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吾不知风雅

司徒慧月心道：“纸、笔已具，却不知他如何过墨这一关？做画比的可不是蛮力，他达到脱胎境也才七八年，这般修为，若用凡墨，可担不起这张画作！”

何准这边，已用天工笔蘸满了墨汁，一笔描下。墨迹如丝，自鹤喙起势，这一笔勾出修长脖颈的弧度。墨色浓淡相宜，干湿交替，翎羽的层次渐次浮现。

这老鹤乃是一只三千年的墨画成精，被何准描画其形，墨与墨之间自生感应。一股若有若无的力道从何准的画中弹起，顶得那画中墨色几欲飞起，再也留之不住。这倒不是老鹤有意刁难，却是本性如此，难以控制。

何准面色一正，屏气凝神，瞬间将灵气透至笔端，竟将这墨色压了回去，墨入龙檀，几达三寸。

老鹤受这笔意一击，身形微动，便将其力化去，一双圆眼陡然睁大，心道：“这小子，短短八年，竟然连跨两大境界，已成灵丹？倒是看走了眼！”

八年前何准在沉砚峰墨池脱胎，还是他亲自在池中注入的神血。当时何准脱胎所用神血，比老门主还多了二十斤。那时老鹤便已知何准不凡，却未料何准不凡至此。

老鹤暗赞“好娃儿”，心中已为何准生出了担心——作画之道，岂能以力强压？

何准强将飞墨压下，却觉那墨意从笔端传回，竟似是一种情绪，直达感知。

何准察觉有变，笔下却不敢停。他将笔端灵力化为数缕，均为柔和之力，将墨锁在笔端，迅捷无伦地接连数点，却是用上了从五禽戏中习得的鹤嘴手。这鹤嘴手模仿鹤喙啄敌，原是攻敌要害之用，被他以柔力使来，居然让这飞起的墨意停留了几分。

老鹤身为墨鹤，于墨之外，还有一个鹤字在，与鹤类相关的术法，一眼便能得得明白。

他将何准手法看在眼里，暗道：“他这鹤嘴手，攻伐时锐气全无，与寻常大不相同。便似温声骂人，以骂声传情，骂者故无怒，听者亦受用。怎么还能如此用来？”

当年何准脱胎，老鹤注血，因某种源由，在神血之中夹入了神兽云生兽的血液。这云生兽便是虎头鸟翅之形。后来他与时令误入方壶山，机缘巧合之下习得了诸般技击之术，其根基却是那僧人舍利传授的五禽戏。因了对这虎头鸟翅的了解，何准于这五禽戏中，又是对虎、鹤二形最是得其精要。

老鹤若知此事竟是因他而起，也不知会作何想。至于正招反用，招中含情，却是何准于沧澜城画世间百态，揣摩所得，虽也不甚精通，对付这懵懂的墨意，却是绰绰有余。

何准趁这墨意稍停之机，已经理解那情绪所结。那居然是一种不屑！

你以蛮力对我，已失风雅之意，设若因此胜出，无非匹夫之胜尔！不屑与敌，不屑与敌之至！

何准得知其意，不由灿然一笑。

吾以一支画笔，行走天下，所画之物，尽皆有灵。纵是我全不知风雅为何物，那又如何！

何准将笔一抬，如白鹤亮翅，任那墨意飞去无踪。又将笔一落，一带，已勾勒出老鹤的整个轮廓。再一笔，笔锋自成鹤翅纹理。其运笔之酣畅，泼墨之淋漓，落点之精到，如指斥山河一般，数笔落下，鹤像已成！

在场通画道者，老鹤居首，次者司徒慧月，再次者杨笛野。

杨笛野于画道之外，亦通音乐之道。他看得目不暇接，沉醉其中，良久说出一句：“此乐章也！”

司徒明月也看得暗暗点头：“这小子，居然已得我沉砚峰，飞毫峰，泼墨峰三峰之大略，只差了一味……”

便在此时，适才飘飞而走的墨意，自空而回，似拜服一般，急急扑入画像之中，画像之神韵，至此完足！

司徒慧月在心内补道：“此子居然能令墨意拜服，举我画堂之众，谁能办此！已无缺矣！”

老鹤喟然曰：“奇哉！这娃儿因不知风雅为何物，竟成大风雅。”

烛龙灯藏于何准体内，正观何准作画。龙头老神在在，龙须高高翘起，连口中龙烛也亮了几分。忽而有感，道声“不好”，已被烛龙舟从船头甲板之上甩了出去，直抛至何准心内灵台之处。

待他调整身形，抬头看时，但见一只老鹤的身影高飞其上，振翅疾往东南而去。

何准体内空间，自这当初烛龙舟收入体内之时便已存在。原本存乎于一想，无大无小，无边无际，四周为雾气所阻，不知其外究竟有何物。平日里烛龙灯呆的闷了，也曾四下巡游，却总不能穿过那雾气之外。

后来何准灵丹初成，便自如月一般端照当空，光芒直射在龙舟之上，使这空间多了几分天地悠悠之感。

此等情形，烛龙灯自知，何准却未曾察觉。

此番忽然来了一只老鹤，直向东南，却将这空间冲的大了一些，也不知是什么道理。

烛龙灯定睛看时，那鹤已被雾气所阻，冲之不动，停在当空，兀自振翅不已。

烛龙灯心道：“原来是何准这张新画生出的灵。想我当年，灵生于这龙舟之上，是否也如他这般，乱飞乱撞，才撞出了这片空间？”

何准体外，却是另外一番情形。

老鹤低鹤道：“退后，退出十丈开外！围住这小子，为他护法！这小子，居然在这时候突破！”

他自己首当其冲，护住东南。

虚道人身法空灵，直奔西北。髯飞从后跟来，却被他喝住，命往东北相助司徒慧月。

司徒慧月奔东北而下，杨笛野与司徒明月跟在身后。

石雪儿看空了西南方位，忙赶去守住，时令、孙雷、程思渺、赵长弓、申旭均过来相帮，却是这一路最为人多。

何准最后一笔落下，画成老鹤之像，便如经历了一场酣畅淋漓的战头般，周身上下，无一处不舒爽。他执笔凝力原处，一动不动，只觉这么多年的领悟纷至沓来，在脑中闪现不停。

从最初被人于部落中救下，观风无语绘制守护画牌，到那名叫瘦猴的野马叼了他窜上烛龙舟。

从他与人头蜈蚣相斗，食妖魂以壮自身，到烛龙灯将神兽英招之相打入他的神魂。

从黄丹青教他画制有灵之物，到误入药园初识石雪儿。

之后便是炼神魂，做血描，除蜃妖，外门大比。醉酒化作云生兽，异域遭逢六尾狐。蒲牢骨前弄风雨，风龙草内滚双妖。入方壶山而腾举，探雷龙墓而奔逃。茶马驿收慈安村，落刀峡悟劈山意。九公主湖前，休休建神初之小庙，赤澜城河底，慈航压传道之金丝。

执笔催舟，皆为悟道，待人接物，尽是修行。

凡此种种，皆向他全内灵丹而来。灵丹之上，慈航道人留下有那团金丝原本缠绕得甚是紧密，此时慢慢松散开来，触向他的这些感悟。金丝似挑挑拣拣般，将这些感悟或弹开，或吸取，或化去。他的灵丹越来越大，光芒也越来越盛，不知不觉间修为已进入灵丹后期。

何准只觉自己被灵力充满，对道的理解更为通透，颇有一种天下我有，谁能匹敌之感，却自调整心境，收摄心神，将这种感觉化解于无。

在他体内的空间内，老鹤身影一闪而没，被送回画中。烛龙灯也重新回头龙舟甲板。

烛龙舟点头道：“当初这小子进入灵丹中期，便按捺不住，借助龙舟之力，外显法相，劈出了那惊人的一掌。此次修为提升，却如没有发生任何事情一般，心境越发成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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