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1章 立马吴山第一峰(十二)
龙纛在主桅上低垂着,明黄缎面吸饱了江风,徐徐晃动。
萧砚端坐在主舰的御座上,正仔细看着面前一张临时架起的江图。
水军督军王先成与水军都指挥使史弘肇并肩站着,两人甲胄在身,被一众将佐簇拥在中间,脸上被江风吹得有些发干,面面相觑间都有些犹豫。
王先成终究是蜀国降将,而史弘肇毕竟还沾着当年辅佐萧砚汴京兵变的情谊,遂在犹豫半晌后,终究是硬着头皮上前道:
“陛下,连番探查,江上风向,午后至傍晚多转东南。樊港河道狭窄,水流于此本就湍急回旋,若南军趁东南风起,驱火船顺风而下,直冲我阵,两岸再以火箭、砲石助之,我军舰船聚集,周转不易,恐……恐有疏漏。”
他停顿了一下,眺望着南面依稀可见的武昌城楼与樊港水寨密密麻麻的桅杆,继续道:“故臣恳请陛下,暂移銮驾于后军楼船,此地虽视野开阔,然终究过于突前,陛下乃天下所系,若有所失,臣等实在愧对天下人……”
王先成等诸将俱在一旁附和点头,北军固然有火炮之利,却也难免受限于射距,虽是可以主导战局走向的利器,但战局最终胜负之前,谁也不敢打包票,尤其是当下南军亦对火炮有了防范准备。
萧砚闻言后,却只是起身用手遮在眉骨之上,目光越过数里江面,投向对岸。
武昌城头旌旗林立,城楼之上,人影绰绰,几个被大团战将簇拥着的身影便尤为醒目。
其中一个身着甲胄、内衬明黄戎服的人,当是假李。他身旁那个着紫袍,正对一旁怒骂着什么的老者,也便必是徐温无疑了。更远处,似乎还能看到张子凡那头显眼的白毛,以及石瑶等人静立的身影。
他们的目光,想必也正投向这里,投向自己身后这面招展的龙纛。
而在更近的樊港水域,南唐水师亦在不断调动,大型楼船、斗舰被置于水寨深处,而数量众多的艨艟、走舸等小型战船则被调集到前沿,一些船上似乎还在加紧堆垒着什么。两岸营寨,民夫与兵卒如蚁,加固着原有的工事,隐约能看到新架设的投石机轮廓,以及堆积如山的柴草、油瓮。
萧砚放下手,收回目光,视线扫过面容凝重的诸将,最终却是看向一直默立一旁的三千院。
三千院一身深色劲装,腰佩绣春刀,虽未着制服,却俨然已是锦衣卫的装扮。见萧砚看来,他便立即垂首躬身,微微颔首。
萧砚这才一笑,将视线转回王先成与史弘肇身上,道:“天时……风向之利,自古用兵者皆欲借之。不过,江上之风,岂有定数?今日东南,安知明日不转西北?樊港河道狭窄是不假,然我军人船一心,号令统一,此乃人和;战舰坚利,炮火控扼水道,此乃地利。”
他笑着回身拂衣坐下:“朕统军以来,凡余百战,所恃者,非惟天时,更在人事。今人和、地利俱在我手,朕就不信,这天时能一直站在他们那边。”
“传朕旨意,自今日起,朕便坐镇此舰,亲观诸卿破敌。勿复多言,各归本位,依既定方略部署,严加戒备便是。”
王先成张了张嘴,还想再劝,但看到一旁史弘肇已然挺直的腰背,又瞥了下三千院,想着陛下似乎早有安排,遂心中稍定,最终还是将话咽了回去,与诸将一同躬身,沉声应道:“臣等遵旨!”
既得命令,北军遂开始筹划对樊港发动攻势,舰队变阵,大型楼船稍稍前压,与后方斗舰、艨艟拉开更适宜火炮发挥的距离。
甲板上的水手和兵卒也并未因皇帝的坐镇而松懈,反而更加忙碌,一桶桶江水被提上来泼洒在船舷、甲板,浸湿的毡布被挂上关键的弩窗和垛口,带着铁钩的长杆也被安置在顺手的位置。
对岸,武昌城头。
假李扶着垛口,看着北军如此模样,哪里不知对方是欲发动攻势,遂也一时恼怒起来:“他……竟真的不走。”
徐温站在他身侧,倒终究是冷静下来,嗤笑一声道:
“萧砚此人,惯于行险,亦善于立威。他亲临前阵,坐镇龙纛之下,一则鼓舞士气,二则震慑我军心。不过,利器虽凶,终有穷时。我据樊港之险,水道狭窄,彼之巨舰难以悉数展开,火炮之威亦受限制。只要我军坚守营寨,锁住这咽喉要道,北军便难越雷池一步。待其师老兵疲,或天时转易,便是我军破敌之机。”
他伸出拢在袖中的手,微微动着,似乎在掐算着什么,然后微微一叹:
“只可惜,北军此来,实在快得出乎意料。火船所需柴草、油料虽已备齐,然仓促之间,尚未来得及一一装配妥当。更兼这白昼行火,目标显著,易被北军察觉防备。若待夜深,借夜色掩护,方是良机。况且,眼下这东南风虽起,却还不够劲疾。火借风势,风弱则火势难张,难成燎原之效。还需……再等等看。”
“等、等!要等到何时!?”假李猛地转过头,烦躁道,“鄂州危在旦夕,长沙音讯断绝,我们就在这里干等着他北军的炮火吗?”
徐温亦感觉有些恼火,他总感觉萧砚一露面后,假李这厮就有些失了理智一般,遂眉头一皱,冷笑道:
“陛下这是在与老夫置气?莫非以为老夫不愿速战?实在是时机未至。若陛下觉得老夫所言不妥,大可亲自率军出击,看看是你的龙泉剑利,还是北军的火炮更能逞凶!”
这话说得极重,假李脸色顿时铁青。
一旁的严可求见状,急忙上前打圆场:“陛下息怒,徐相也是一片苦心。北军势大,正面决战,正中其下怀。小不忍则乱大谋啊!”
张子凡也适时开口道:“严侍郎说得是。眼下我军唯有倚仗地利,静待天时,方有一线胜机。此时冲动出战,无异于以卵击石。陛下三思。”
几位将领也纷纷附和,假李看着众人,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最终还是没有发作,只是恨恨的一拳砸在垛口青砖上,不再言语。
就在这时,却闻北军舰队的方向,传来了沉闷如雷的轰鸣。
不是一声,而是连绵不绝的一片。如同夏日的闷雷滚过天际,震得人耳膜发嗡。
“炮击!”城头有人失声惊呼。
只见北军前列的斗舰和楼船侧舷,腾起一团团白色的浓烟,旋即,无数黑点呼啸着划破天空,带着凄厉的破空声,狠狠砸向樊港水寨及其出口水域。
旋即,巨大的水柱接二连三的冲天而起,江水裹挟着碎裂的木片四处飞溅。一艘停泊在港口的南军艨艟被直接命中,船体瞬间撕裂,火光与硝烟亦瞬间腾起,上面的将卒慌忙弃船,惨叫着落水。
更多的炮弹落在水中,或砸在岸边的营寨栅栏上,激起一片混乱。
南唐水师被迫龟缩在港口内,不敢轻易出动。北军显然改变了战术,不再寻求强行突入,而是利用火炮的射程优势,进行持续不断的压制和消耗。
“传令,各舰避入港内深处,依托岸防工事躲避炮火。岸上砲车、弩机,给我还击!压制北军楼船,援护樊港!”
假李虽然脸色难看,但还是马上厉声下令,当即便有城头将卒迅速挥舞旗帜传令。
俄而,樊港外围的战舰只能尽力撤入深港,实在来不及的也只能舍弃。
为了掩护自家船只,南军于樊港两岸设置的投石机也开始抛射石弹,水寨上的床弩也发射出粗大的弩箭,用以对北军进行反击。
然而与火炮相较,南军的远程武器就算偶有命中,也难以对北军的楼船造成致命损伤,反而平白损耗士气。
炮战持续了约半个时辰,江面上硝烟弥漫,视线都有些模糊,而眼见南军执意要固守不出,北军的炮火便开始延伸,轰击两岸的南军营寨和防御工事。
武昌城头上的君臣一刻也不敢大意,竟是就这般在城头上待了半日,死死盯着北军的动向。
就算他们自己也知道,自己站在这里也达不到萧砚那面龙纛对于两军的士气影响,但不在这里,己方士气则一定完蛋。
假李既已决意驻守,遂干脆钉在了城头,连午饭都是与将卒一起吃的,但众人堪堪吃到一半,便见有将领指着江面高声示警道:
“陛下,徐相,北军似有登陆之意!”
众人心下俱是一凛,齐齐起身凭墙远眺。
只见北军舰队中,分出数十艘快船和舢板,满载着甲胄鲜明的步兵,在几艘斗舰的火力掩护下,如同离弦之箭,朝着樊港侧翼一处地势相对平缓,实则遍布暗礁与人工设置的拒马、荆棘的滩涂疾驰而去。此地虽非绝佳登陆点,却也算是岸上防线中相对薄弱的一环了。
“拦住他们!”假李急道。
徐温脸色阴沉,立刻道:“传令,命武卫军指挥使刘信,务必死守滩头,绝不容北军立足!两岸砲车、弩箭,全力覆盖登陆水域,并调樊港守军协助武卫军阻敌靠岸!”
一旁的旗手迅速打旗,调派樊港守军前往拦截。
北军的快船在炮火掩护下,不顾江流湍急与水下落石,悍然冲向滩涂。
但岸上守军的箭雨和砲石同样也不断朝着登陆北军死命招呼,不时便有北军的舢板被巨石击中,船身倾覆,上面的北军士卒如同下饺子般落水,旋即被铠甲拖入江底。更有床弩的巨箭呼啸而至,穿透盾牌,将士兵钉在船板上。
然而冷兵器时代,这等伤亡对于北军而言仿佛毫无所觉,后续快船只是依旧奋力前冲。
终于,第一批船只猛地撞上了滩头,船头跳板放下,却见大批大批只身着轻甲的漠北人顾不得晕头晃脑,当即发出怒吼,顶着盾牌,踏着齐膝深的江水,向着严阵以待的南唐军阵发起冲锋。
负责驻守此地的吴国武卫军亦迅速前突,无数长枪如林般探出盾阵,试图将登陆的北军逼下滩头。北军盾手则奋力前顶,用蒙皮铁盾格开刺来的长枪,身后长矛手亦配合身后的弩手寻隙拍打,用以撕开南军缺口。
随着越来越多的北军快船抵达滩头,以及真正的汴梁禁军加入登岸战场,双方战斗遂迅速进入白热化。
狭窄的滩头仿佛成了磨盘,双方士卒拥挤在一起,刀枪碰撞声、骨骼碎裂声、垂死哀嚎声不绝于耳。鲜血很快就染红了江水,尸体层层叠叠,阻碍着后续者的脚步。
北军凭借单兵悍勇和精良甲胄,一度在几个点位突入了南唐军阵,但武卫军作为镇守江岸的精锐,亦非浪得虚名,各级军官嘶声力竭的呼喝,士卒仰仗地利,不断组织反冲击,硬生生将突入的北军淹没、分割。
江面上,北军的楼船持续用炮火轰击南军岸防阵地的后方,试图切断增援,压制远程火力。
而南军设置在两岸高地的投石机也发疯般的向北军登陆船队和已登陆的人群抛射石弹、火油罐,虽准头欠佳,却也在江面和滩头制造了一片片阻隔地带,延缓着北军后续兵力的投入。
登陆战从正午一直持续到日头偏西。滩头上的争夺反复拉锯,于双方手中几度易手。
但随着前面登陆冲杀的漠北人占据几个立足点,后续的禁军从容登岸,局势便瞬间一边倒,就算有樊港守军的支援,负责防守的吴国武卫军在北朝禁军的突击下,仍然很快被撕开数道口子,先是向着樊港溃退,复而全军一溃千里。
登陆的禁军却并不贪功冒进,而是稳扎稳打,逐步清理沿岸的南军营寨,抢夺那些架设了投石机和床弩的高地。
慢慢的,刀剑碰撞声、怒吼声、惨叫声蔓延至整个江岸,火光也开始在几处营寨燃起。
假李在城头上看得真切,目睹了吴武卫军从最初的顽强抵抗到逐渐不支,再到如今溃败的全过程,更亲眼看到北军是如何用一层层士兵的尸体,硬生生铺出了一条登陆的道路。
“半日!仅仅半日!”
这般看着己方岸防阵地接连失守,假李便猛地一拳砸在城垛上,拳面瞬间破皮渗血,他却浑然不觉,只是气得浑身发抖,怒道:“所谓江东精锐,竟连半日都守不住!让北军就这么踏上了岸!废物!都是废物!”
徐温不发一言,沟壑纵横的脸上看不出表情,但按在城墙上的手背青筋已然凸起。
所有人都知道,岸防一失,樊港水寨便失去了屏障,北军可以更从容的炮击港内舰只,而要想夺回岸防,付出的代价起码要比北军多上数倍!
又经过近一个时辰的激烈陆战,南军岸防部队终是不敌,残兵败将的或焚毁或丢弃全部器械,狼狈退入樊港水寨,依靠水寨的栅栏和箭楼继续抵抗。
北军则成功夺取了江岸,并陆续建立起阵地,缴获相当数量的南军岸防器械,转而可以掉过头来对樊港进行轰击。只可惜经过一整日的轰击,好多投石机等已然不堪重负,还需北军自己修缮。
夜幕渐渐降临,江面上的炮火稀疏下来,但两岸燃烧的营火却将江面映得一片通红,如同鬼域。
接下来的两日,江面上的对峙便自然陷入了僵持之中。
北军水师并不强行冲阵,而是将舰队主力泊于樊港上游开阔处,凭借火炮与岸上缴获的器械优势,轮番对龟缩在樊港中的南军水师进行轰击。
雷鸣般的炮声终日不绝,巨大的水柱时常在港内外冲天而起,搅得江水浑浊,南军斥候轻舟根本不敢轻易露头,大型战船更是深藏港内,凭借水寨与后方的武昌城苦苦支撑。
武昌行辕内,徐温麾下的心腹幕僚、将领,以及吴越王钱镠留在军中的儿子钱元球、钱元珦,还有几名闽地将领,与此番假李亲征带来的文武百官,皆聚在此处,人人面带忧色。
严可求与同僚商议了一会,便道:“徐相,陛下,北军此举,意在困死我军于樊港。其水师封锁江面,步卒控我岸防,长此以往,鄂州得不到支援,失守只是时间问题。黄州亦成孤城,而长沙……再拖延下去,恐怕很快就会面临王彦章与蚩离南北夹击之危。我等不能再坐以待毙了。”
钱元球也附和道:“严侍郎所言极是。必须尽快打破封锁,否则江南西线崩坏,江东亦难保全。”
假李烦躁的踱着步,很是郁闷道:“打破封锁?如何打破?北军火炮如此犀利,水师又严阵以待,难道要我军冲出去送死吗?”
徐温坐在右面的首位上,闭目养神般轻轻揉着太阳穴,半晌才睁开眼,缓缓道:“火攻之备,尚需时日。所筹火船虽已齐备。但近日风向虽偶有东南,然风力不足,难成燎原之势。需待……大风起兮。”
“等?还要等?”假李猛地停下脚步,盯着徐温,“等到鄂州城破?等到长沙沦陷?等到北军兵临金陵城下吗!”
徐温抬起眼皮,竟是懒得与假李争执,只是道:“某家比任何人都想速战速决。但无十足把握,仓促行险,若火攻不成,则我军水师精锐尽丧,再无回旋余地!届时,才是真正的万劫不复!”
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的焦灼:“再等三日,若三日内有大风,便可行事。若仍无……再议他法。”
就在此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一名斥候满身尘土,踉跄着冲进行辕,甚至来不及行礼,便嘶声喊道:“陛下!徐相!黄州……黄州失守了!”
“什么?!”假李和徐温同时变色,厅内众人亦是一片哗然,齐齐起身,面面相觑。
“怎么回事?细细报来!”假李快步上前,厉声道。
那斥候喘着粗气,断断续续道:“是……是城内锦衣卫作乱,他们鼓动守军犯上,杀了李指挥使,又挟持了副将,开城投降了!王宗侃…兵不血刃得了黄州,现已急速南下,意图攻打兰溪,蕲州告急!”
这道消息如同晴天霹雳,瞬间震得所有人头晕目眩。
黄州不仅是鄂州东面屏障,黄州一失,北军沿着东岸南下,武昌侧翼则完全暴露,王宗侃更可进逼蕲州,甚而可以沿江东下,切断武昌后援,与北面的萧砚形成夹击之势。
大家伙堵在这武昌,终日听着炮轰人心惶惶,进退不得,不就是为了阻截北军顺江东下吗?而今黄州没了,如果蕲州再有失,困守武昌还有什么意义!?
“锦衣卫……又是锦衣卫!”
徐温头晕目眩,身体晃了一下,好在被身旁的亲随连忙扶住,才没有这番背气仰倒下去,他便咬牙切齿道:“好的很!真是无孔不入!”
假李脸色铁青,胸膛剧烈起伏,但他并未立刻发作,反而猛地转头,像是在寻找着什么。
就在这时,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从外间传来。
众人回头,只见镜心魔快步走进大堂,他额角带着些许汗迹,气息也有些不稳,似乎是从别处匆忙赶来,他甫一进入此间,也顾不得行礼,便沉声道:“陛下,方才收到紧急线报,黄州方向……”
“你这会才知道?!”
假李猛地打断他,紧紧盯着镜心魔,道:
“镜心魔,黄州守将也算是沙场宿将,城内亦有数千兵马……锦衣卫纵然有些能耐,又岂能如此轻易便鼓动哗变,挟持主将,献城投降?镜心魔,你不良人在江南经营多年,耳目遍布,难道对此就毫无察觉?还是说……”
假李向来视不良人为自己的基本盘,但今日这番突如其来的当众喝问,语气凌厉,已超出了寻常的问责,如果不是怒火攻心失了分寸,便似意有所指了,遂一时之间,所有人的目光便都聚焦在镜心魔身上。
徐温也暂时压下自身的惊怒,冷眼旁观。
镜心魔面对假李的逼视,脸上先是惊愕了下,而后当即脸色煞白,五体投地的拜倒下去,又惶恐又委屈道:“陛下明鉴呐!小奴也是刚刚才接到潜伏在黄州附近的兄弟拼死送出的密报,得知此事便立刻赶来禀报,绝无半分延误拖延!”
他抬起头,脸上血色褪尽,慌忙解释道:
“陛下,那黄州守将虽是宿将,也忠心为国无疑。但其麾下兵马,尤其是中下层将佐,多有原司徒张颢的旧部。当日扬州……陛下与徐相拨乱反正,肃清张颢逆党,虽是大快人心,然这些旧部心中难免存有芥蒂与惶恐。此番北军重兵围城,王宗侃攻势日紧,去援的黄头军又在浍水战败,城内军心本就浮动。北朝锦衣卫定然是窥准了此等裂痕,方能趁虚而入,煽动变乱!我不良人虽竭力维持江南耳目,然北朝锦衣卫此番行动极为刁钻,专挑此等人心不稳之处下手,实是防不胜防……小奴失察,不良人未能提前预警,罪该万死,请陛下重重责罚!”
假李闻言,目光下意识的便转向了一旁的徐温。
徐温脸色瞬间更加阴沉,冷哼一声,拂袖道:
“哼!张颢逆党,祸乱朝纲,死有余辜!其旧部若能幡然悔悟,为国效力,老夫岂会苛待?当日事后,老夫便已下令厚赏安抚归顺之将,一视同仁!只是黄州被围数月,水泄不通,纵有金山银山,又如何能运进去安稳军心?更何况,岂单是黄头军受挫,若非黑云长剑都未能及时支援黄头军,致使援救黄州失败,外援断绝,黄州军心何至于溃散如此之快!”
假李看着眼前一个跪地请罪、一个撇清关系的两人,再想到黄州失守带来的威胁,只觉得一股邪火直冲顶门,最后的冷静也被烧得干干净净。
他猛地一脚踢翻一旁的案几,死死盯着徐温,怒声道:
“够了!现在争论这些还有何用!徐相!黄州已失,蕲州危在旦夕!退路将断!不能再等了!今夜!必须今夜发动火攻!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击退当面之敌,打通航道!否则,你我便是这武昌城的陪葬!”
徐温看着假李那近乎疯狂的眼神,又扫过厅内惶惶不安的众人,深知军心已濒临崩溃,若再无所作为,恐怕内部生变。
他沉默了片刻,终究是长叹一声:“……就依陛下。今夜子时,东南风若起,便行火攻。传令下去,所有火船,务必悄声潜行,未接号令,绝不可提前引火,违令者斩!”
是夜,月隐星稀,江面被薄雾笼罩,寒意浸骨。
子时将近,江风渐起,风向确如所期,转为偏东南,风力虽不算猛烈,却足够推动轻舟,又恰好能助长火势。
樊港水寨闸门悄然开启,数百艘满载干燥柴草、遍泼火油的小船,如同鬼魅般,被水手用长竿和船桨小心翼翼的推出水寨,融入夜色下的江面。
每艘船上仅留一两名精选的死士,负责操控方向和执行最后的点火命令。船队借着微弱的风力和水势,朝着上游北军水寨的方向缓缓漂去,力求在被发现前尽可能的接近目标。
北军水寨并非全无防备,巡逻的哨船很快发现了江面上不正常的动静。
“有船!大量南军小船靠近!敌袭!”
北军各舰立刻骚动起来,警钟声“当当”敲响,水手们迅速冲向战位,无数火把被点燃,试图照亮江面,辨认来袭之敌。
假李和徐温站在武昌城头,远远望见北军水寨灯火通明,警讯四起,心知火船队已被发现。两人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按照预案,此时应当立刻点火,以求最大程度制造混乱。
但负责火攻的南军将领亦也深知,此时距离尚远,点火虽能壮声势,却难以保证火船能有效撞上北军的主力舰只。
并且当下薄雾冥冥,不点火还可潜行一段距离,若点火,必定玩完,故其人只是强压住命令点火的冲动,死死盯着前方,命左右死命向前划桨。
火船队便在北军直接覆盖式的箭雨、火炮扫荡下,硬顶着可能被拦截击沉的风险,又向前推进了近百步,已然逼近北军水寨的外围防线,甚至连北军楼船上举着火把的士卒面容都隐约可见!
就是此刻!
“点火!全军突击!”
随着一声大吼,最前方的火船被瞬间点燃。
干燥的柴草遇油即燃,火苗一下窜起老高,迅速蔓延至整艘小船。紧接着,第二艘,第三艘……越来越多的火船被点燃,如同一条条咆哮的火龙,借着风势,向着北军水寨的方向冲去。
江面被火光映得通红,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
假李和徐温站在武昌城头,尽皆攥住垛口,死死望着这一幕。
成败,在此一举。
张子凡在一旁,心脏亦是提到了嗓子眼,东风、薄雾、潜行,这个所谓的火攻,恐怕真能成啊……
但他忍不住回顾,却见侯在一旁的镜心魔脸上,似乎似有似无的笑了一下,又好像是错觉,人天罪星分明正一脸严肃的紧盯对岸。
旋即,便闻北军中亦有大吼。
“火船!南军火攻!”
听见北军这番略显慌乱的示警声,齐聚在城头的南唐文武一时振奋,甚而有人已经迫不及待的开始弹冠相庆。
然而,预料中火船蜂拥而至、撞击舰身的景象却并未发生,或者说,没有完全发生。
只见许多冲在前面的火船,行进路线突然变得诡异起来,有的在原地打转,有的速度骤减,更有甚者,竟然偏离了方向,朝着空阔的江心漂去。
只有约莫数十艘火船,成功带着熊熊烈焰,撞上了北军早已顶在前沿的几艘斗舰和艨艟。
撞击声、木材燃烧的噼啪声、士兵的呼喊声顿时响成一片。被点燃的北军战舰上,似乎早有所备的水手们迅速上前奋力扑救,或用沙土掩埋,或用长杆将着火的船体推开。
而未待南唐君臣反应过来,便见更令人惊骇的一幕发生了。
那些原本停滞或偏离航向的南军火船本来正在晃荡,却突然有许多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北军小艇朝着他们靠近,然后用挠钩搭住火船,或是直接跃上燃烧的船只,进而奋力调整着方向……将其推向樊港水寨!
与此同时,北军舰队中,各部的指挥舰上的令旗齐齐挥动。
早已准备就绪的北军炮舰,以及岸上的投石机等器械,便趁着南军注意力被火船吸引,阵型微乱的这一刹那,再次齐齐轰鸣。
更要命的是,那些被北军反向推回的火船,借着风势与水流之势,一头撞进了自家水寨!
“怎么会这样!”假李在城头上看得目眦欲裂,几乎要瘫软下去。
徐温死死抓住垛口,嘴唇颤抖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北军防备南军火攻是情理之中,但若说能准备如此周全,甚而连时机都把握的如此精准……怎么可能!?
是锦衣卫?还是不良人?
但没人给他时间思索。
江面之上。
内外交攻,火海倒卷。
火炮配合火船,樊港水寨之中,便瞬间大乱。
舰只相互碰撞挤压,躲避炮火的同时还要应对蔓延的火焰,无数兵卒在烈火中哀嚎,跳入江水者不计其数。南唐集结于此的水师主力,在自家发动的火攻和北军的炮火下,瞬间倾覆。
“完了……水师完了……”徐温喃喃自语,仿佛一瞬间苍老了十岁。
“徐相!此地不可久留!北军步卒已开始登岸,正向武昌城逼来!”钟泰章顶盔贯甲,冲上城头,语气急促。
徐温猛的回过神,强打起精神,对失魂落魄的假李道:“陛下,樊港已失,武昌孤城难守,速退!依托鄱阳湖,尚可周旋!”
假李茫然的点了点头,任由一旁的镜心魔和钟泰章一左一右架起他,在一众亲兵的死命护卫下,仓皇向城下退去。
就在这时,一个徐温的牙将捧着一只信鸽,自城下快步奔上来,急声道:“徐相!徐相!金陵急报!!”
徐温一脸茫然,下意识伸手抓住信鸽,而后取下绑在它腿上的细小竹管。
迎着众人的目光,他心中闪过几分不祥的预感,只是颤抖着倒出里面的纸条,就着不远处燃烧的屋舍火光,然后只看了一眼。
瞬间,他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若非身旁的严可求一把扶住,几乎当场栽倒。
“徐相?何事?”假李急声问道。
徐温抬起头,眼神空洞,仿佛所有的精气神都被那张纸条抽走了,只是喃喃道:
“钱镠…钱镠老贼……举国归附北朝……李茂贞…率军自海路南下,袭破常州,现已兵临金陵城下……”
不说其他人,钱元球和钱元珦两兄弟的脸色,只是瞬间变得惨白如纸。
钱元球猛地扑上前,声音尖利道:“不可能!徐相!此必是北军反间之计!我父王绝不可能……”
但旋即,他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站在他面前的假李,在极度的震惊、愤怒下,已然出鞘,雪亮的剑光在火光下一闪。
“尔等叛贼,安敢欺我!”
噗嗤——
两颗头颅滚落在地,脸上还凝固着惊愕与难以置信的表情,鲜血溅了假李和周围人一身。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呆了。
假李持剑的手微微颤抖,剑尖滴着血,他胸口剧烈起伏,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气,仿佛一头被困的野兽。
“陛下!快走!”镜心魔最先反应过来,厉喝一声,周遭钟泰章等人再不迟疑,几乎是强行拖着状若癫狂的假李和失魂落魄的徐温,向着城下冲去。
……
是夜,武昌城破。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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