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釜底抽薪
县医院的病房里，空气中依旧弥漫着那股独有的来苏水味，冰冷而又刺鼻。
孟山离去的脚步声，沉重而又坚定，在空旷的走廊里渐行渐远，最终消失不见。
江建国缓缓收回目光，那双锐利得吓人的眼睛里，没有半分的焦躁，只有一片如同寒潭般的冷静。
李满囤。
这个在江家村当了半辈子土皇帝的村支书，在他江建国眼里，不过是一只纸糊的老虎。
他官僚自私爱惜羽毛，却又有着所有同类人最致命的弱点——他的后代。
前世，江建国就清楚地记得，李满囤为了让他那个不成器的儿子李建军能顶替一个病退工人的名额，进入乡里的砖窑厂，是如何低声下气地求到了自己门上，送来了半斤水果糖和两条烟。
因为那时候，全村只有他江建国，跟砖窑厂的烧窑师傅沾点远亲。
他当时心软收了礼也办了事。
可换来了什么？
换来的是在他被亲生子女逼得走投无路时，李满囤那副公事公办、冷漠无情的嘴脸。
江建国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这一世，他不会再有半分的心软。
既然李满囤把他儿子的前程看得比什么都重那他江建国，就要亲手将这份前程，捏在手里，然后让他亲口尝一尝，什么叫做切肤之痛。
孟山的效率，远比江建国想象的还要高。
他没有多余的废话，只是将一张写满了字的纸条和从兜里掏出的两包“凤凰”牌香烟、一瓶“西凤”酒，放在了江建国的床头柜上。
“老板，都查清楚了。”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低沉沙哑。
江建国拿起那张纸条上面用一种简练而又精准的语言，记录着他想要的一切。
李满囤的儿子李建军，二十二岁，在乡砖窑厂当临时工。
为人眼高手低，一直嫌弃砖窑厂又脏又累，做梦都想到县里吃商品粮。
最近，县拖拉机站正好有一个招工名额，是站里老维修师傅退休留下的空缺。
李满囤为了这个名额，跑断了腿，几乎动用了他半辈子攒下的所有人情。
最终他搭上了拖拉机站站长王爱国的线。
这王站长是个出了名的笑面虎，最是爱财，也最是惜命。
李满囤早已备下厚礼，准备今晚就登门拜访，把这件事彻底敲定下来。
而孟山放在桌上的烟和酒，正是李满囤准备送去给王站长的“敲门砖”中的一部分。
孟山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从李满囤家里，神不知鬼不觉地“拿”了出来。
江建国看着那烟酒，又看了看纸条上的信息，脸上缓缓露出了一个冰冷而又残酷的笑容。
釜底抽薪，火候到了。
“孟山，”
他抬起头，那双深邃的眸子，在昏暗的病房里，亮得惊人“今晚你再去帮我送一份礼。”
孟山没有问为什么，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这份礼，你亲自送去给拖拉机站的王爱国站长。”
江建国拿起桌上那两包烟和一瓶酒，声音平静，却带着一股运筹帷幄的决断，“你就跟他说这是我‘改革先锋’江建国，托你送去的。感谢他平日里对我这个拖拉机手的照顾。”
孟山的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送礼？
还是用李满囤准备的东西？
“送完礼，你就跟他‘不经意’地提一提。”
江建国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就说我最近在村里承包土地，搞那个市里陈书记都亲自过问的‘特色农业种植试点’，遇到了一点小小的麻烦。村里的李满囤书记，似乎对市里的改革精神，有些不同的看法，不太支持。”
“然后你就什么都不用再说了。只管喝酒，只管聊天。记住，姿态要放低，语气要诚恳，要让他感觉到，你只是在替我这个当老板的发几句牢骚，诉几句苦。让他觉得，我们是被欺负了受了天大的委屈。”
这不是去威胁，而是去“卖惨”。
用老板“改革先锋”的身份，用市委陈书记这面大旗，去给那个王站长，下一剂猛药！
当夜，县拖拉机站家属院，王爱国家。
王爱国正坐在饭桌前，美滋滋地喝着小酒。
他老婆在厨房里忙活着，准备了四五个小菜，就等着贵客李满囤的到来。
就在这时，一阵沉稳的敲门声响起。
王爱国以为是李满囤来了连忙起身开门。
门一开他却愣住了。
门口，站着一个他从未见过的铁塔般的壮汉。
那人一身煞气，脸上那道狰狞的刀疤，在楼道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骇人。
王爱国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地就想关门。
然而，那壮汉却抢先一步，将一只脚卡在了门缝里。
他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将手里提着的烟酒往前一递。
“是王站长吧？”
孟山的声音，刻意放得憨厚而又沙哑，“俺是江建国的伙计。俺们老板说了感谢您平日里对他的照顾，特意让俺送点土特产过来不成敬意。”
江建国？
王爱国一愣。
他当然知道江建国，不仅是他手下的拖拉机手，更是如今县里炙手可热的“改革先锋”！
前几天市委陈书记都亲自去他那个破菜站颁发锦旗了这事在县里早就传遍了。
王爱国脸上的警惕，瞬间就变成了热情的笑容。
他连忙将孟山迎了进来又是让座，又是倒茶。
“哎呀，你看建国同志，这就太客气了嘛！都是一个单位的同事，互相照顾是应该的嘛！”
酒桌上，推杯换盏。
孟山牢记着江建国的嘱咐话不多只是一杯接一杯地跟王爱国碰杯。
三杯两盏下肚，王爱国的话匣子便打开了。
孟山看准时机，装作一副酒后吐真言的苦闷样子，长长地叹了口气。
“王站长，俺们老板……最近可太难了。”
“哦？此话怎讲？”
王爱国立刻来了兴趣。
“您是不知道啊。”
孟山一脸的“愁云惨淡”，“俺们老板，响应市里陈书记的号召，准备在村里承包一片荒地，搞那个什么‘特色农业种植试点’。这可是市里领导都点了头的项目啊！可村里的李满囤书记，也不知道是咋想的死活就是不批！说那地，另有他用。”
孟山顿了顿，又灌了一口酒，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愤愤不平”。
“俺们老板都说了承包费一分不少，挣了钱还优先分给村集体。可李书记就是油盐不进。俺寻思着，这李书记，是不是对市里下来的改革精神，有什么误解啊？这要是耽误了陈书记看重的试点项目，到时候怪罪下来那可不是他一个村支书担待得起的。就怕到时候，把咱们整个镇子都给连累了……”
他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像极了一个忠心护主，却又不懂政治的粗人，在替自家老板鸣不平。
然而，听在王爱国这个官场老油条的耳朵里，却不亚于一声惊雷！
他的酒，瞬间就醒了一半。
李满囤，不支持市里陈书记看重的改革试点？
这个信息量太大了！
他再联想到李满囤今晚正要为了他儿子的工作调动问题来求自己……王爱国的后背，瞬间就冒出了一层冷汗。
如果他今晚收了李满囤的礼，答应了他儿子的事。
那就等同于把他王爱国，把他这个拖拉机站，跟一个公然违背市委书记意志的村干部死死地绑在了一起！
到时候，江建国这个“改革先锋”只要往市里轻轻递一句话，说自己的试点项目，因为被李满囤阻挠而无法进行。
陈书记一怒之下，彻查下来……
他李满囤固然要倒霉，可他王爱国这个在背后给李满囤“开后门”的站长，能有好果子吃吗？
想到这里，王爱国看着孟山的眼神，彻底变了。
那不再是看一个粗鲁的伙计，而是在看一个来自地狱的信使。
他知道，今晚李满囤的礼，他不仅不能收，还得立刻把关系撇得干干净净！
他只是隔着门，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冷淡和公事公办的语气说道：“李书记啊真不巧我爱人身体不舒服，今天不方便待客。至于建军同志工作调动的事……最近站里政策有变，暂时没有空余的编制了。你还是……另谋高就吧。”
说完，“砰”的一声，他便重重地关上了房门。
只留下李满囤一个人，提着那份厚礼，呆立在冰冷的楼道里，脸上那谄媚的笑容，彻底凝固了。
自己被耍了。
不，是被将死了。
县医院的病房里。
当孟山将拖拉机站发生的一切汇报完毕时，江建国那张苍白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
那笑容冰冷残酷，却又充满了智珠在握的快意。
他知道，他赢了。
李满囤为了他儿子的前程，别无选择。
果然，仅仅过了一天。
他那张黝黑的脸上，再也没有了半分之前的倨傲和官腔，只剩下肉眼可见的屈辱和不甘，却又不得不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建国啊，”
他将合同递到江建国的面前，声音干涩“你看这事闹的。都是误会误会。那片地，村里研究过了完全支持你搞改革试点！你……你看看合同，要是没问题，咱们就把字签了。”
江建国没有去看他，只是拿过那份合同，仔仔细细地逐字逐句地看了起来。
窗外，一缕久违的阳光，穿透云层，照了进来洒在那份薄薄的合同纸上，也照亮了他那双充满了野心和欲望的眼睛。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那庞大商业帝国的地基，终于被他用最狠辣，也最阳谋的方式，牢牢地打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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