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人走茶就凉
好在现在有了四个子女,多多少少都得到安慰,要说靠祖上阴德,也说得过去,要知道,村庄里有不少孤寡老人,大概率是祖上没积攒阴德,因此没有造福子孙,最惨烈的表现就是断子绝孙。其实,五保户可能也没想过自己会孑然一身孤独终老,也可能花一生的时间去思考,也没有答案,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
其他七个孩子夭折,他们没活下来,可能是一场悲剧,也可能是一场喜剧,因人间太苦,不来也好。他伤心过后,也就释然。至于他,生死看淡,一切都无所谓了。
他的想法很简单,完成了任务就可以死了。
他浪费大好光阴,没有好好读书,但比较其他人来说,要好得多,他享了很多福,吃过很多人一辈子都没见过的美食,喝过很多美酒,见识了很多人一辈子都没见过的,到过很多人一辈子都没到过的地方。
他不后悔,要说后悔,可能就是没能在父母还活着的时候,给他们添上一男半女,让他们享受天伦之乐,只有父母去世之后,他才猛然醒悟,才从糊涂到明白,这个过程需要以父母的死亡为代价。
在带着世平回家后,他就一天不如一天,几乎天天梦到自己的父母,估计他的命不久了。
日子越发艰难,浩楠的奶奶经常去上工,吃的还是不够,才明知道自己手脚无力,全身浮肿,该吃的东西都吃过了,几乎没东西可吃,他的身体每况愈下,就像当时很多人得的病一样,慢慢地,像快要燃尽的蜡烛,一阵微风吹过,就已经熄灭,只留下一缕青烟,飘飘渺渺,随风而散。才明心里清楚,已经不能说话,他决定不吃,汤水都不要,果断自我了断,浩楠的奶奶干着急,没用,医生来了,看了,摇头,说:“准备后事。”
然后头也不回就走了。
因为医生的家里人也走了好几个。
他见得太多,知道这是什么病。
也没什么好准备的。在最后时刻,才明伸出手去拉世平的手,世平看着才明骨瘦如柴的手还有蜡黄发白的瘦脸,吓得往后退,才明没抓住,手就耷拉下来,嘴巴张着,眼睛也没闭上,头一歪,就断了气。
才明死了,不带走最后的饭,他想着,荣华富贵都有了,自己以前独享,现在自己是废人,吃饭就是浪费资源,把资源给后代,俗话说,虎毒不食子,到了紧要关头,自己绝食,就能给儿子活的机会,人这一辈子,不就是这档子事么?
他死了,世平不知悲伤,世和强忍悲伤,因为还有路要走,母亲小脚无力,弟弟年幼,妹妹还没长大待嫁,自己未成年,再无父亲,比其他家庭注定提前步入苦难岁月,他向谁哭诉?喊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中间无人可靠,靠人人倒,靠山山歪。
他死了,浩楠奶奶哭不出声,因为苦难让人窒息,饥饿至极没有眼泪。
她已经习惯了没有至亲的日子,从小没了父母,寄人篱下,凑合着长大,然后卖了十块袁大头,一袋麦子,为这个死男人生了十一个娃,只活下来四个,她亲自送走一个接着一个骨肉,她的泪已经干,心已碎,她声音嘶哑,哽咽无声,目前还有三个儿女,可依靠谁又能依靠谁?
在偏僻的乡村,有男人跟没男人大不一样。没男人的女人称为寡妇,寡妇名声不好,就是克夫,寡妇门前是非多,总之,男人在,别人就不会说三道四,男人不在,哪怕一条公狗跑过去,也会往寡妇身上联想,也会有是非,村庄里有一帮无聊透顶的人,喜欢搬弄是非颠倒黑白,受苦就算了,名分也受损,更让人伤心。
关键是粮食,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身边的人倒下去,一个接着一个,让人揪心,为什么这样?
浩楠的奶奶想不通,也弄不明白,死鬼丈夫明白,就是说了,浩楠的奶奶还是不明白,有一点可以肯定,四个孩子活下来,和浩楠奶奶的机敏有关,她想尽办法去找吃的,只要人勤快,又聪明,时刻准备,就有机会得到粮食。
例如红薯,只要愿意,在地里总能找到一些,因为挖红薯总有一些遗留。
还有棉花,总有一些遗留,去地里找,总能找到一些,当然还有其他的,哪怕不准去,人总有打盹的时候,不可能看得那么仔细,重点是大队的仓库,广大的土地上,偶尔在深更半夜去一个小脚女人找东西,也不会引起注意。
丈夫没了,一切都要靠自己,不准养鸡,就想办法去捡鹌鹑蛋,总能给孩子加强营养,没有鹌鹑,在地里还能捉到田鼠,只要是活的,能吃的,就抓来吃,河边的树林里,还能找到老鳖蛋或者乌龟蛋,树上鸟窝里有鸟蛋,甚至逮到了蛇,也不是不能吃,只要有吃的,就有希望活下去。
只要人勤快,出手早,就有希望,要是懒惰,这些活物就被人先逮走,自己就没机会,浩楠的奶奶已经死了七个孩子,这四个再难也要保住。后来,浩楠的大姑到了出嫁的年龄,嫁到了水库那边,隔着一条河。那边的条件稍微好些,不用担心他大姑吃饭问题了。
浩楠的奶没钱安葬,就用席子卷了,葬在村庄东头的高坡上,那里地势高,可以俯瞰整个村。大家都已经忘记了伤心,因为伤心的事一件接着一件,发生的都不是好事,在这之前,大家的日子相对好过,吃大锅饭,吃食堂,集体出工,集体吃饭,大家觉得很好,体会到了大集体带来的福利,吃,尽管吃,管饱,可能好日子过多了,就有了问题,这是物极必反的道理。
浩楠的爷爷没见过浩楠,浩楠当然没见过爷爷,只从他叔叔世平那里听说一些关于他的事。浩楠对奶奶有印象。
奶奶的苦,向谁诉说?小时候没了父母,和丈夫中途分手,死了七个孩子,这些灾难,如果发生一件在一个人身上,就像塌了天一样,这些事都在浩楠奶奶身上发生,她再坚强,也受不了。
人前装作没事,人后不知道哭了多少次,流了多少泪,痛苦没有人知道。
自从世和娶了妻子,也让浩楠奶奶头疼不已,这个人不灵活,一看就是小户人家出来的,没有见识,还比较倔强,不肯听别人的意见,只是固执己见。
世和没想到会这样。
在结婚之前,世和为了娶妻,一是照顾年老的母亲,二是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该结婚了,错过了年龄,就有种种问题,三是想冲冲喜,目的就是让任家重振雄风,一扫晦气,这些年一直没翻身,想通过婚姻来改变命运,摆脱厄运的枷锁,得到彻底的解放,重新获得荣光,让列祖列宗有荣耀,让村里人刮目相看,得到大家的尊重。
才明去世安葬之后,世和刚十七周岁,世平五周岁,世和挑起家庭重担。他不甘于命运的捉弄,到处打听怎样摆脱农村的方法,但是无计可施。
既然出不去,他就好好看书,通过书籍了解世界,好好装备自己,说不定哪一天就用得上,所以,他不是自甘堕落的,白天忙农活,晚上挑灯夜读。
因为没粮食,一天只吃一顿,晚上不吃,肚子饿,就转移注意力,开始大量阅读,通过阅读,和作者对话,来减轻饥饿感,让自己舒服点。
家里没有书,都是借书来看,才明很聪明,他不爱读书,家中也就没有藏书,但他读懂了社会这本大书,知道人情世故,清楚人心善恶,比那些死读书的秀才要强得多,说话也有水平,就像从胎里带来的一般,生来不用后天学习,就能出口成章,妙语连珠,说话直接干脆,直击心灵,说到别人的心里面,这就是本事,真是“事情练达既文章”,懂得人情世故,知道人心人性,就是读书的最高境界,书都是作者的心声,呕心沥血写出来的作品,其实是希望有人看到的。才明没有写文章的恩赐,但是,能说会道,也是他的一个本领。
这一点,世和十分佩服,因为跟父亲在一起的时间长,多少都有父亲的遗传基因的影响,父亲经常纠正母亲,不分场合,不给母亲面子,而母亲性子刚烈,越说越不听,不说还好,故意反着来,逆反心理严重,父母在商量事情的时候,往往就像吵架,这样的家庭,何谈幸福?
世平倒好,没有受到父亲的影响,倒是受母亲的影响深刻,例如在待人接物方面,心思比较细腻,之所以以暴制暴,是环境导致,就像徐德恨那样的简单粗暴的工作手法,对他有一定影响,不过,不会是很持久的影响。
世和想办法离开农村,但总是失败,一天有说山东快书的来到村庄,大家都去听。
那山东快书一般都在街上表演,最近伤心的事层出不穷,就邀请在街上说书的,到村里来表演。
说书人一口山东方言,不知道是不是本地人。晚上集中到老忠家门口,那里场地大,房子前全是空地,能容纳全村的男女老少。
从来没有看过说山东快书的,今天算开了眼界。说的就是《燕子李三》,大家聚精会神地听,那说书人用的道具很简单,就是两块铁片,说一句,铁片就相互碰撞一两声,很有意思,大家听了,直喊过瘾,因为没有其他的娱乐,这次表演给世和留下很深的印象,他就想拜师学艺。
那年暮夏,蝉鸣在郭任庄老枣树上织成密网,日头把土坯墙晒得发烫。
任世和光着膀子,蹲在打谷场边,锄头把上的汗渍洇出深色印记。
远处传来清脆的竹板声,像石子投入他平静的心湖,搅起层层涟漪。
“来了!说书的来了!”村头突然响起孩童的叫嚷。
任世和扔下锄头,裤脚沾满泥土,便随着人流朝村口奔去。
只见一辆驴车停在老枣树下,车上搭着简易布棚,棚子中央摆着一张雕花八仙桌,桌后站着个戴瓜皮帽的中年人,手里的竹板上下翻飞,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
“各位乡亲!今儿个我给大伙说段《隋唐演义》!”中年人一开口,声音洪亮,如同洪钟,惊得树上的麻雀扑棱棱乱飞。
任世和挤到前排,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说书人。
只见他时而摇头晃脑,讲述秦琼卖马的落魄;时而眉飞色舞,描绘程咬金三板斧的威风;手中的折扇,一会儿是秦琼的双锏,一会儿又成了程咬金的大斧,引得台下阵阵喝彩。
任世和的心被说书人的表演紧紧揪住。
他想起自己每日在田间劳作,烈日晒得皮肤黝黑,汗水湿透衣衫,换来的不过是微薄的收成。
若能像说书人这般,走南闯北,靠嘴皮子吃饭,该是多么逍遥自在。
表演结束后,任世和红着脸,局促地走到说书人面前。
“师傅,”他紧张地搓着衣角,“我……我想跟您学艺。”
说书人上下打量着他,目光在他晒得黝黑的胳膊和粗糙的大手上停留片刻,问道:“娃子,你为啥想学艺?”
任世和涨红了脸,吭哧半天才说:“师傅,我不想一辈子种地。您能到处跑,见识大世面,还能给大伙带来乐子,我打心眼里羡慕。”
说书人沉默片刻,从桌上拿起竹板,塞进任世和手里:“先拿着,明儿一早来村头找我。”
第二天,天还未亮,任世和就揣着两个窝窝头,来到村头。
说书人早已等候在此,见他来了,便说:“学艺先练嘴,我先教你绕口令。”
说着,便念起“八百标兵奔北坡,炮兵并排北边跑……”
任世和跟着学,可舌头像打了结,怎么也说不利索,急得额头直冒汗。
此后,任世和每日天不亮就起床练习。
夏日,蚊虫在耳边嗡嗡乱飞,他浑然不觉;冬日,寒风冻得嘴唇发紫,他依旧念个不停。
农忙时节,他趁着休息间隙,躲在树荫下练习竹板,手指磨出了水泡,水泡破了又结茧。
几个月后,说书人要离开郭任庄去下一个村子演出。
临行前,他拍了拍任世和的肩膀:“娃子,你有股子韧劲,我收下你这个徒弟。等你出师,就能跟着我走四方了。”
任世和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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