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9章 焦土上的星野城下

傍晚收工，王铁柱习惯性地往“醇醪楼”走。

这楼建在“通衢坊”最热闹的十字口，三层高，飞檐翘角，气派得很。

门口挂着一溜红灯笼，映着黑底金字的招牌。

推门进去，喧闹的人声和一股浓烈、带着麦芽焦香的奇异气味扑面而来。

里面人头攒动，大多是像他一样刚下工的男人，也有不少穿着体面些的。

长条木桌木凳擦得锃亮，跑堂的托着沉重的木头托盘，上面码着一杯杯泛着雪白泡沫、金黄色的“啤酒”。

王铁柱找了个角落位置坐下，摸出两张“星火券”拍在桌上：“老规矩！”

冰凉的陶杯入手，泡沫沾了一手。

他仰头灌了一大口，那微苦带甘、带着气泡的液体冲下喉咙，一天的疲惫似乎都消散不少。

他眯着眼，看着周围。

靠窗那边，几个穿着细布长衫、像是账房先生的人，正围着一个冒着热气的小陶壶，壶嘴细细的。

他们手里捏着更小的白陶杯，小口啜饮着里面深褐色的液体（咖啡），时而皱眉，时而露出满足的表情。

旁边“蜜露坊”的橱窗亮着灯，里面摆着一个个小巧的白瓷杯盏，盛着乳白色或深褐色的浓稠液体（奶茶、热可可），散发着诱人的甜香。

几个穿着干净花布衣裳的妇人牵着孩子，指着橱窗里的东西，孩子们的眼睛瞪得溜圆。

一杯啤酒下肚，王铁柱起身，熟门熟路地拐进旁边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的“星火大剧院”。

巨大的厅堂里坐满了人，空气有些闷热。

高台上，穿着花花绿绿戏服的人在唱念做打，演的是“英主破星野，仁政泽万民”的故事。

戏里的皇帝顾风，高大英武，挥手间星野叛军灰飞烟灭，爱民如子，赐下“星火券”和“工分庄园”。

台上演得热闹，灯光打得晃眼，丝竹声震得耳朵嗡嗡响。

他看得津津有味，看到“英主”赐下肉食时，下意识地咂咂嘴，仿佛又尝到了中午那碗油汪汪的炖肉。

看完戏出来，身上黏腻。

他拐进灯火通明的“清泉大澡堂”。

交上几张“星火券”，领了木牌和一小块兑换来的、散发着皂角清香的“净身皂”。

推开厚重的水汽门帘，巨大的白石砌成的浴池映入眼帘，热水蒸腾着白雾。

男人们赤条条地泡在里面，搓着身上的老泥，发出舒服的呻吟。

王铁柱把自己整个沉进水里，舒服得长叹一口气。

唐家那会儿，洗澡是件奢侈事，冬天几个月不洗是常事。

现在…这日子，真跟泡在蜜罐里似的？这念头让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回家路上，经过“星野卫”城西大营。

高高的石墙，漆黑的铁门紧闭。

门楼上，巨大的火把噼啪作响，映照着门口两尊石雕的狰狞异兽。

几个身着锃亮黑色胸甲、红缨铁盔的卫兵按刀挺立，如同铁铸的雕像。

火光跳跃在他们冰冷的甲叶上，映出一片森然寒光。

那甲胄的样式，那长矛的锋刃，王铁柱从未见过，只觉得一股肃杀之气扑面而来，比唐家最精锐的私兵还要骇人。

他远远站着，看得痴了。

要是能穿上这样一身，挎着那样的腰刀，在城里巡弋…那该多威风！

他摸了摸自己粗糙的手，想起上次壮着胆子去征兵处，那个穿着笔挺黑制服、眼神像刀子一样的军官只瞥了他一眼，冷冷丢下一句：

“星野卫，只收根骨清正、血脉纯良之人。你，不够格。”

那“血脉纯良”四个字，像冰锥子扎在他心上。推开自家小院的木门，堂屋里点着油灯。

昏黄的光线下，老婆正就着水声刷碗。他定睛一看，那水竟是从灶台边墙上一个亮晶晶的铜制“水龙头”里流出来的！

清澈的水柱哗哗地冲进木盆。

“当家的，回来啦？”老婆擦着手，脸上带着笑，

“州牧府的人今儿下午来了，说是给咱们安上了‘自来活水’，以后吃水、洗衣都方便！花了二十个工分呢！你快来试试！”

王铁柱怔怔地走过去，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拧动那冰凉光滑的铜把手。

清凉的水流冲击着他的掌心，溅起细小的水花。

他捧起水，狠狠洗了把脸。

水珠顺着下巴滴落，冰凉，真实。

他抬起头，看到老婆身上穿着用“星火券”在官市换来的新蓝布褂子，比唐家那会儿的破麻布好多了。

里屋传来儿子狗蛋磕磕巴巴念书的声音：

“…帝…帝泽…如雨…民…民安…如…如山…”

他走到里屋门口。

昏黄的灯光下，两个孩子趴在唯一的方桌上，狗蛋对着书本皱眉苦读，丫丫在笨拙地描红。

桌上摊开的书本纸张雪白，字迹清晰，是学堂发的。

王铁柱的目光掠过儿子稚嫩的脸，落在他手边那本薄薄的《蒙童忠义训》上。

封面上那个模糊的、头戴冕旒的帝王侧影，在油灯下显得有些遥远而威严。

王铁柱靠在门框上，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门框上那点新刷的、尚未干透的桐油。

油灯的火苗在他眼底跳动，映着深深的茫然。

恨意？似乎被一日三餐的饱足、怀里的星火券、身上的新衣、院里的水龙头、孩子们的读书声…一点点磨钝了，蒙上了一层厚厚的油脂。

他抬头望向窗外。

夜色中的星火城，不再是他熟悉的、烟火气里夹杂着牲畜粪便和污水味道的故乡。

笔直宽阔的“磐石大道”在月光下泛着青黑冷硬的光，延伸向远方灯火通明的“匠造区”，那里彻夜传来锻打的轰鸣。

更远处，州府核心地带，那座高耸入云的“天工阁”（图书馆）如同蛰伏的巨兽，只有顶层几扇巨大的琉璃窗还透着幽蓝的光，像巨兽不眠的眼睛。

他知道，只有那些拿着特殊“良民证”的“新移民”才能踏足其中。

城东的方向，隐隐传来低沉而有节奏的“咚！咚！”声，那是“铁原卫城”的军器坊在彻夜赶工。

星野卫身上那慑人的甲胄兵刃，便产自那里。

他想起白天在“通衢坊”看到的景象。

醒神汤馆（咖啡馆）里那些穿着体面、端着小白杯低声谈笑的“新移民”；

蜜露坊（奶茶店）橱窗前，那些被甜香吸引、眼中充满渴望却又怯于靠近的本地孩子；

还有醇醪楼里，那些和他一样用星火券换酒喝、醉醺醺谈论着“好日子”的幸存者们。

王铁柱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气。

那气息浑浊，带着啤酒的麦芽味、澡堂的皂角味，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对新生活的驯服。

他转身，吹熄了堂屋的油灯。

黑暗中，只有里屋孩子微弱的读书声，和窗外那座在废墟上拔地而起、灯火璀璨如琉璃梦境般的不夜之城，沉默地对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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