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9章：残岁
窗外天色渐明，晓色接临。
老侯爷竟真的一夜未眠，待到日出，面上非但不见倦色，反倒神采奕奕，恍若病前模样。
侯夫人忧心：“侯爷，天都亮了，您还不想睡吗？”
老侯爷摇摇头，径自掀开锦被下榻，朝兰稚伸手：“兰丫头，扶我一把……”
兰稚乖巧上前，把人扶稳：“侯爷要起来走走吗？”
他一手扶着腰，嗓音清亮含笑：“躺了这些时日，骨头都僵了，陪我去窗边瞧瞧，这日头长什么模样，都快记不清了。”
老侯爷尚有心力开着玩笑，怎奈兰稚一点也笑不出来，只能勉强弯弯唇角。
齐宴清也默契上前搭手相助，二人一左一右，把老侯爷扶到了窗子边。
推开雕花窗，外面清冽的晨风灌入，将室内浑浊的药气，一应吹散，天边泛着鱼肚白，隐隐透着朝红。
冬雪已经停了几日，风吹进来时，屋檐瓦下滴答滴答的化雪声，伴着晨露鸟鸣，倒也并不令人觉得冷了。
“春天要来了。”
老侯爷双手撑在窗棂上，向外探着身，仰头去看那屋檐上凝的冰柱和水滴。
“往年这个时候，盛天围场的新草就要开始发芽了，再过两个月，是最适合春猎之时，只是今年，怕是等不到咯……”
老侯爷语气平淡，照常那般玩笑。
“侯爷乱说，您今日的气色好多了，想来再安养几日，就能痊愈了。”兰稚忍着酸意，拉了下老侯爷的胳膊。
老侯爷回首，拍了拍兰稚的胳膊，眼中漾着慈蔼：“好好好，兰丫头说要我长命百岁，老夫定要足了百岁再闭眼！”
“宴清，去备马车，咱们这便去盛天围场，你我也许久未曾比试过箭术了。”
老侯爷心血来潮，忽转身对齐宴清吩咐。
“侯爷，您的身子……”侯夫人不放心。
老侯爷知道她要说什么，断然坚持：“夫人放心，我觉得今日好多了，身子有股子力气使不完，正好我那日答应了兰丫头，带我病愈，亲自授她箭术！”
“可是……”
“母亲。”
侯夫人刚要劝阻，齐宴清却已应下：“难得父亲想出去走走，今日天气不错，便陪父亲去罢。”
齐宴清背对着老侯爷，兰稚看不到他的脸，只能看见面对着他的侯夫人，眼中忽然蓄起了泪，继而妥协应下：“云阶，去备车。”
云阶从外回来时，脸色有些沉重，一双眼看看侯夫人，又看看老侯爷，欲语还休。
侯夫人正帮老侯爷更衣，整理着发冠，见云阶如此，直言道：“有什么话就说吧。”
云阶矮了矮身，低声报：“侯府外围……都是御林军。”
侯夫人的手滞了下，老侯爷却面无波澜，只平声问：“可有封府的禁令？”
云阶摇头：“不曾，御林协领称，侯爷若要去围场也可，只是同样要有御林军同行……”
“随他便是。”
老侯爷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只叫人取来他的弓箭，精心擦拭着。
御林军已至，虽未曾有明旨封禁侯府，但这显然是冲齐霄凌来的，现在恐怕只要他一出现在侯府附近，立刻就会被御林军拿下。
“担心他？”
齐宴清看着兰稚另有所思，神情凝滞的样子，不咸不淡地问了一句。
按照约定，今日齐霄凌便会来见老侯爷，兰稚不过是想到此处，何来担心一说？被齐宴清这么一问，反显得她心里有鬼似的，不悦之色尽显：“公子非要这么说，那便是吧。”
兰稚说完，憋着口气，自行拿了更换衣物往马车上走。
虽是去围场，但从侯府前去，还有一段路程，不宜招摇，加上又有御林军暗中同行，只安排了两辆车驾，带了几个随身的下人前去。
兰稚与齐宴清同乘，却憋闷着不说话，显然还是为刚刚的事不高兴。
“与其担心别人，不如担心担心自己，若他被抓住，牵连侯府不算，你可是第一个知情不报的包庇之人。”
齐宴清瞧她转着身，刻意背对着自己，心里不舒坦，想说点什么，想到她欺瞒自己的事，又忍不住滚火，实在说不出什么好听的话来。
兰稚暗嗤一声，根本不为他的明嘲暗讽，阴阳怪气所动。
“他若把我说出来，我就跟他一起死好了，放心，我和他不是一路人，我自己做的事，自己会承担后果，不会牵连公子。”
齐宴清原以为自己那样说，会惹的兰稚生气，同他吵一通，谁知兰稚这样破罐子破摔，连辩解一句都不肯，好像一拳打在棉花上，又火没处放，更加憋闷了。
“你……”
齐宴清扭过兰稚背对他的肩膀，眉心拧成了一团：“你说什么，你还想和他一起死？”
兰稚看着齐宴清有气撒不出的样子，忽觉好笑，可现在，她笑不出来，也气不起来。
“宴清……侯爷是不是……”
兰稚本以为马车走了这许久，这一路上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可当这话一到嘴边，还是哽的喉咙生疼，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齐宴清愣了下，反应过来她的意思，眸中颜色也骤然暗沉。
二人双双沉默。
车轮碾过雪地的声响吞没了未尽之语，齐宴清在长久的沉默后，轻轻回了一个"是"字。
其实大家都心照不宣的知道，老侯爷这突如其来的精气神，也不过是油尽灯枯，回光返照之象，已无力回天了。
兰稚不知道这最后的时刻，自己还能做些什么，或许唯一能做的，就是陪着老侯爷，了无遗憾的走完这最后一程。
冬日将尽，山风也轻，吹开草场里的层层覆雪，隐隐披露新绿。
老侯爷的状态很好，从进了围场开始，说说笑笑，就好像兰稚刚刚见到他那样，威而不严，亲和随性。
侯夫人搀着他，见草场里在跑马，老侯爷也心痒难耐，说什么要去跑两圈。
“父亲，我和兰稚陪您。”
齐宴清擅作主张，拉着兰稚同去挑马。
兰稚被这里的马甩锅，心里多少有些阴阳，脚步拖沓，紧张的口水吞了又吞：“那个……要不你和侯爷……”
“这是我们第一次陪父亲骑马，也是最后一次了。”
兰稚能听得出来，齐宴清没有强迫她的意思，只有哽颤的尾音，被山风吹到这片无垠的草场里，散的不着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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