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阳番外二：倒吊人
多年了。
指腹摩挲着手中冰凉的卡牌边缘，那熟悉的金属质感早已消失殆尽。
曾经温润、浸透心血的八十一枚铜钱，如今安静地躺在角落的红布包里，像尘封的旧梦。
取而代之的，是这副塔罗牌。
纸质的，带着异国的油墨气味，在至冬国凛冽的空气里，摸起来总有些过于光滑和陌生。
愚人众…这个名号像一块沉重的烙印，烫在我的身份上。
它带来力量，带来庇护，也带来一条无法回头的路。
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尤其是对我们这种人来说，占卜师的路本就窄，如今更是彻底偏离了师父当年领我们走的那条布满荆棘的小径。
路窄命薄，算尽天机者终遭天弃…师父的话，从未有一刻真正离开过我的骨头。
可我终究还是选了这条路。为了什么？或许是为了活下去，或许是为了…抓住一点渺茫的、能掌控些什么的错觉？我自己也说不清。
直到今天。
璃月的空气带着熟悉的海腥和茶香，厚重又潮湿，钻进肺里，勾起无数被刻意遗忘的碎片。
我站在喧闹的码头边缘，黑色的愚人众制服像一层冰冷的铠甲，隔绝着周遭好奇或警惕的目光。
任务…一个简单的接洽任务。本该如此。
然后，我就看见了她。
徐梦瑶。
隔着攒动的人头，隔着氤氲的茶摊雾气，她就在那里。
穿着一身素净的璃月道袍，青丝简单地束在脑后，露出一截白皙的脖颈。
岁月似乎对她格外宽容，眉眼间的灵动依旧，只是那份跳脱的雀跃沉淀了下去，化作一种沉静的、内敛的光华。
她正微微侧着头，和一个穿着同样道袍的长者低声交谈着什么，神情专注而认真。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沉闷的痛感迅速蔓延开。
是她。真的是她。
那个在师父踏出柴门时，死死咬着唇、绞着衣角、倔强地不让泪水落下的师妹。
她没变。或者说，她变了，但那份骨子里的执拗和纯净，依旧清晰可辨。
听说她被璃月一个显赫的道派看中，收为弟子。
挺好的，这才是她该走的路，正大光明，坦坦荡荡，不像我……
我下意识地想后退一步，想把自己更深地藏进人群的阴影里，藏进这身愚人众制服的冰冷之后。
不能让她看见我。不能让她看见她曾经信赖的师兄，如今成了她所厌恶的“愚人众”的一员。
可命运，或者说我那该死的、甩不脱的卜算本能，似乎又一次精准地捕捉到了关键节点。
就在我试图转身的瞬间，她的目光，像是被无形的线牵引着，毫无预兆地穿透了人群的缝隙，直直地落在了我身上。
时间仿佛凝固了。
那双依旧清澈明亮的眼睛里，先是掠过一丝熟悉的、对故人的惊讶和辨认，随即，那份光芒如同被寒风吹熄的烛火，骤然黯淡下去，冻结成一片冰冷的、难以置信的震惊。
她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比当年在柴门前还要苍白。
她微微张着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那眼神，像淬了冰的针，扎进我每一寸皮肤。
她认出我了。她也认出了这身制服。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羞愧、狼狈和某种尖锐痛楚的情绪猛地攫住了我。
我几乎能想象到她此刻内心的惊涛骇浪。
那个曾与她一同在师父膝下学习卜算之道，一同经历了师父悲壮赴死的师兄，竟然……投向了愚人众？那个在她看来，行事诡谲、目的叵测的组织？
空气粘稠得令人窒息。码头喧嚣的人声、货轮的汽笛声，都仿佛隔了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而遥远。
只剩下我们两人隔着数步之遥，无声地对峙着。
她眼中的冰寒和失望，几乎要将我冻结在原地。
最终，是旁边那位年长的道袍老者察觉到了异样，顺着她的目光疑惑地看向我。那目光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戒备。
徐梦瑶猛地吸了一口气，像是终于挣脱了某种无形的束缚。
她没有再看我一眼，仿佛我只是路边一块肮脏碍眼的石头。
她飞快地转向老者，低声说了句什么，然后几乎是有些仓促地，拉着老者的衣袖，转身快步汇入人流，朝着远离我的方向走去。
那决绝的背影，和当年师父踏出柴门时一样，带着一种割裂一切的冰冷。
她走了。
没有质问，没有斥责，甚至连一个厌恶的眼神都吝于再给予。彻底的、无声的切割。
我僵在原地，指尖无意识地深深掐进掌心的肉里，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只有心脏的位置，传来一阵阵空洞的、麻木的抽紧。
喉咙里堵得厉害，比当年看着师父消失在暮色里时还要难受。
“师妹……”一个无声的呼唤在心底嘶哑地回荡，却连我自己都觉得无比讽刺。
我缓缓低下头，看着手中那张无意间抽出的塔罗牌。
牌面上，是一个被倒吊在树上的人影，神情平静，甚至带着一丝了悟。
那是“倒吊人”牺牲、暂停、换一个角度看世界。
牺牲？我牺牲了什么？又换来了什么？
师父替我们赴死，是为了给我们挣一条生路。
而我选择的这条路，却似乎亲手斩断了与过去、与师妹之间最后的那点联系。
这身愚人众的制服，像一道深不见底的鸿沟，把我和她，彻底分隔在了两个世界。
铜钱落地，是清脆的哀鸣，指向冰冷的死局。
塔罗牌握在手中，是沉默的冰凉，指向一片混沌而孤独的前路。
我攥紧了那张“倒吊人”，牌面坚硬的边缘硌着掌心。
指缝间，似乎又隐隐传来多年前，师父那只攥着染血铜钱、枯瘦如柴的手的触感。
路窄命薄……师父啊，您算尽了天机，替我们挡了死劫。
可您有没有算到，活下来的路，会是这样……面目全非？
我抬起头，望向师妹身影消失的方向，那里只有涌动的人潮和璃月港永远喧嚣的繁华。
暮色，正悄然无声地从海平线蔓延上来，带着熟悉的、吞噬一切的灰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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