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7章 归中原·暗潮生（66）

自陈世子店铺辞别之后，缘一与小白二人信步穿行于京城南巷。

青石板路被前几夜的秋雨浸得发亮，偶有马车驶过，轱辘声在巷弄之间由近及远般地回荡，如空谷滴水之音，清脆而幽深。

缘一在前引路，旧僧袍不经意拂过某个墙头垂落的枯藤，小白紧随其后，亮黑色绣鞋踏碎一地浮光。

二人所在之处距北面皇宫已有十里之遥，那些朱墙金瓦尽数隐没在晨间还算氤氲的雾气之中。许是距离较远的缘故，缘一眸光微侧，窥见尾随的眼线仅寥寥四人，这倒不失为一个好机会。

缘一手指在掌间摩搓，若借市井人潮甩开四人监视并非难事，只是他怕回宫之后难向长公主交代，即便交代，长公主也未必会听信他的一面之词。若无法彻底得到长公主信任，他这段时间所有的努力皆会付之东流。

小白与缘一相处了十年之久，大约只用上了半炷香的时间就察觉到缘一的意图。当然，小白并不知道跟在二人身后的眼线是长公主的人，她还以为是陈世子派人暗中跟踪他们。

缘一思忖间，小白忽然轻扯住他旧僧袍的下沿处。从手指传来的粗糙和冰凉触感，让小白整个人微微一愣。

不知是哪户富贵人家院里的檐角风铃轻响，小白仰头之时，额后一支素金簪子正巧移至阳光之下，一抹绚烂的金光自小白脑后一晃而过，这素金簪子正是十多年前她第一次成功幻出人形之时他赠她的小小礼物。

小白愣怔间，心头很不是滋味。

缘一送她的小小礼物尚且如此贵重，相较之下，他似乎很少将钱财用在自己身上——僧衣是破旧的、芒鞋是磨到劈叉的，若她在街边随手抓个路人，指着缘一告诉路人说他是灵隐寺住持唯一的弟子，路人也定是不信的。

小白刚决定以后对缘一再好一些，恰在此时，巷口忽起一阵骚动——他们二人身后那四道鬼魅般如影随形的身影竟相继隐入人群，取而代之的是一位显眼却瘦小的少年。他一身青布短衣打扮，看似寻常却步履轻盈。缘一收回目光凝神蹙眉，借着卖花担子的遮掩，露出一个十分困惑的表情。

那少年腰间悬着枚不起眼的墨色貔貅，正是陈世子府中之人惯佩的式样，只不过为了谨慎起见，此人身份还需进一步确定。

“且随我来。”

缘一话音刚落就拉着小白手腕，快速转入京城西南面的回形路口。此处街道错落，商幡林立，胭脂铺与茶坊间即便是在白日，也悬着各色纱灯，将小巷分隔成色彩斑斓的地块儿。

缘一带着小白在人群间几经折转，一路上的青石板路渐渐变成了鹅卵石小径。

在带着小白绕到瘦小少年身后的过程之中，缘一在心里默默描摹着疑惑。

他无法理解长公主那边将对他们的监视从多到少、从严到松这一转变的目的，思来想去，缘一多多少少就只能猜出陈世子将眼线换成他的人的用意。

对于商人来说，唯利是图，他知道陈世子不收他冬衣钱与放松对他的监视，无非就是想顺水推舟连续做两次人情，这样日后他便得听命于陈世子两次，他相信，陈世子未来从他身上讨回来的只会比这更多。

在从最后一个转角处露头之后，缘一离那位瘦小少年大约只有五步之遥。

那名少年立即就发现了他身后忽然多出的两人，为了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少年刻意放慢脚步。

一阵微风拂过小巷，从被狭窄街道聚拢起来的风中缘一闻到了少年身上特有的冷香，这气味与他在陈世子身上闻到的气味不差分毫，缘一这才能完全确定这位瘦小少年的确就是陈世子的人。

这少年大抵是不常被派出来做眼线的，监视又或是隐藏的举动生疏而拙劣。寻到机会的缘一迅速转身将小白带离了少年的视线范围，两人终于得了交谈的自由。

最终，缘一的脚步停在了一处隐蔽的拱形洞门前，松开手后说出的话里还带着疾走后的微喘。

“去哪儿？”

小白与缘一一直保持着某种默契，他不提身后眼线为何突然变少、换了人，她也不问，只低头拍了拍微皱的袖口，目光掠过雪白色墙头探出的一支红梅枝桠，轻声答道。

“我记得城南有一个小型花楼，为民间商贾所办，不隶属于皇家，好像是叫……叫媚香楼，我们就去那里！”

缘一听后摇头失笑。

“那么多热闹的好去处，满京城酒肆茶楼任你挑选，你偏要往这种古怪的地方钻！”

其实小白的回答自有考量，她今日为给缘一添置这件银灰色的新冬衣，特地扮作男相。她的发髻尽数束进玉冠之中，再辅以素金簪子固定，选那风月场所，反倒能解释她挑选这身打扮的由来。

京城南面的媚香楼，虽规模远不及京城北面由皇室出资和建造的长乐坊，媚香楼一共只有两层之高，但胜在没有帝王和官兵干涉，因此也自由开放了许多，所以来此处的客人比起长乐坊反倒只多不少。

小白领着缘一穿街走巷，不多时便来到一处活色生香的门扉前。

媚香楼前，小白刻意压低声音，粗着嗓子道。

“到了，就是这里！我们进——”

门内飘来一道娇媚的琵琶声打断了小白的话语，门外两人同时向内望去，但见不远处层层的屏风如重峦叠嶂，就连那茜纱灯笼仿佛都得了舞娘的真传，在一片朦胧的室内摇曳生姿。

如此景象，缘一顶着个大光脑袋进去，难免引人注目，他让小白先一步进入挑选一个蔽目遮声、位于角落的小型厢房，自己则是折回临街买了顶帷帽戴上。

等缘一再次来到媚香楼前，正值揽客之际，门边右侧的石狮子旁此时多了个抱着阮咸（古代一种类琵琶乐器）的妙龄女子，正在吟唱大词人晏几道的《临江仙·梦后楼台高锁》——“记得小蘋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缘一微微驻足，此景他第一次见，倒不是被那妙龄女子吸引，而是略感奇特。

他望着往来宾客的衣香鬓影，试着只凭想象在脑中绘出一幅“夜夜笙歌翻玉树”的景象。绘来绘去，缘一发现自己能绘的只有那灵隐寺，他弯弯的眉眼之间，尽是一片明亮而干净的白色。这颜色既不属于花楼，也不属于俗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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