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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窗竹影摇(3)


七月初六,灵州城像被架在火盆上。赤地无风,沙土表层泛起晃眼的白,一脚踩下去,热气"噗"地窜进靴筒,瞬间裹住脚背。

兰一臣也不是第一次来西北了,这一次算是顺利,路上没遇到什么阻碍,他在城门口下马,玄青官袍被日头烤得发烫,袖口却纹丝不动——他背脊笔直,像一柄收在鞘里的冷刃,连汗水也循着鬓角规整地滑入领内,未乱方寸。

城门大开,却无守卒相迎。

只有一名黑衣校尉远远立于瓮城阴影下,见兰一臣步行而来,单手横胸,微一俯身——动作恭敬,眼神却像秤砣,稳稳压住对方分量。

"末将阿力,奉王命,迎丞相入灵州。"声音沙哑,带着北地风沙的粗砾;一句说完,便侧过身,竟不接缰,也不引路,只抬手做了个"请"——掌心向内,四指微曲,是"请君入瓮"的姿势。

兰一臣来之前也猜到了他们会有多不待见他,看他们这样的态度也不生气,平静无波的跟了上去。

穿城而过,街巷肃静。店铺闭门,百姓无踪,唯有热风卷着纸钱与马粪,在青石板上"沙沙"打转。

兰一臣目光掠过墙头,隐约可见暗红甲胄一闪——信德王的斥候,像鹰栖檐角,只露钩爪。

行至驿馆,朱门新漆,铜环锃亮,却无匾额。

院内早摆下接风宴:八扇屏风围出小厅,案上美酒佳肴热气蒸腾,宛如刚离灶。

阿力止步于门槛,垂目:“王军务繁忙,恐难亲至。丞相且安歇,缺物少人,但吩咐末将。”

话毕,他抬眼迅速一扫——那目光像沙里淘金的筛子,亮、冷、短,一瞬即收,转身便走。步伐沉而稳,每一步间距等同,仿佛用尺子量过,踩得青砖"咚、咚"作响,却再没回头。

兰一臣立于厅中,耳畔蝉声骤起,像故意放大的寂静。

案上铜壶"滋滋"作响,热气沿壶嘴爬升,在日光里扭成一条白蛇。

他伸手,指腹轻触酒面——滚烫,显然是掐准了他进城时辰,方才烫温。

"繁忙?"他低哂,嗓音极轻,却带着霜意,"是忙着给我下马威把!"

他落座,背对屏风,耳廓微动——八折绢素上,绣着大漠孤烟,烟里隐有铁骑剪影。

屏后呼吸声三长一短,共五人。

兰一臣执箸,夹一片羊羔,入口慢嚼,似品滋味,又似在数心跳。

半晌,他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穿屏:"回去告诉信德王——"

他顿住,箸尖轻放玉案,"叮"一声脆响,像刀背敲盔,  "本相既敢来,便不怕他避而不见。躲得了一时,躲不过玺印。"

屏后呼吸骤停,随即有极轻的脚步"沙"地滑退,像蛇隐入草丛。

宴罢,兰一臣起身,广袍掠过案角,带起微风,酒面涟漪轻晃,映出他低垂的眸——那眸色沉如子夜,却无波澜。

他行至院中,抬头看天,烈日白得刺眼,他却一瞬不瞬,仿佛透过炽光,看见远处王旗猎猎。

"灵州烈日,"他低语,袖中指尖缓缓摩挲那枚青玉镇纸,"正好晒狼爪。"

声音随风而散,却带着铁锈般的冷意,落在空荡驿馆,落在满城暗伏的甲胄之上,像一把无形的枷,正悄悄合拢。

而另一边,信德王府的暗室中。

天色青灰,铁门"哐啷"一声推开。

阿力把药碗放在地上,退后三步,像怕沾到瘟疫。

绿绮伏在草席,腕上锁链"哗啦"作响,指节因攥紧而泛白。药汁黑得发蓝,映出她扭曲的倒影——

"喝吧,王爷赏的。"阿力嗓音沙冷,"能压三个时辰。"绿绮抬眼,昔日明艳的眸子布满血丝,唇色却乌青。

她笑,嗓音像碎瓷刮过铜镜:

"压?……呵,不过是把刀拔出来,又插慢些。"

话虽毒,她还是爬过去,颤抖的手指捧起碗。

药一入口,喉头立刻抽搐,黑液顺着嘴角溢出,滴在草席,竟"嗤"地冒出一缕白烟。

她干呕,脊背弓成虾米,锁链被拽得"哗——哗——"好似催命更鼓。

更深,毒如万蚁噬骨。

绿绮咬住臂弯,冷汗浸透单衣,齿间溢出的血在月光下呈诡异的蓝。

窗外,信德王负手而立,窗棂阴影把他的脸割成两半——

一半沉在黑暗,一半被冷月照得惨白。

他听见室内压抑的呜咽,像钝刀锯木,一声比一声低,却一声比一声重。

忽然"砰"地闷响——绿绮翻滚下床,锁链反拧,铁环勒进皮肉,血珠沿银链滚落,"哒、哒"砸成一朵朵小红花。

信德王喉结微动,腮线绷起,猛地转身:

"备马,去黑鹫峰。"

阿力愕然:"峰顶雪线,千年血参——"

"闭嘴。"信德王声音哑得发涩,"本王要活的,也要她的命。"

黑鹫峰,峭壁如削,雪线以上空气稀薄。

信德王只携两名死士,绳钉凿壁,攀至夜半。

冰棱割破狐裘,雪粒灌进领口,瞬间被体温融成寒水,沿背脊直下。

明明处在夏日,他却浑身冰冷刺骨。

他指尖冻得青紫,却仍紧攥冰凿——

"叮!叮!"铁击岩声在空谷回荡,像催命更鼓。

终于,在崖缝深处,一点赤红如豆,却艳得刺目——千年血参,根须缠骨石,似吸尽日精月华。

信德王探臂,锋石划破腕脉,血"嗤"地溅在雪上,开成点点红梅。

他眉头未皱,反手一刀割断参根,血参离石刹那,竟发出婴儿啼哭般的轻啸。

死士欲上前搀扶,却被他冷喝:"退下!"

他撕下染血衣摆,裹住血参,仿佛那是一件易碎的瓷器,也是一条锁链——

一头套住绿绮的命,一头勒住他自己的咽喉。

拂晓,灵州城门未启,一匹黑马冲破晓雾。

信德王伏于马背,左臂血迹已凝成黑壳,襟口被霜与汗浆得僵硬。

他踉跄下马,却顾不上传医,先喝令:"煎参!三碗熬一碗,速送暗室!"

信德王身披黑貂大氅,自马背一步落地。貂毛厚可藏雪,却被汗水浸成绺,一绺绺贴在甲胄上,像乌黑的冰棱。

随行的阿力递上手臂,指尖才触到王的手腕,便猛地一抖——那皮肤冷得仿佛才从雪窟里抽出,指节边缘甚至凝着一层极薄的霜花,被暑气一烘,化成细小水珠,顺着青筋滚进袖口。"王爷,你身上——"

"煎。"他只吐一字,唇色淡得发紫,牙关咬得"咯咯"作响,像两块寒铁在夜里相撞。

暗室无窗,只点一盏铜灯,火舌被冰鼎压得抬不起头。

信德王坐在榻沿,掌心托着那支刚离石缝的千年血参。

参体赤红,粗若婴臂,根须间还沾着雪线黑泥,一沾热雾,竟发出"嗤"的细哭,似怨似啼。

寒意顺着他掌纹攀爬,所过之处,毛孔瞬间收紧,汗毛根根倒竖。

"咔——"极轻一声,他指甲边缘竟结出一圈白霜,像初冬湖面初绽的冰花。

医官跪地剪开貂裘,发现里层衣襟也被冷汗浸透,却触手冰凉,仿佛刚从冰窖里捞出。

绿绮被锁在对面榻,乌发铺席,汗湿成缕。毒火攻心,她肤色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却在看见信德王唇色时,眼底闪过一丝怔忡——

那唇,紫得发乌,像被冻伤的野梅子。

"你……"她声音嘶哑,尚未开口,信德王已抬手,把血参递到药炉上。

炉火"轰"地一声,被参汁溅得暗红,却压不住室内翻涌的寒气。

血参在滚水里尖叫,似雪豹落陷阱,一声比一声高,一声比一声冷。

信德王端坐不动,貂毛却被无形冷风吹得根根倒竖,像黑夜里炸开的刺猬。

他腕上旧伤重新裂开,血才渗出,便被寒气凝成赤色冰珠,"哒"地落在脚边,滚成一地朱砂。

绿绮毒火攻心,浑身滚烫,却被这寒气一逼,竟打起了寒颤:

"咯……咯咯……"牙关相撞,像碎瓷互击。

信德王伸手扶她,掌心冷得发蓝,才触到她皮肤,便"嗤"地冒出一缕白雾——

霜与火相遇,像冬夜碰碎熔炉,冰火交噬,痛得绿绮弓背痉挛。

她嘴角渗出血丝,血珠刚落,便被寒气凝成红冰,"叮"地碎在榻边。

信德王眼底血丝纵横,却固执地把药碗抵到她唇边,声音低哑:

"喝。"

那嗓音像被冰碴割过,带着血腥味,却带着不容拒绝的狠劲。

一碗参汁入喉,绿绮寒颤稍缓,信德王却猛地俯身,一口黑血喷在貂裘领口——

血才落地,便"咔啦"结成冰渣,像一地碎墨。

医官惊惧,颤声禀道:

"王...王体寒毒未清,又染血参阴煞,恐...恐有性命之忧!"

信德王抬手,制止他再说,指尖却已被霜花覆盖,指节僵硬得如同冰雕。

他抬眼,望向榻上渐趋平静的绿绮,眼底血丝缓缓褪去,竟浮出一丝极淡的笑:"无妨。"

阿力上前扶他,指尖沾了血,惊觉那血竟温得发烫——

是雪线寒气也压不住的灼心。

信德王挥手甩开,话未落,他身形一晃,膝头重重砸地,青石板上"咚"一声闷响,像某根看不见的骨头,终于断了。

剪开衣袖,腕间伤口深可见骨,石屑与血痂搅在一起,医官倒吸凉气,却听王哑声笑:

"小伤……比不得她万蚁噬骨。"

三日后,兰一臣于驿馆静候,仍未得王召。

阿力来报,只说:"王伤臂,不便见客。"

无人知晓,同一墙之隔的暗室里——

绿绮被锁在榻,乌发湿透,像一丛被暴雨摧折的藻。

药汁入口,她仍痛苦地弓身,却不再呻吟,只死死盯住他腕间新缠的白纱——

血,一点点渗出来,像雪地里不甘熄灭的炭火。

她忽然笑,声音轻得像风掠过刀锋:

"原来……你也会疼。"

信德王不语,只将碗沿抵到她唇,指尖微颤,却固执地一寸不移。

窗外,夏阳炽烈,却照不进这一室暗潮;

血参与锁链,绝望与执念,

在无声中,

一寸寸,  绞紧两人的咽喉。

药喝完之后,信德王才留下一句,“以后你的命就是我的了,你也不是其他人的主子,只是我一个人的。”

待此事解决,该去会会那位丞相大人了,信德王想着,离开了暗室。

兰一臣终于得到消息,信德王要见他,终于等到了。

他来到信德王府正堂,等了一小会儿。信德王才从侧门踏入,便带着一股逼人寒气——玄色貂裘裹得严严实实,毛锋却结着细白霜花;盛夏阳光照在肩背,竟像撞上一堵冰墙,热气瞬间散尽。他的唇色淡得近乎透明,唯眼角一抹暗红,透出久病未愈的倦色。

兰一臣原以为装病是借口,没想到是真的。

他起身,目光在貂裘上微一停顿,随即俯身行礼,声音不高不低:"外臣兰一臣,代陛下问王爷安好。"

信德王抬手示意免礼,指尖却隐在袖中,似不愿让人看见指节上凝结的薄霜。

他开口,嗓音沙哑如北风卷沙:"丞相远道而来,本王本应倒履相迎,奈何病体支离,失礼之处,还望海涵。"

兰一臣并未客套,直视对方,语声和煦:"王爷言重。臣入灵州,首务并非宣旨,而是探病——王爷寒热侵体,若再讳疾忌医,恐伤根本。"

一句"探病",先抛却官职立场,只以医者之心切入。

信德王眼底微起波澜,却转瞬压下,淡笑:"病与本王,旧友而已,一时半刻要命,却还索命不得。"

来之前,兰一臣听说信德王生病的消息,不管真假,都得作出表示。

兰一臣微微侧身,从袖中取出一方小小檀木匣,打开,里面整齐排列十二枚银针和一只青玉药瓶。

"臣来之前,已问京师太医令讨得'阳和膏'配方,再以千年人参为引,熬成此丸。每日一粒,可暂抑阴寒。"

他合上匣盖,双手奉上,"王爷先收着,权当外臣一点私意。"

信德王并未立刻去接,目光落在兰一臣身上,他眉峰轻挑,似笑非笑:"丞相把人参割爱,不怕本王借病推辞,反倒误了陛下大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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