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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窗竹影摇(5)


夜深,乳娘抱走幼儿。

内室静了,只留一盏琉璃小灯,烛心偶尔"噼啪"一声。

风栖竹沐浴方毕,散发披于肩头,发尾还带水珠,洇湿月白中衣。

她走到摇篮边,指尖轻抚阿尧的眉心。

灯芯跳跃,映出她眸底的思念:

"灵州...不知可也这般闷热?他...可还安好?"

低语才出口,她便自嘲一笑,转身取来针线筐,继续绣袖口青竹——仿佛每一针,都能把牵挂缀进布纹,再一寸寸,送到千里之外。

以前只在书上读到“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如今才深有所感。

"夫人,风竹影姑娘来了。"

帘外轻声禀报,风栖竹眼一亮,忙整衣迎出。风竹影甫一进门,便嗅到满室荷香,用手语笔画道:

"姐姐又点'星荷盏',这是想姐夫想得睡不着吧?"

一句戏谑,把风栖竹连日压抑的情绪戳破,她耳尖微红,却佯装去拿茶盏。

竹影盘腿坐于竹榻,托腮看她,半晌,她打手势:

"姐姐莫瞒我,眼底血丝都快结成渔网了。"

风栖竹低头,指腹摩挲杯沿,声音轻:

"他远在灵州,信报又被截,我...怎能不忧?"竹影伸手,覆在她手背,掌心带着少女的温热:

"姐夫运筹帷幄,向来谋定而动。姐姐若自乱阵脚,后宅便先垮了;后宅一垮,他前方更无退路。你守好家,把两个胖娃娃养得白白壮壮,就是给他最大的底气。"说着,她从袖中掏出一只小小锦袋,倒出一枚青玉雕成的小舟——

"喏,我托人从江南捎来的。'舟'谐音'周',寓意周全、周回。姐姐放在枕畔,想着:千里虽远,一苇可航;他办完事,自会乘风而归。”风竹影离去后,夜更沉。

风栖竹将青玉小舟置于灯侧,微光透玉,映出一片温润碧影,像一叶扁舟,泊在星河里。

她伸指轻点舟尾,低低笑:

"一苇可航...我等你。"烛泪滚落,凝成红珠,落在玉舟旁,像给归航之船点了一盏小小的灯。

窗外竹影婆娑,风一过,"沙沙"作响——

仿佛有人远远回应,

轻叩门环,

正踏月而归。

————

灵州正堂,昼漏声声。

乌木长案上摊着两份墨迹未干的草案:

左案题"摄政典章",右案赫然列"镇抚司兵权交割"。

兰一臣与信德王隔案而坐,中间只隔一臂,却似隔万丈深渊。

君昭仍披貂裘,襟口却微敞,露出锁骨处一层薄霜;

兰一臣青衫简素,袖口微卷,露出手腕淡青血脉。

信德王先开口,声音沙冷:"摄政无兵,如鹰断翅。镇抚司必须仍归本王,否则免谈。"

兰一臣神色沉静,指尖轻点右案,语调温和却带铿锵:"王爷若提兵入京,朝野必哗。陛下愿尊王爷为'仲父',仪同乘舆,却须以天下公议为绳。镇抚司——不能留旧名。"

"改名?"君昭冷笑,"改名即可夺本王兵权?丞相未免太天真。"

兰一臣抬眼,目光澄澈如月映寒川:

"非夺,是共掌。司内校尉皆仍听王爷节制,惟调兵虎符归陛下。对外,仍称'尉凌军',王爷任统帅;对内,陛下掌玺印。如此,王爷威重仍在,朝廷亦安。"

这场拉锯战才刚刚开始。

第一日,深夜。

烛泪堆叠,凝成赤色小丘。

君昭拍案,案角铜包"嗡"地作响:

"世袭!本王百年后,爵位当归世子,不降等!"

兰一臣不退,提笔在"世袭"旁添小字:

"递降承袭,三代后止,防尾大不掉。"

他抬眼,声音温润而坚:

"王爷,三代富贵,足够令郎立足,也足够朝廷安心。"

第二日,拂晓。

冰鼎换第三盆,寒气透衣。

君昭寒毒发作,指节霜花蔓延,仍强撑:

"北疆商税,本王要抽五成!"

兰一臣以掌心覆笔,缓缓推回:

"三成予王府,七成入国库,以充边饷。王爷若取五成,边军粮饷必匮,届时兵心乱,谁护西北?"

他抬手,亲自斟了一杯热茶,推至君昭面前,

"王爷润喉,再议不迟。"

第三日,子夜。

烛火将尽,灯芯爆出最后一朵灯花。

君昭沉默良久,忽然以笔尾挑起案侧地图,指向长安:

"回京之后,陛下若秋后算账,如何?"

兰一臣放下茶盏,杯底与案轻碰,"叮"一声脆响,像刀背敲盔。

他起身,长揖至地,声音清朗:

"臣愿以自身为质,居王府侧,共理'尉凌军'。若有风吹草动,先斩臣首,再论王罪。"

语罢,他直起身,目光与君昭平视,眸中月华沉静,不见丝毫波澜。

新帝回函送至,朱笔淋漓。

君昭以指尖摩挲"剑履上殿"四字,眼底霜色渐化,却仍未松口。

兰一臣双手奉函,声音不高,却字字穿透寒雾:

"王爷,名与实之间,只隔您一道手令。陛下年轻,需王爷扶持;王爷英武,亦需朝廷为盾。今日臣所言,非威胁,非命令,只是同坐一条船,共对千重浪。"

君昭抬眼,目光撞进他澄澈眸底,良久,忽地轻笑,笑意里带着几分无奈、几分敬意。

他伸手,与兰一臣击掌为约——

"啪!"一声脆响,在空荡正堂回荡,像两柄剑锋相击,火星四溅。

盟书达成。

左案:摄政王金册,世袭递降,剑履上殿;

右案:镇抚司易名"尉凌军",虎符归帝,统军仍属王。

朱印按上,蜡封落下,烛火"噼啪"一声,爆出最后一朵灯花。

君昭收笔,指尖因寒毒微颤,却第一次主动向兰一臣伸出手:

"仲秋之前,同返长安。"

兰一臣拱手回握,掌心冰凉,却坚定如铁:

"共赴帝阙,卫西北,亦安天下。"

更鼓五响,烛火将熄。

两份盟书并排放置,朱印似血,墨字如夜。

窗外,残星几点,渐渐隐入晓白——

一场白热化的拉锯,终以"名存实共"落下帷幕。而更远的长安,新帝负手立于丹陛,

正等着那柄伴虎而行的"尉凌军"入彀,

也等着——

摄政王与丞相,联袂而来的第一缕晨光。

八月朔日,辰正。

长安东郭城楼,第一阵秋风掠至——风尾带着渭水芦花的潮凉,"叮"一声撞响檐角铁马,音如玉磬,清越入云。

兰一臣坐于照夜白,背脊笔直,手挽丝缰,指节因用力微显青白。

风掀起他鬓边几缕发,发梢轻扫耳廓,他却目不斜视,只微抬下颌,眸光掠过女墙,唇角一线,像将归心紧紧压住。

承天门外,御道铺净。

兰一臣轻提缰绳,照夜白会意,放缓蹄步——"哒...哒..."马蹄落在细沙,发出极轻的"沙沙"声,与车后金吾卫甲叶相撞的"哗啦"形成一急一缓的对比。

他侧首,余光扫过车窗——帘缝半卷,露出信德王君昭半张脸:眉如远山,眸色浅淡,却暗蕴十年风沙;唇紧抿,像一道未出鞘的刀锋。

"摄政王!是摄政王!"

卖饼老汉抢先高呼,嗓子沙哑,却带着北地口音的铿锵,"王爷守边有功,西北无忧!"

他边喊边掀翻炉盖,饼香四溢,自己却被热气烫得缩手,仍抢前几步,想把手中新烤的胡饼递向车前。

—闺阁少女执团扇,半掩面颊,扇骨因用力微颤,露出杏眼一双,眼波跟着车驾走;

—小童骑父肩,挥自制小旗,旗杆是芦苇,旗面歪扭绣着"王"字,一笔一划皆粗糙,却红得夺目。

呼声如潮,浪头卷起,又整齐落下——无人越线,自发留出一丈宽御道;金吾卫长戟微斜,却见信德王抬手,掌心向下,轻压——

"不必拦。"

他声音不高,却带着安定之力,甲士会意,戟刃回正。

车帘被风掀起,君昭抬手,指尖微颤,却稳稳一拱——

掌心仍见旧日刀茧,在秋阳下泛着麦芒色的光。

他朗声道,嗓音带着北地风沙的粗砺,却字字沉稳:

"本王归朝,与诸君同庆!秋高稻熟,天下共安!"

话落,他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潮气,像冰面裂开细纹,转瞬被笑意掩住——嘴角上扬,弧度极浅,却真诚。

车后一辆马车上,绿绮稳稳坐着,听见百姓的心声,心也不由自主的向他的方向偏去。

一朵黄菊被风抛起,落在兰一臣鞍侧。

他俯身拾起,指尖一转,插入马前玉壶——动作行云流水,像把某种温柔悄悄安放。

他深吸菊香,唇角微扬,低不可闻轻语:

"民心若此,殿下可安。"

语罢,眸光遥遥望向丹凤门——那里,新帝正候。

他背脊不自觉又挺直一分,像竹遇风,不折,却轻颤。

兰一臣没想到君凌亲至,翻身下马。

日影西斜,车驾过长庆街。

秋风卷起芦花、菊香、彩屑,纷纷扬扬,落在青衫,落在玄袍,落在御道金砖。

兰一臣侧首,看向车内——

君昭正襟危坐,手却悄悄掀起帘角,让最后一缕秋光照进。

他眸底映着丹阙朱楼,亦映着十年霜雪,终于在此刻——

悄然融化。

百姓呼声仍随风远播,像给这座帝都,写下第一行秋诗——

"摄政千岁——"

尾音拖得极长,极远,

随铁马轻响,

随青衫微扬,

一路飘向朱雀门方向。

亥初,朱雀街鼓声方歇。

相府侧门,铜环被轻轻叩响三声。

门房老黄眯眼一瞧,月色下一袭青衫,鬓角染尘,却笑得温雅——

"大人?!"

"嘘——"兰一臣抬指于唇,"莫惊动旁人。"门才开,他已抬步,衣角带夜风,一路穿廊过院;

竹影扫阶,露珠溅起,碎成满地星子。

内室里的灯未灭,琉璃窗透出微光,烛影摇红。

风栖竹正俯身给阿尧掖被角,小风侧趴,小手揪住母亲一缕发,像握一根安心绳。

门"吱呀"一声轻响,她回头——

眸光倏地亮起,又迅速蒙上一层水雾;

唇半张,却发不出声,只胸腔剧烈起伏。

兰一臣快步上前,先俯身,一手环住她肩,一手覆在她发顶,指尖穿过发丝,轻轻按了按——

"我回来了。"声音低哑,带着千里风尘的涩。

风栖竹这才找回呼吸,确定这不是做梦,她将脸埋进他的肩窝,手却绕过他背脊,死死攥住衣料,像怕一松手人就散了。

阿尧被动静惊醒,揉眼,愣了一瞬,小嘴一撇,"哇"地扑过去:

"爹爹——"

没想到他还记得。

小风慢半拍,也爬起,滚圆的眼睛眨巴两下,泪水"啪嗒"掉,却安静得可怜,只伸两个小短手。

兰一臣单膝跪地,一手一个,把双子搂进怀里;

青衫瞬间被小手乱抓,皱出深深浅浅褶纹,他却笑,眼尾弯起,像月钩破云。

门口忽传来一声轻咳。

木兮抱着大人外袍,瞪眼:

"大人一进门就抱夫人抱小公子,我呢?我不是你的小可爱了吗?"

话虽幽怨,眼眶却红,脚尖碾地,一副也要扑过来的架势。

跟在风栖竹身边久了,总会时不时的冒出一些稀奇古怪的词语,兰一臣早就习惯了。

兰一臣失笑,伸手,空拳轻敲他额角:

"大了,不和娃娃争宠。"

话落,却张开一边臂弯,把木兮也揽进来——

于是,一大两小加一少年,团团抱作一处;

灯火将影子投在壁,像一朵巨大的花,花瓣簌簌轻颤。

良久,风栖竹抬头,指腹抚过他下巴新冒的淡青胡茬,声音轻:

"饿不饿?给你留了荷叶羹。"

兰一臣摇头,额抵她额,低笑:

"先让我充会儿电。"

说着,他闭眼,长睫在灯影下投出两弯轻颤的弧;

呼吸渐渐平稳,像长途跋涉的舟,终于泊进灯火阑珊的港。

更鼓四响,相府静了。

阿尧小风重新睡熟,呼吸绵长;

木兮悄声退下,带上门。

室内只余一盏小星灯,烛泪缓缓堆叠。

兰一臣仍保持半跪姿势,却发出均匀轻息——

他竟就这样,抱着妻儿,沉沉睡去。

风栖竹手指穿过他指缝,相扣,唇贴他耳廓,用气声说:

"欢迎回家。"

灯芯"啪"地轻响,像回应,

像一句无声的——

"再也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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