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马嵬坡的忏悔

意识所至，已非人间景象。

华清池碧波化作墨沼，污浊气泡不断翻滚炸裂，发出垂死哀鸣，散发着腐尸恶臭。

池面漂浮着破碎珍珠与糜烂花瓣，如同被遗弃的艳骨残妆。

汉白玉池壁爬满漆黑裂痕，暗红粘稠秽液，自裂缝中汩汩渗出，滴落墨池。

蟠龙玉柱，狰狞扭曲，龙睛处红宝石化作幽绿空洞，龙躯生满荆棘、凝结血珠。

轻纱帷幔化为招魂幡，在阴风中死气晃动，幡布上浮现无数扭曲痛苦、幽怨凄厉的人面轮廓。

无月无灯。唯一的光源来自墨池深处，幽暗惨绿，如同磷火鬼魅般摇曳不定，将整个空间涂抹成一片森然鬼蜮。

粘稠冰冷的墨汁如同万千滑腻鬼手，死死缠绕顾婉婉的四肢百骸，将她向深渊拖拽。

墨池中央，景象畸变。池水形成向下吞噬的黑色漩涡，而漩涡中心，投射出前世的记忆碎片——马嵬坡！

泥泞山路、狂风枯枝、残破旌旗、散落辎重……远处，火光映照下，无数模糊、充满恐惧与狂怒的士兵身影攒动。

绝望的哭嚎、金铁碰撞、战马悲鸣，声音被漩涡放大又隔着水幕扭曲，如同地狱深处的回响。

漩涡最幽暗的核心处，景象清晰得令人心胆俱裂：一道冰冷刺目的白绫，如同有生命的毒蛇，在虚空中缓缓飘荡、盘旋。

一端缠绕在枯死的歪脖子树上，另一端垂向下方深不见底、狂风呼啸、血腥味弥漫的黑暗悬崖！

顾婉婉就在这漩涡边缘，墨池与马嵬坡景象的交界处。

她身着残破染血的华美宫装，长发散乱如枯草，面容惨白如纸，眼神空洞失焦，盛满了被整个世界遗弃的茫然与深入骨髓的恐惧。

无数由翻涌魔气凝聚成的、漆黑滑腻的触手，死死缠绕她的脚踝、手腕、腰肢……最粗壮的一根，紧紧勒在她纤细脆弱的脖颈上！

她的挣扎微弱如风中残烛。每一次试图呼吸，脖颈上的绞索便收紧一分，带来窒息的剧痛。

嘴唇无声开合，一遍遍重复着刻入灵魂的绝望悲鸣：“宸郎……不要……不要丢下我……”声音在梦魇中寂灭，唯有悲鸣在识海深处回荡。

在她周围，破碎扭曲的彩色光斑如同坏掉的琉璃，闪现又瞬间被黑暗吞噬：

一双含情的深邃眼眸，指尖轻抚琴弦的温柔触感，并肩漫步于姹紫嫣红的牡丹园，耳畔是温柔如蜜的低语与山盟海誓……

那双眼眸被怒火与猜忌吞噬，琴弦崩断的刺耳裂帛声，牡丹花瓣在铁蹄下碾碎成泥，温柔低语被冰冷无情的圣旨宣读声取代……

混乱的逃亡队伍，士兵们愤怒的咆哮声浪，冰冷的雨点砸落脸颊，还有……

悬崖边，那道越来越近、散发着死亡气息的白绫！以及那个背对着她、在众人逼迫下显得无比遥远而冷漠的明黄身影！

魔气化作弥漫识海、令人窒息的恶意低语，如同亿万怨毒的蠕虫钻入脑海：

“他弃了你……江山为重……”

“汝乃牺牲……情爱如尘……”

“看那白绫……汝之归宿……”

“沉沦吧……黑暗即永恒……”

这些低语与具象魔气，不断放大她记忆碎片中的痛苦、背叛与自我否定，将前世的绝望推向极致，编织成无法挣脱的梦魇牢笼。

当萧宸的意识降临在这扭曲的华清池空间时——整个梦魇空间如同被投入烈阳的冰窟，剧烈震荡！

粘稠的黑沼在龙气灼烧下发出“滋滋”的惨叫，污秽蒸发退散。

缠绕顾婉婉的魔气触手如同遭遇天敌克星，发出无声却怨毒到极致的尖啸，疯狂扭曲退缩！

那些恶毒的低语瞬间被压制、扭曲，化作惊恐万状的嘶嘶哀鸣。

漩涡深处马嵬坡的景象也剧烈晃动起来，悬崖边那条象征死亡的白绫如同受惊的毒蛇，猛地绷直僵立！

而沉沦在无边绝望冰海中的顾婉婉，她那被冰封的意识，被这突如其来、霸道又无比熟悉的情愫之力，狠狠贯穿！

那深入骨髓的冰冷和窒息感被撕开了一道缝隙，一丝微弱却无比真实的光明和暖意，如同破晓的曙光，透了进来……

“婉婉！醒醒！”一声撕心裂肺、穿透轮回的呼唤过后，顾婉婉挣脱了梦魇束缚、意识回笼。

她费力地掀开眼帘，杏眸中褪去了空洞，盛满了穿越千年的疲惫、劫后余生的脆弱，以及一种……让萧宸心头巨震的、沉淀了无尽轮回的悲伤与释然。

她的视线聚焦在眼前这张俊美面容上，没有惊愕，没有陌生，只有一种近乎宿命轮回的熟稔。

干裂苍白的嘴唇微微翕动，声音微弱却清晰地、带着千钧之力，敲打在萧宸早已不堪重负的心上：

“宸郎……”她唤道，不再是疑问，而是跨越前世的确认。

一滴滚烫如熔金的泪珠，顺着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滑落，没入如云的鬓角。

“……谢谢你……救我回来……”

这句话，轻飘飘的，却仿佛承载着两世未能宣之于口的救赎与原谅。

萧宸的眼泪，在她唤出那声“宸郎”的瞬间便已决堤。

他所有的坚强、所有的隐忍、所有前世今生背负的如山罪责与蚀骨痛楚，在这一刻如同溃堤的滔天洪流，汹涌而出。

他将脸深埋在她冰凉的手边，肩膀因压抑到极致的哽咽而剧烈颤抖。声音嘶哑破碎：

“不……婉婉……不要说谢谢……是我负了你……是我……是我亲手将你推下了悬崖！”

他终于亲口说出了那个在无数个午夜梦回中将他凌迟的真相。这迟到了两世的忏悔，重若千钧，压得他几乎窒息。

听着他泣血般的忏悔，顾婉婉的眼神更加复杂深邃，仿佛有无数星河流转、沧海桑田在其中翻涌明灭，最终却只化为一片温柔的、近乎神性的悲悯与疲惫。

她断断续续地，吟诵起那首早已刻入彼此仙魂的、属于他们前世的血誓：

“宸郎……我们……不是约好了么……”

“在……天……愿作……比翼鸟……”

“在……地……愿为……连理枝……”

最后一个“枝”字，如同秋叶般轻飘飘地落下。她的眼帘缓缓阖上，长睫如倦鸟归巢般覆盖下来，呼吸变得均匀而绵长，再次陷入了深沉的睡眠。

只是这一次，那紧锁的眉宇间纠缠的痛楚似乎消散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涅槃后的平静。

叶宁安、萧瑞、萧翊，三人交换了一个复杂的眼神，无声退出了寝殿。

当殿门彻底隔绝了内外的瞬间。

一声沉重叹息如亘古悲鸣炸响三人识海：【唉——】

【逃不掉的……终究是……逃不掉这……宿命的轮回啊……】青青疲惫悲凉之声消散，留下无尽空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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