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1章：诛心
从围场归来的次日，遇袭药队与物资尽数抵都，失踪多日的裕王脱险回朝，陵都天灾终近尾声。
李昭因护送之功获陛下重赏，加冠开府之际，朝中风向骤变，那些曾在成王府踏破门庭的人，不过朝夕一转，皆接着恭贺裕王立府的名头，挤去了裕王府前。
药署纵火案坐实成王罪状，至于齐霄凌，也彻底沦为成王逆党同谋。
彼时那朝中只手遮天的成王，已身处内狱，等待圣裁，而曾被视作无根浮萍的裕王李昭，极有可能是备储之选。
一时间，无论是满朝文武，还是陵都百姓，都对这位接掌成王理事，终结天灾的新王，拥声鼎沸，就连陛下亦屡加褒奖，仿佛一切纷争即将落定。
陵都城积寒渐消，连日化雪，放晴的西边，影影绰绰透出斜阳的轮廓。
遵照老侯爷的遗愿，他的丧事，从简操办。
齐霄凌反叛在逃，尚未被缉拿定罪，圣上虽未迁怒侯府，但御林军仍日夜围守侯府。
朝臣多避嫌不至，仅遣人送挽联致哀，唯精明者窥见齐宴清与李昭关联，借吊唁之名行结交之实。
兰稚连日跪守灵前，听云阶和下人念叨抱怨那些假意抹泪，前来奔丧之人，只沉默地往铜盆添着纸钱。
“娘子，都跪了五六日了，奴婢替您一会儿，您歇歇吧？”
小汐伏膝跪在兰稚边上，小声提醒。
兰稚抬眼看向老侯爷的灵位，轻摇了下头：“我不累，明日就要出殡了，我再陪陪父亲。”
兰稚还记得老侯爷走的那日，也是这样好的夕阳，晚风拂面，老侯爷攥着她和齐宴清的手，说他累了，要好好睡一觉，等他睡醒了，就带他们二人去北疆摘梅子……
铜盆里的灰烟蹦着火星，窜起的热浪灼得兰稚眼眶发疼。
她按了按眼角，望老侯爷的棺椁轻语：“若有一日您醒了，兰稚一定是您的女儿。”
比起兰稚，披麻戴孝跪守灵堂，齐宴清同样已有六日未眠。
侯夫人从围场回来也跟着大病一场，连从榻上起身都很困难，杨管事病愈后，兰稚怕他遭侯夫人灭口，让他离府告老，侯府内外的事，大都交到了齐宴清手上，既要接待吊唁宾客，又夜夜守灵至天明。
要不是众人皆劝，明日便是老侯爷出殡之日，需由长子扶棺送葬，他还不肯让自己休息。
是夜。
齐宴清被族老们逼着回去休息，灵堂上除了几个守孝的下人，就只剩下兰稚，与满堂飘摇的白幡。
堂外隐有脚步声，兰稚循声看去，见是云阶扶着侯夫人来了。
七日的功夫，侯夫人瘦得快要脱了像，脚步虚浮，人也没什么精神，一双眼红肿的厉害，虽没挂泪，可那神情空洞的好似丢了魂。
侯夫人走到老侯爷的棺椁边上，照旧用帕子拂去尘灰，添置香烛。
白绸和引魂幡，在夜风下无声飘拂，下人们低低的啜泣声，让灵堂的哀色更甚。
侯夫人拿过几柱香，在棺椁前的灵位处，弯身插进炉鼎中，缓缓跪坐在了兰稚身边。
“想不到能为老侯爷送最后一程孝的，竟然是你。”
侯夫人嗓音涩哑，面无表情地蠕动着唇。
四下无人处，兰稚继续往丧盆里添置着黄纸：“听云阶说，夫人伤心悲痛，已经三日水米未进了。”
侯夫人沉默不言。
“人人都劝夫人节哀，可妾身却觉得，夫人这样不吃不喝，多半是自责太深的缘故吧。”
兰稚语作寻常，听不出什么情绪。
侯夫人却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扼住了喉咙，手上一骤然僵，连火盆中窜起的火苗险些燎到手腕，都浑然未觉。
“你说什么？”
侯夫人眼露诧色。
兰稚撑着跪倒僵肿的膝盖，从地上起身，目光落在老侯爷的棺椁上，凝声低语：“侯夫人若是早知道，侯爷早已上表让宴清袭爵的事，叫二公子回府，不过是自知时日无多，想要一家团圆，见上最后一面，还会这样做吗？”
一瞬间，兰稚的话恍若晴空击雷，从侯夫人的颅顶炸开，灌入全身，轰然瘫软，双手颤抖着撑在青石砖上，才勉强撑稳身子。
兰稚缓缓回眸，在满室跃动的长明烛火下，对上那一双布满血丝的红眼，声如冷霜：“夫人，人在做，天在看，您手上沾了侯府上下这么多仆役的命，便是您自认下人命贱，不值一提，那侯爷呢？与您相互扶持三十余载的枕边人呢？”
“夫人，午夜梦回之时，您睡得着吗？您看着侯爷的灵位，您心安吗？大公子已如您所愿，承袭爵位，明日圣旨便会传来，您当真开心吗？”
“你住口……你住口！”
侯夫人仓惶捂住耳朵，惊恐地往后拖动身子，如见了鬼魅一般：“你……你是谁？你是人是鬼！你是鬼，你是鬼！”
“兰稚不是鬼，是夫人心里有鬼。”
灵堂烛火忽地一颤，兰稚半边脸浸在阴影里，火盆腾起的烟霭缠着她素白裙裾，好似黄泉路上的判官。
侯夫人哆嗦着往后缩，撞得供烛倾斜，将兰稚投在素帷上的影子拉得扭曲可怖。
“不怪我……不怪我！你们怨不得我！”
侯夫人踉跄着爬起来，撞上供桌，供果骨碌碌滚落，她扑向棺椁，孝衣扫翻火盆，灰烬混着火星溅上惨白面庞。
“我若不争……”
孝布下，侯夫人青筋暴起，鬓发散乱如枯藤， 尾音忽地哽住，她盯着棺内寿衣下的遗容，金镶玉护甲颤抖刮过棺木，发出刺耳声响：“我绝不能让侯爵之位，有任何旁落的可能……”
孝帘无风自动，侯夫人颈后窜起寒栗：“不……不可能……你是如何知晓！？”
兰稚不语，只踩着漫溢的灯油转身，裙摆扫过满地狼藉：“我不会告诉宴清，但夫人您，要为自己做过的事，付出代价。”
侯夫人扶棺的手，紧紧撕扯孝帕，直到金线勾的万寿纹勒进指缝，渗出血珠，她才猛然奔着兰稚的背影扑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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