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阳番外一:铜钱落地时
师父说占卜师这一门,路窄命薄,算尽天机者终遭天弃。
他最后一次踏出柴门时,铜钱在掌心烙下血痕。
后来我卜尽八十一枚铜钱,卦象皆指向同一个死局。
原来师父早算到自己的结局——替我们赴了那场必死的劫。
那个低矮的柴门,仿佛比记忆里更窄、更旧了些,歪斜地嵌在土墙上,像个豁了口子的沉默嘴巴。
师父就站在那柴门边上,背对着我们,佝偻的肩头几乎要触到粗糙的门框。
他站了很久,久到西沉的日头把那件洗得发灰的旧袍子染上一种不祥的、粘稠的血色,久到我几乎以为他脚下生了根,就这样化成一截枯瘦的树桩。
我望着师父的背影,喉咙里堵着块石头,又硬又涩。
占卜师这一门,路窄命薄,算尽天机者终遭天弃——这话是师父第一天领我进门时就刻在我骨头上的。
那时只觉得是吓唬人的老生常谈,直到后来,眼睁睁看着一个又一个名字在师门那本泛黄发脆的簿子上被朱砂勾去,才懂得那话里浸透的寒意,是沉甸甸的、能压断脊梁的宿命。
况且……况且师妹徐梦瑶……我下意识侧过头。
徐梦瑶就挨在我身边站着,比我矮了大半个头,平日总是叽叽喳喳像只小雀儿,此刻却安静得吓人。
她死死咬着下唇,脸色白得跟刚捣出来的新纸一样,两只手用力绞着自己粗布衣裳的衣角,指节绷得死白。
那双总是亮晶晶、盛满好奇的眼睛,此刻直勾勾地盯着师父的背影,蒙着一层厚重的水光,雾气氤氲,却倔强地不肯落下泪来。
一股说不清是担忧还是恐惧的东西,沉甸甸地压在她细瘦的肩头。
空气凝滞得如同粘稠的浆糊,吸进肺里都带着土腥和腐朽木头的气息,沉甸甸地坠着。师父终于动了。
他极其缓慢地转过身。那张布满沟壑的脸,在昏黄的光线下显得异常平静,平静得如同一潭深不见底的死水。
没有离别的伤感,没有临行的嘱托,甚至连一丝惯常的严厉都寻不见。
只有一种近乎空洞的、剥离了所有情绪的疲惫,深深刻在他浑浊的眼珠里。
这不像他。不像那个总用旱烟杆敲我们手心、骂我们愚钝不堪的严厉师父。
他的目光扫过我,短暂得像掠过一块石头,随即落在了徐梦瑶身上。
那目光沉甸甸的,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重量,压得徐梦瑶单薄的身子微微晃了一下。
师父的嘴唇几不可察地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极轻微地摇了一下头。
一个无声的叹息,消散在沉闷的空气里。
然后,他再没有看我们一眼,毅然决然地转回身,一步,踏出了那道低矮的柴门。
那一步,仿佛踩在我心口上。
就在他迈步的刹那,我眼角的余光瞥见他那只垂在身侧的、枯瘦如柴的手。
那只手,正以一种近乎痉挛的力道,死死攥着。
指缝里,似乎有金属的冷光一闪而逝,还有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被忽略的暗红——是血。
我的心脏猛地一抽,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
那是师父从不离身的古铜钱,用朱砂浸染过、用祖师香火供奉过、用他半生心血温养过的本命钱!
他攥得那样紧,紧到铜钱的边缘割破了掌心!
“师父!”
徐梦瑶终于忍不住,那声呼唤带着哭腔,破碎地冲口而出,像只受惊的小兽。
师父的脚步顿了一瞬,只有短短一瞬。
他的背影在门口昏沉的光影里凝滞,像一幅被钉死的剪影。
但他终究没有回头。那佝偻的身影只是微微晃动了一下,仿佛被那声呼唤的微弱气流冲撞,随即更快地融入了门外无边无际、正迅速吞噬一切的暮色里,被那浓得化不开的灰暗一口吞没。
柴门内外,彻底隔绝成两个世界。
院子里死寂一片。风不知何时停了,连墙根下几只聒噪的秋虫也噤了声。
只有徐梦瑶压抑的、细碎的抽噎声,断断续续地响起,又被这沉重的寂静死死捂住,显得格外微弱可怜。那声音针一样扎进我的耳朵里。
师父最后那攥紧铜钱、掌心渗血的手,和他脸上那片剥离了所有情绪的、死水般的平静,在我脑子里反复冲撞、撕扯,搅得我五脏六腑都跟着翻腾起来。
一股冰冷的预感,比这深秋的夜露更刺骨,顺着脊椎爬上来,缠住我的脖子。
不对!这绝不仅仅是寻常的远行!那铜钱上的血,那空洞的眼神,那诀别般的一步……所有碎片都在指向同一个令人心悸的答案——死关!
我的呼吸骤然变得粗重,一股蛮力撞开呆立的双腿,几乎是踉跄着冲回我们居住的东厢房。
那扇薄薄的木门被我撞得“哐当”一声巨响,在死寂的院子里惊起一片不祥的回音。
我扑到那张摇摇晃晃的旧木桌前,手指颤抖得几乎无法控制,一把拉开最底层的抽屉。
里面用红布包裹着的,是我温养了多年的那套铜钱,一共八十一枚,每一枚都浸透了我的精血和念力。
“哥?”徐梦瑶追到门口,声音里带着惊惶和哭过后的沙哑,“你干什么?”
我顾不上回答她。心口那团冰冷的不安和恐慌烧灼着我,催促着我。
我粗暴地扯开红布,冰凉的铜钱哗啦一声倾泻在桌面上,滚动着,发出细碎而空洞的撞击声。
我抓起一把,也顾不得净手焚香那些繁琐的规矩,只凭着心头那股几乎要破胸而出的焦灼,双手合十,将那把带着我体温和汗水的铜钱死死夹在掌心,闭上眼睛,将全部心神都贯注于一点——师父!师父的命途!吉凶祸福!
“天地玄机,祖师明鉴!”
我嘶哑地低吼出声,如同困兽最后的咆哮,猛地将掌中铜钱向上抛起!
铜钱叮叮当当地落下,在粗糙的木桌面上旋转、跳跃,最终归于沉寂。
我猛地睁开眼,扑到桌前,借着窗外最后一丝微弱的天光,死死盯住那散落开来的卦象。
只一眼,浑身的血液瞬间冻结!
“凶!大凶!”
我失声叫出来,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那卦象如同张开的狰狞鬼爪,每一枚铜钱的位置都透着刺骨的死气,冰冷地缠绕向中心那一点象征师父命宫的位置——死门紧锁,生机断绝!
“不可能……不可能!”
我像是被烫到般猛地缩回手,又立刻发疯似的将桌上的铜钱胡乱扫开,抓起另一把,再次合掌,用尽全身力气摇晃、祈求,然后狠狠掷下!
叮当乱响。卦象再成。
依旧是那片沉沉死气,冰冷地缠绕,锁死。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
“再来!”
我目眦欲裂,汗水沿着额角滚落,滴在冰冷的铜钱上。
第三把,第四把……我像陷入癫狂,一把接一把地抛掷,一次比一次更用力,一次比一次更绝望。
每一次铜钱落定,桌面呈现的,都是同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局!
无论我如何变换手法,如何灌注念力,那八十一枚铜钱,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操控着,一次又一次,冷酷而精准地指向同一个终点——死劫!十死无生!
“哥!哥!别算了!”
徐梦瑶冲过来,死死抱住我的胳膊,带着哭腔哀求,“师父……师父会没事的,对不对?他那么厉害……他……”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我停下了所有动作,僵直地站在那里,死死盯着桌面上最后一卦散落的铜钱。
那些冰冷的圆形金属,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着幽微的光,如同无数只嘲弄的眼睛。
“八十一卦……”
我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气,“卦卦……皆死。”
我猛地抬起头,目光穿透糊着旧纸的破败窗棂,投向师父身影消失的方向。
那片暮色,此刻已彻底沉沦,浓黑如墨,深不见底。
原来如此!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悲恸与彻悟的洪流,瞬间冲垮了我所有的支撑。
我踉跄着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土墙上。
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眼前是师父迈出柴门时那攥紧铜钱的、渗血的手,是他脸上那片剥离了所有情绪的、死水般的平静。
师父他……早就知道了。
他攥紧那枚本命铜钱,感受着掌心被割破的锐痛,或许就是在感知那避无可避的死兆。
他脸上那空洞的平静,不是无谓,而是早已洞悉结局后的绝望与……释然?
他踏出那一步,不是离开,是替我们赴死!
替我们,挡下了那道避无可避的死劫!
“师父……”
我喉咙里发出一声破碎的呜咽,像是被人生生扼住了脖子。
身体里所有的力气瞬间被抽空,双腿再也支撑不住沉重的躯壳,膝盖一软,重重地跪倒在冰冷坚硬的泥地上。
“咣当!”
一枚从我无力松开的指缝中滑落的铜钱,掉在脚边,发出一声清脆而悠长的哀鸣,在死寂的屋子里回荡,滚了几滚,最终静静地躺倒,朝上的那一面,赫然是象征死亡的“阴爻”刻痕。
它静静地躺在那里,像师父最后那个无声的背影,凝固成一个冰冷而永恒的句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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