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铁牛入巷惊邻里，毒信一封乱乾坤
那辆绿色的解放“铁牛”，像一头功勋卓著的巨兽，在江建国娴熟的驾驶下，发出一声沉稳的轰鸣，缓缓地驶进了那条早已熟悉的小巷。
巷子里的邻里街坊，瞬间就炸了锅！
“我的天！快看！老江……老江师傅开上大卡车了！”
“这……这是解放牌的吧？跟厂里运输队的一模一样！他从哪儿弄来的？”
“乖乖，这得多少钱啊？老江师傅这是真发了啊！”
羡慕、嫉妒、震惊……
无数道复杂的目光，聚焦在那辆威风凛凛的卡车，和驾驶室里那个神情平静的男人身上。
当车子稳稳地停在“江记食铺”门口时，李秀兰、苏婉清和丫丫早就迎了出来。
丫丫看着这个比房子还大的“铁家伙”，兴奋地又叫又跳，第一个就手脚并用地爬上了那高高的驾驶室，摸摸方向盘，按按喇叭，脸上洋溢着从未有过的、骄傲的笑容。
“爸，这……这就是咱们的车了？”
李秀兰看着这辆崭新的“铁牛”，激动得声音都在发颤。
“对，咱们的车。”
江建国跳下车，拍了拍那坚实的轮胎，眼中满是对未来的憧憬，“以后，它就是咱们‘江记’的铁脚，载着咱们，跑遍全京城！”
苏婉清站在一旁，看着眼前这幅温馨而又充满了希望的画面，看着江建国那被夕阳拉长的、无比可靠的背影，那张总是平静如水的脸上，也浮现出了一抹由衷的、温柔的笑意。
她知道，自己的人生，正随着这个男人，驶向一个她从未想象过的、崭新的方向。
然而，这幅美好的画卷，却被一阵突兀的、不合时宜的敲门声，无情地打断了。
来者是两个人。
为首的，是一位年约五十、戴着一副黑框眼镜、面容严肃、眼神里带着几分审视和倨傲的女人。
她穿着一身半旧的干部服，胸前别着一枚党徽，浑身散发着一股“思想工作者”特有的、不容置疑的气场。
跟在她身后的，是一个提着公文包的年轻干事。
“请问，苏婉清同志，是在这里吗？”
那女人的声音，如同她的表情一样，冰冷而又刻板。
苏婉清一愣，连忙上前一步，礼貌地说道：“我就是。请问您是？”
“我是市英雄烈士家属工作委员会的，我叫刘芬芳。”
那女人推了推眼镜，目光如同刀子一般，在苏婉清和她身后的江建国、以及那辆扎眼的卡车上，来回扫视着。
“我们接到群众的匿名举报信，反映你，作为战斗英雄苏长青同志的遗孀，与社会上的投机倒把分子江建国，存在不正当的经济往来，并且受其腐化拉拢，在其私人摊点工作，严重损害了英雄家属的光辉形象和声誉。”
刘芬芳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一柄淬了冰的铁锤，狠狠地，砸在了苏婉清的心上！
“轰！”
苏婉清只觉得自己的脑子里，有什么东西，轰然炸开！
她那张刚刚还带着笑意的脸，瞬间褪去了所有的血色，变得惨白如纸。
投机倒把分子？
腐化拉拢？
损害英雄声誉？
这些在1982年足以毁掉一个人一生的、最恶毒的政治帽子，就这么毫无征兆地，扣在了她的头上！
“不……不是的……”
她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声音细若蚊蚋，“我……我没有……”
她下意识地，就想后退，就想跟江建国，跟这个铺子，划清界限。
她不能……
她绝不能让丈夫用生命换来的荣誉，蒙上这样一丝一毫的污点！
江建国的脸色，在听到那番话的瞬间，便沉了下来。
他甚至不用猜，就知道这封淬满了剧毒的匿名信，出自谁的手笔。
林晚晚！
好一招釜底抽薪！
好一招杀人诛心！
她知道自己暂时动不了他江建国，便将这最阴狠、最毒辣的一刀，捅向了他身边最柔软、也最脆弱的软肋！
他看着苏婉清那副惊惶失措、几乎要崩溃的模样，心中那股滔天的杀意，几乎要抑制不住！
但他知道，此刻，他不能乱。
他若是乱了，苏婉清就真的完了。
他上前一步，不动声色地，挡在了苏婉清的身前，将她护在自己那如同山岳般的身影之后。
他没有去看那个咄咄逼人的刘芬芳，而是先转过头，用一种前所未有的、温和而又坚定的声音，对着身后那已经快要站不稳的苏婉清，说道：“婉清，别怕。有我。”
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仿佛带着一股神魔般的力量，瞬间就将苏婉清那即将崩溃的神志，强行地拉了回来。
她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男人宽厚的背影，那颗狂跳的心竟奇迹般地安定了下来。
江建国这才缓缓地转过身，面对着那个一脸严肃的刘芬芳。
他脸上没有半分被揭穿的惊慌，反而，是一种让刘芬芳感到极其不舒服的、平静的坦然。
“刘主任，是吧？”
他开口了，声音平稳，听不出喜怒，“这封举报信，写得……可真够歹毒的。”
“我们只看事实，不看动机。”
刘芬芳冷冷地说道，“江建国同志，我问你，苏婉清同志，是不是在你这个私人铺子里工作？你是不是每个月，都付给她报酬？”
“是。”
江建国坦然点头。
刘芬芳的眼神瞬间变得更加锐利：“那你还有什么好说的？一个英雄的遗孀，给一个靠着高价贩卖鸡蛋和凉皮的个体户打工，这要是传出去，让人民群众怎么想？让牺牲的苏长青同志，在九泉之下如何瞑目？”
她这番话，句句诛心，充满了道德和政治上的压迫感！
江建国听完，却笑了。
他看着刘芬芳，缓缓地摇了摇头。
“刘主任，你搞错了三件事。”
“第一，”
他指着身后的铺子，“我这里不是私人摊点，而是由轧钢厂王兴发厂长特批的、受厂保卫科重点保护的‘特种农副产品研究联络处’。我研究出来的东西，第一批，是供给西山疗养院的首长们。剩下的才拿出来卖给为国家建设出力的工人们。这不叫‘投机倒把’，这叫‘资源再利用’。”
“第二，”
他看向苏婉清，眼神里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尊重，“苏老师在我这里，也不是‘打工’。她是我三顾茅庐请来的‘大掌柜’。我负责技术，她负责管理和账目。我们是平等的‘合作’关系。这不叫‘腐化拉拢’，这叫‘尊重知识，尊重人才’。”
“至于第三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
江建国的声音，陡然一沉，那双深邃的眼睛里，第一次，流露出一种深沉的、混合着追忆和感念的情绪。
他看着刘芬芳，一字一顿，石破天惊地说道：“我江建国，之所以请苏老师来，之所以愿意把这个铺子交给她管，不是因为别的。”
“只因为，二十年前，我江建国，欠她丈夫苏长青同志……一条命！”
“如果不是当年他分给我那半个救命的窝头，我江建国，早就饿死在车间里了！根本活不到今天！”
“国家，给了苏长青同志英雄的荣誉。我江建国，一个被他救过命的普通老百姓，没那么大的本事。我能做的，就是在他牺牲之后，竭尽我所能，让他唯一的妻子、唯一的儿子能吃饱穿暖，能过上好日子！”
江建国上前一步，目光如电，直视着早已被他这番话，震得目瞪口呆的刘芬芳！
“刘主任，我倒想问问写这封信的人！”
“究竟是让英雄的遗孤，守着那份荣誉，过着清贫拮据、孩子面黄肌瘦的日子，更能告慰英雄的在天之灵？”
“还是让她凭借自己的知识和能力，在一个懂得感恩、懂得回报的人这里，过上体面的、富足的、能让孩子健康成长的生活，更能体现我们这个社会，对英雄的真正敬意？”
“如果连报恩，都要被扣上‘腐化拉令’的帽子！”
江建国最后一声，如同平地惊雷，猛地爆喝！
“那这个世界，还有什么公道可言？”
他这番话，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每一个字，都像一柄重锤，狠狠地，砸在了刘芬芳和在场每一个人的心上！
刘芬芳彻底懵了。
她看着眼前这个气场强大到让她窒息的男人，她那套准备好的、充满了官腔和说教的“思想工作”，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而站在江建国身后的苏婉清，早已是泪流满面。
她看着那个为了维护她，不惜将自己置于风口浪尖的、如同山岳般伟岸的背影，她那颗被冰封了多年的心，第一次，不受控制地剧烈地跳动了起来。
她知道，这个男人，值得她用一生去追随，去托付。
江建国看着刘芬芳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样，缓缓地，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颗用最干净的手帕，包得整整齐齐的，“江记”灵泉五香蛋。
他将蛋，递到了刘芬芳的面前。
“刘主任，跑一趟也辛苦了。”
他的声音，重新恢复了平静。
“尝尝吧。”
“这颗蛋，就算我替苏长青同志，请您的。”
“也让您亲自尝尝，一个懂得感恩的社会，到底是什么味道。”
刘芬芳的手，就那么僵在半空中。
她那双阅人无数、自以为能看透一切的眼睛，此刻却完全无法从江建国那双平静、坦然、甚至带着一丝悲悯的眼睛里，读出任何信息。
那眼神里没有谎言被揭穿的惊慌，没有故作姿态的激昂，只有一种如同磐石般的、历经岁月沉淀的厚重。
仿佛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是从他生命里，用鲜血和记忆，一个字一个字抠出来的。
“英雄的荣誉，不是用来让他的家人挨饿受冻的。”
江建国缓缓地，将那颗还带着温度的五香蛋，轻轻地放在了刘芬芳那只冰凉的手里，“刘主任，尝尝吧。尝过了，您再决定，这封举报信，是该存档，还是该……扔进垃圾堆里。”
刘芬芳的指尖，触碰到了那温热的蛋壳。
一股暖意，顺着她的指尖，一直传到了她的心里。
她是一个做了半辈子思想工作的老干部，她最擅长的，就是用大道理和政治高度去压人。
可今天，眼前这个男人，却用一种最质朴、也最无法反驳的“人情”和“道义”，将她所有的话术都堵得严严实实。
在众目睽睽之下，她缓缓地，剥开了那枚五香蛋的蛋壳。
那诱人的、如同大理石般的花纹，和那股霸道的、无法用言语形容的香气，让她那早已被各种会议和文件填满的胃，第一次，发出了抗议的声响。
她鬼使神差地，将那颗蛋送到了嘴边，轻轻地咬了一小口。
“轰！”
那股浓郁到极致的鲜香，瞬间在她的口腔里爆炸！
她这辈子，从未尝过如此奇异而又美味的东西！
这味道，不仅仅是食物，更像是一种力量。
一股能温暖人心、抚慰灵魂的力量。
她愣住了。
然后，她当着所有人的面，将剩下的大半个鸡蛋，一口一口地，认真地，吃得干干净净。
吃完，她用手帕擦了擦嘴，沉默了许久。
她抬起头，再次看向江建国，眼神里那份审视和倨傲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混杂着震撼、惭愧和一丝敬佩的情绪。
她缓缓地转过身，面对着身后那个提着公文包、已经吓傻了的年轻干事，也面对着巷子里所有伸长了脖子看热闹的街坊邻居。
她清了清嗓子，用一种前所未有的、洪亮而又坚定的声音，做出了她这次“调查”的最终结论。
“经我们委员会的初步调查，关于举报信中反映苏婉清同志的问题，纯属……恶意中伤，无稽之谈！”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
“苏婉清同志作为英雄遗孀，自强自立，用自己的知识和劳动，获取有尊严的报酬，这不仅没有损害英雄的荣誉，反而是对英雄精神最好的继承和发扬！”
“而江建国同志，”
她看向江建国，对着他，郑重地微微颔首，“知恩图报，重情重义！在我们这个时代，更需要这样的好同志，好榜样！这才是我们社会，最宝贵的正能量！”
她最后，目光如电，扫过在场的所有人。
“至于那封躲在阴暗角落里、企图用卑劣手段污蔑英雄家属、挑拨群众关系的匿名信！我们委员会一定会严肃追查到底！绝不放过任何一个往英雄身上泼脏水的小人！”
说完，她便不再停留，对着江建国和苏婉清，点了点头，转身，带着她那个已经彻底懵了的下属，大步流星地离开了。
一场足以毁掉一个女人一生的恶毒风波，就这么被江建国，用一种近乎蛮横的方式，彻底地，扭转乾坤！
……
院门，“吱呀”一声，关上了。
隔绝了门外所有的议论和窥探。
李秀兰和丫丫爆发出了一阵压抑已久的欢呼，冲上去抱住了还处在恍惚之中的苏婉清。
苏婉清的身体，还在微微颤抖。
她的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无声地滑落。
她看着那个正不紧不慢地将那辆“铁牛”盖上防雨布的男人，心中，百感交集。
她知道，从今天起，她的人生已经和这个男人，和这个叫“江记”的家，再也分不开了。
夜深人静。
江建国独自一人，坐在那辆“铁牛”的驾驶室里，抽着烟。
冰冷的月光，透过车窗，照在他那张轮廓分明的脸上。
他知道，这次的胜利，只是暂时的。
林晚晚这只毒蛇，既然已经出手，就绝不会轻易罢休。
这次的失败，只会让她变得更加疯狂，更加不择手段。
他必须主动出击！
他将手中的烟头，狠狠地摁灭在车窗外的地上。
一个大胆的、甚至可以说是疯狂的计划，在他的脑海中，逐渐成型。
他要做的，不仅仅是辣酱，不仅仅是“江记”的生意。
他要做的，是掀起一场席卷整个京城，甚至整个时代的产业革命！
而革命的第一步，就是让他的这头“铁牛”，真正地，变成一头能日行千里、为他开疆拓土的黄金牛！
他需要一个司机，一个信得过的、技术好、胆子又大的司机。
他的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了一个人。
一个他前世无比熟悉，也无比亏欠的人——他曾经的徒弟，那个因为替他顶罪而被轧钢厂开除、后来却靠着一手出神入化的驾驶技术，成了京城运输圈一代传奇的男人，“拼命三郎”——王大力。
前世，王大力因为他而断了前程，却从未有过半句怨言。
在他最落魄的时候，也是王大力，偷偷地给他送过几次过冬的煤和粮食。
这份恩情，他记了一辈子。
这一世，他要将这个徒弟，重新找回来！
不仅要还他一个前程，更要给他一个让他施展万丈豪情的，广阔舞台！
……
与此同时，京城某间幽静的四合院深处。
林晚晚的脸上，再无半分平日里的温和与优雅。
她看着手下人送来的、关于“江记食铺”门口那场闹剧的详细汇报，那张俏丽的脸因为极致的愤怒和嫉妒，而微微扭曲。
“废物！一群废物！”
她将一个名贵的青花瓷茶杯，狠狠地摔在地上，发出一声刺耳的脆响，“英雄遗孀？知恩图报？他江建国是哪门子的好人！他就是个自私自利、虚伪透顶的伪君子！”
她怎么也想不通，那个前世被她玩弄于股掌之间的窝囊废，这一世，怎么会变得如此可怕！
仿佛有一双无形的眼睛，能提前看穿她所有的布局！
“不行……我不能输……”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她知道，常规的手段，已经对付不了江建国了。
她必须，找到他真正的“死穴”。
她的目光，缓缓地，落在了那份调查报告的最后。
那里，附着一张苏婉清的家庭信息表。
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苏婉清之子，苏明，现年六岁，就读于红星轧钢厂子弟小学，一年级二班。
一个更加恶毒、更加不计后果的念头，如同毒蛇一般，从她的心底，猛地蹿了出来！
你江建国不是在乎这个女人吗？
不是在乎这个孩子吗？
我倒要看看，如果这个孩子出了事……
你还能不能像今天这样，镇定自若，扭转乾坤！
她走到书桌前，拿起电话，拨通了一个隐藏在她关系网最深处的、专做一些“脏活”的号码。
电话接通了。
“喂，”
她的声音，变得冰冷而又沙哑，不带一丝人类的情感。
“帮我做件事。”
“轧钢厂子弟小学，一年级二班，有个叫苏明的男孩。”
她顿了顿，嘴角，缓缓地勾起了一抹让魔鬼都为之战栗的、残忍的微笑。
“我不要他死。”
“我要他……在去学校的路上，被一辆失控的自行车，撞断一条腿。”
“我要让他，这辈子，都只能当个……瘸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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