番话,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骨头和灵魂。
他没有再求饶,只是痴痴地,看着那把插在他面前的、兀自颤抖的刀,然后,发出一阵不知是哭是笑的、如同夜枭般的、疯癫的嘶嚎。
他知道,他的人生,已经结束了。
江建国没有再看他一眼。
他走到那堆从吉普车里搜出来的、属于魔鬼的钱箱前,划着一根火柴,扔了进去。
熊熊的火焰,冲天而起。
那红色的、带着油墨香的“大团结”,在火焰中,卷曲,挣扎,最后,化为一缕缕黑色的、充满了罪恶气息的灰烬。
所有村民,都静静地看着这幕。
他们心中的怒火,也随着那火焰,渐渐平息。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深沉的、对眼前这个男人的敬畏。
杀人,他们也会。
可这种杀人诛心的手段,这种将一个人的尊严与希望,都彻底碾碎的、神魔般的手段,他们,闻所未闻。
江建国,在这一刻,于他们心中,不再是“江老板”。
他是神,是魔,是这片荒原上,唯一的、不容置喙的……
王法。
做完这一切,江建国才转身,第一次,正式地,看向了那些如同雕像般的村民。
他从怀里,掏出了那个淬了毒的金属瓶。
他举起它,声音,再次响彻全场。
“我知道,你们现在,最担心的,是什么。”
“你们怕,这地,被毁了。你们怕,这根被断了。”
“我今天,就可以给你们一个答案。”
“在我来之前,我已经去了一趟北京。”
“我见的,不是什么大官,也不是什么大老板。我见的,是咱们国家,研究了一辈子土地和种子的,最顶尖的科学家。”
他的声音,充满了力量与自信,像一束光,刺破了所有人心中那层名为“绝望”的阴霾。
“他们告诉我,我们的土,没病!我们的种,是宝!”
“而这个毒,”
他晃了晃手里的金属瓶,“它有解药!”
“三天之内,会有一支由中国农科院的专家组成的队伍,来到我们沙河镇!他们会带来最新的技术,最好的仪器!他们会手把手地,教我们,怎么给我们的土地解毒!怎么让我们的【沙河·红一号】,重新,站起来!”
“我江建国,今天,就在这里,当着这片天,这片地,跟我所有的乡亲们,立一个军令状、”
“今年,你们的收成,不仅不会减产。”
“我还要让它,比去年,翻一番!”
“天,塌不下来。有我江建国,给你们,顶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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