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漂或不漂泊,全都是过客
长沙的秋一日深过一日。
庭院里那几棵树叶子已落了大半,光秃秃的枝桠伸向天空,不知道在挽留些什么。
偶尔有零星的枯叶打着旋儿飘落,无声无息地跌在地上,又很快被佣人扫走。
花厅里,红泥小炉上煨着一壶茶,白烟袅袅升起,模糊了对面人的面容。
二月红、解九和吴老狗围坐在小案的另一侧,前些日子来看龚玉生时几人偶然遇到,倒也聊的投缘,今天难得聚的那么齐,却一时间没人开口。
桌上摆着几碟精致的茶点,无人有心思去碰,气氛沉滞,连炉火哔剥的微响都显得格外清晰。
龚玉生一身素净的月白长衫坐在主位,正慢条斯理地剥着一碟瓜子。
他手指灵巧,动作不疾不徐,剥好的瓜子仁在小碟子里堆起一个小小的尖儿。
秋日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他的侧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显得平静,甚至有些过于平静了。
“都安排妥当了?”解九盘着手中的把件打破了沉默,他声音低沉,带着些探询。
这位以智计闻名,心思缜密的狐狸,此刻眼中也藏着忧色,龚玉生这突如其来的远行,带着一股决绝的味道,绝非寻常。
龚玉生将一颗饱满的瓜子仁丢入口中,细细咀嚼,才抬眼看向解九,唇角甚至噙着一丝极淡的笑意,
“嗯,码头和商行的细务,交给李三看着。城里的铺面秦清会打理。章程规矩都定死了,按部就班,出不了大岔子。”他像是交代完后事紧接着就要慷慨赴死一样。
“玉生,”二月红终于忍不住开口,他今日素面朝天,一身素色长衫,更显清减,那双惯常含情带笑的桃花眼里,此刻盛满了忧虑和不解,紧紧锁住龚玉生。
“你...你这走得也太急了些,到底是为了什么?是不是...”他喉头滚动了一下,声音压得更低,
“是不是因为陈皮做下的祸事牵连了你?军部那边,张启山...”
龚玉生剥瓜子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只是轻轻摇了摇头,那碟瓜子壳的小尖儿又高了一点点。
“与他无关。”他的声音很轻,炉火的光映在他眼底跳跃着,却照不出别的什么东西。
二月红还想再问,却被龚玉生接下来的话截住了,他停下了剥瓜子的动作,指尖捻着一颗饱满的瓜子仁,却没有送入口中。
他微微抬眸,那眼神复杂得难以描摹,沉淀着经年的疲惫,带着若有若无的近乎怀念的怅惘,更深沉处,却是一种近乎死寂的平静。
“和陈皮无关,我只是...”他缓缓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斟酌了许久,
“想去看看。”
龚玉生顿了顿,目光扫过面前关切而熟悉的面孔,最终落回指尖那颗孤零零的瓜子仁上。
“想看看祂守着的这片土地,”他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温柔的旧梦,“如今,成了什么样子。”
一字一句,全是真话,真得不能再真的真话。
花厅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炉火依旧哔剥作响,壶里的烟气还在无声蒸腾,却没人再说话了。
往日种种皆有痕迹,故而此刻友人郑重其事的道别才更令人惊惧。
二月红嘴唇微微翕动了一下,最终却一个字也没能说出来。
他放在膝上的手,指尖猛地蜷起,死死攥住了衣料。
他当然知道龚玉生口中的“ta”是谁,那是龚玉生心头一道从未愈合也无人敢碰的伤疤,是他们不知道也无从知道的往事。
去看?去看那片土地如今成了什么样子?
这像是只是去看看的样子吗?
为什么这么突然,早不看晚不看偏偏在陈皮作妖以后看,难道龚玉生是在愧疚?愧疚没有守好这里的百姓?
二月红已经默认了守脉人这一身份,前几天他来宽慰龚玉生时,龚玉生当时说的话已经基本让他相信了这个说法。
龚玉生到底想做什么?他到底还会不会回来?
“汪呜...”一直安静趴在吴老狗怀里的三寸丁,似乎也感受到了这凝重的气氛,发出一声低低的呜咽。
吴老狗下意识地抚摸着小狗的头试图安抚,他自己的眉头却拧成了死结。
他看着龚玉生,曾经小少爷那副狡黠的模样已经不见了,此刻他平静地坐在那里,却让他感到一阵无言的难过。
吴老狗不懂什么龙脉什么故人,但他害怕,怕龚玉生这一走就再也回不来了。
龚玉生似乎全然没有感受到这几乎令人窒息的沉重。
他垂眸,将指尖那颗捻了许久的瓜子仁,轻轻放进了口中,慢慢地咀嚼着。
然后拿起旁边的帕子仔仔细细地擦拭着指尖沾染的一点点细微的盐霜。
相逢是缘,却总有曲终人散时,他向来不爱说什么酸话,仅有的耐心和温情都留给了一群猫,现在也不想再多说什么了。
擦净了手,他将帕子叠好,放回袖中,这才缓缓站起身。
“茶凉了。”他看了一眼炉子上依旧冒着白气的茶壶,睁着眼说瞎话,
“各位,慢用。”
他没有说“保重”,没有说“后会有期”。这简单的一句“茶凉了”,便是最后的告别。
他转身,没有半分留恋,步履从容朝着花厅外走去,门外是早已等候多时的马车。
行李已经收拾完了,只差他这个人了。
“玉生!”二月红猛地站起身,声音带着颤抖,他想冲过去拦住他,可总也没有理由拦他。
你还回来吗?
为什么不说后会有期?
如果归期不定,可否给我点音信?
说不出来,怕说出来了,得到不想听到的答案。
龚玉生脚步未停,只是微微侧了侧头,留给他们一个模糊在在光里的侧影。
“走了。”
声音落下,人也离开了。
花厅内又是一阵死寂。
二月红颓然跌坐回椅中,脸色灰败。
他见过不少别离,可他如此颓丧,不过是因为龚玉生不许归期,离别的太飘忽,连人都是飘忽的。
就好像...他们之间隔了什么人力不能平的距离一样。
他怔怔地望着龚玉生消失的方向,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
良久,他才像是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喃喃道:“他会回来的吧?”
会吗?
不知道。
二月红第一次见到这样令他惊艳的人,他本身又感情丰富,心有不舍也实属正常。
吴老狗没说话,只是将不安的三寸丁紧紧抱在了怀里,一遍遍抚摸着狗儿温暖的皮毛,想从中汲取一点力量。
三寸丁温顺地舔了舔他的手,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安慰般的呜咽。
花厅外,庭院深深。
龚玉生独自一人向外走去,天光渐渐黯淡下去,风卷起地上的落叶掠过他的脚边。
路过院子里的老树时,枯黄的树叶打着旋儿,轻轻落在他的肩头,又无声滑落。
不知道在挽留什么,也不知道是否能挽留住。
他走向的,是故人留下的荒芜,是一场早已写好结局的盛大而无声的悲剧。
解九没有说话,他沉默的不像他。
他想的比二月红多得多,龚玉生走时,他脑海里突然冒出了之前游湖时问龚玉生的那话,当时龚玉生答非所问的转移话题,他也未曾特别注意,只是如今想来,他突然有了一种猜测。
「那这守脉并非一劳永逸,而是需要持续不断地填补,也就是有了最初的根基,才能在根基上继续填补?」
谁是“根基”?
守脉人有两种,一是国泰民安时借龙脉之力镇压邪祟,二是龙脉不稳时自己成为延续龙脉光辉的“灯油”。
问题来了,谁是那个灯盏?
以前他们猜测龚玉生的故人是第二种守脉人,可龚玉生却说他的故人还活着,他们只是暂时见不到。
灯油会燃烧殆尽,灯盏却需要长久的存在着。
如果,他是说如果,如果龚玉生的故人,是那个“灯盏”呢?
那龚玉生是什么?
解九的瞳孔骤缩——
他是...
灯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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