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窗竹影摇(8)
班首闪出一人——英国公罗慎,素服白鬓,手执象牙笏,却因激动而颤。
他重重跪地,额头撞金砖,"咚"一声血痕立现:"陛下!小女锦书伴驾几时,丧子而疯,罪不至废!
梅氏出身微末,又涉救驾之嫌,恐难当国母之任!
请陛下——收回成命!"
新帝垂旒不动,眸光却透过玉珠,冷得如霜刀: "英国公,教女不善,亦当自省。
朕念罗氏旧功,未降罪公府;若再喧哗——" 他指尖轻点龙椅扶手,"咔"一声脆响,"一同入罪!"
兵部侍郎罗系、御史大夫方孟尧等十余臣,齐出班,跪成一片: "臣等附议!罪臣之妹,岂可母仪天下?"
"祖制:后必出阀阅!梅氏寒门,不足服众!"
他们叩首,笏板相击,"砰砰"作响,像给金殿擂丧。
兰一臣青袍立班,目光低垂,却将众臣神色一一收入眼底——
英国公眼底血丝,如困兽;
党羽额汗,似冷雨。
他指尖轻转玉笏,心中已有计量。
新帝抬手,广袖一拂,旒珠乱撞,"哗啦"脆响,压下所有杂音:"祖制?朕即制!
功在社稷者,朕以天下报之!
闲王谋逆,法不容情;梅氏救驾,德堪配天。
再谏者——"
他声音陡沉,"以党附叛逆论,斩!"
殿内瞬寂,百官俯首,唯闻秋风穿阙,"猎猎"作响。
英国公跪地,背脊佝偻如老虾,指节因抓笏过紧,泛出青白——
他知,大势已去,再争,便是阖府陪葬。
兰一臣出班,长揖至地,声音清朗,打破死寂:"陛下圣明!
国母之任,在德不在阀;
梅后功在社稷,臣等叩请早定吉期,以安天下心!"
他俯身,额头触地,青袍铺展,像给新后铺上第一道红毯。
百官对视,陆续跪倒,呼声如潮:"臣等附议——万岁万岁万万岁!"
散朝钟声响起,英国公踉跄起身,白发被风吹乱,像一丛枯蒿。
他回头,望向丹陛上那道明黄背影——
曾经的女婿,如今的君主,
一步之遥,却隔了血与火,再无法回头。秋风卷过,吹得他袖角空荡,像给罗氏昔日荣光,
盖上最后一件,
破败的
白幡。
初冬天阙,薄雾缠檐,铜鹤嘴吐白烟。
御案鎏金,纸镇是一枚新琢的玉稻穗,象征丰年。
新帝狐腋常服,领口一圈银狐毛,衬得下颌线锋利。
指尖轻叩空白诏书,"嗒、嗒"节奏急缓不一,像啄木鸟试木。
"朕欲立梅后,若无外家,终难服众。"
他抬眼,眸色被狐毛映得浅淡,"宁古塔梅氏,可赦。"
兰一臣青衫侧立,袖口半卷,露一截因寒发青的手腕。
听得"宁古塔"三字,他指腹蓦地一紧,摩挲袖内玉镇纸——玉质冰凉,他却捏得生温。
——润笙……雪原骨血,终可还京。如今天气渐冷,恐怕他那边也不好受。
他俯身,声音清和,如殿外初融雪水: "陛下圣明。梅氏一族实受牵连,骨血多殁,今赦归,既全后族之尊,亦昭天下仁德。"
他抬眼,目光穿过窗棂,恰望见昭阳殿飞檐一角,檐铃被风掠响,"叮"一声,像替他把心事泄露。
梅后若知母族将归,眉间愁色可稍减;
而润笙,亦可重踏长安花。
——此念一起,他眸底掠过极淡潮色,转瞬即无。
兰一臣收袖,再揖,语调稳得像一笔楷书: "传旨之任,臣请委何衍。其谨慎可靠,可护赦书,亦护梅氏归途平安。"
新帝微一侧首,旒珠轻晃,掩住眼底审视,似笑非笑: "准。着何衍持节,即日北上。"
当日午正,麒麟殿外。北风卷地,吹得宫灯乱晃,灯影投在雪阶,像一群惊飞的鹤。
何衍一身玄色劲装,肩背长弓,拱手时甲叶"哗啦"一声脆响,被风瞬间吹冷。
兰一臣独立檐下,青袍被北风鼓起,像一面不折的帆。
他抬手,拂去何衍肩上落雪,指尖轻点,力道极轻,却似千钧:"润笙与我,曾同读雪窗,同射秋月。救他,也是救我旧年。"
声音压得极低,仅两人可闻: "路上若遇阻拦,可拆此笺,自有活路。"
他自袖中出一封私笺,笺角被体温熨得微热,压入何衍掌心——
那一瞬,雪落在指尖,即刻融化,像给远行者点一盏看不见的灯。
十里长亭,风雪迷蒙,吹得亭柱上的铜铃"叮叮"乱响,像替行者奏一曲短笛。
跨马,节旄猎猎,被风拉得笔直,像一柄出鞘的剑。
他回头,拱手,声音被风吹得四散: "丞相放心,雪再大,也把人带回来!"
兰一臣立于亭阶,青袍翻飞,指尖因寒冷发青,却固执地保持拱手姿势,直到马蹄声远,雪幕合拢。
——风雪再大,也挡不住春信。
他缓缓吐出一口白雾,像给远方友人,遥遥递上一句: "润笙,且再等等,长安花,已为你开。"
宁古塔方向,残阳如血,照在雪原,像给归途铺上一条赤色长毯,一路蜿蜒,直至天际。
兰一臣回身,望向宫城——
那里,梅后正抱女倚窗,乌发被风吹乱,像一湾黑色的河。
不知不久以后,她将与母族,同沐长安花。
而这场风雪,终将化作,
春前第一滴,
润物无声的
雨。
宁古塔,十月未至,雪已封门。
梅润笙蜷在破炕角,身上覆着一条发了脆的草帘,一呼气,草屑便簌簌抖落,混着白雾,像细小的雪虫钻进衣领。他两颊早被寒刀剜去了血色,只余颧骨处两团僵紫,皮下血仿佛凝成了冰碴,一动就生疼。
灶膛早熄了火,缸底最后一撮黍面上午也已刮净。
梅润笙把缸倒扣,轻拍缸壁,粉尘般的面灰随风扬起,他不由自主地张了张口,让那几乎尝不出味道的细末落在舌尖,却更激起腹中雷鸣——"咕噜"一声,在死寂的屋内显得突兀而狰狞。
炕下,四弟与五妹相拥取暖,两个半大孩子把所能找到的破毡、麻袋全裹在身上,仍抖得如风中纸屑。
梅四的赤脚黑紫,脚跟裂口深可见骨,血刚渗出便冻成红冰;五妹用袖子一遍遍擦,却只能把血冰磨成钝钝的伤口。
"大、大哥……我冷……"五妹声音细若游丝,一出口就被寒气割成碎絮。
梅润笙咬紧牙关,下颌线绷出刀锋般的棱。
他伸手把弟妹往怀里拢,自己却像块冷铁,毫无温度。臂弯收紧的一瞬,他肩头草帘滑落,寒风趁机灌入,刀割般掠过背脊,他本能地吸了口冷气,胸腔里立刻生出针扎般的疼。
窗外,雪片密密砸在窗纸破洞上,"沙沙"如蚕食桑叶。
远处传来族人断续的咳嗽,一声比一声低哑,像被掐住脖子的鸟,最后只剩喉咙里模糊的"咯咯",随后万籁俱寂——又一条命被冻收。
梅润笙抬眼望向屋内唯一的木窗——窗棂早变形,露出指宽的缝隙。
风雪透入,卷起地上的草屑与灰尘,在昏暗的光线里旋转,像小小的幽灵。
他忽然想起长安来信里说的"秋高气爽,稻香鱼肥",想起自己尚未谋面的儿子阿尧,想起那孩子软软唤"爹爹"的模样。胸臆间蓦地升起一团火,烧得他眼眶发烫。
他垂下头,把弟妹往怀里更用力地拢了拢,冻裂的指背刮过他们的破衣,发出干涩的"嚓嚓"。
"再撑一会儿。"他哑声道,声音被寒风割得破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狠劲,"冬天很快就过去了,等春天来的时候,一切生物都复苏了。"
说罢,他抓起地上最后一块木屑——那是昨日拆下的门框边角,带着毛刺与冰碴。
他把它塞进灶膛,用冻得麻木的手举起火石,狠狠一击。
"当——" 火星四溅,却瞬间被寒气吞没。
他再次击打,指缝裂开,血珠滚落,在木屑上晕开一朵小小的红花。
终于,一点微弱的火星怯生生地亮起,映着他紫得发青的唇,也映亮他眼底那簇不肯熄灭的火。
"燃啊..."他低吼,声音嘶哑,却带着孤注一掷的狠绝,"给我燃!"
火舌舔上木屑,发出"噼啪"的轻响,一缕淡青烟袅袅升起,在寒冷的空气中颤抖,却固执地向上攀爬,像一条不肯屈服的龙。
梅润笙俯身,用冻裂的掌心护住那簇小小的火苗,仿佛护住自己与弟妹最后的希望。
火光映着他瘦削的脸,颧骨高耸,眼窝深陷,却掩不住眸底那抹倔强的光。
"看,有火了。"他抬头,对弟妹笑,笑容牵动裂唇,血丝渗出,却温暖得如同春风,"再坚持一会儿...天就亮了。"
窗外,雪依旧下,风依旧吼;窗内,一点微弱却倔强的火光,在黑暗中摇曳,却始终不肯熄灭—— 那是梅氏一族,在宁古塔的风雪里,用血肉点燃的,求生信号。
破晓前,最黑暗的一刻。
五妹润筝的呼吸,细得仿佛随时会断。
她蜷缩在草帘尽头,昔日苹果般的脸颊,此刻透出灰白,像被雪水泡过的纸,一碰即碎。
梅润笙以掌心贴她额头——温度滚烫,却伴着冷汗,一摸便是一手湿冷,像握住一块即将融化的火石。
"大哥...我冷..."
声音轻得只能用耳膜去捕捉,随即被寒风撕碎。
她小小的身子开始痉挛,每一次颤抖,都带动肋骨"咔啦"作响,仿佛骨架也在冰里寸寸裂开。
梅润笙脱下唯一一件干草坎肩,裹住妹妹,自己却只剩单衣。
他把灶膛火拨到最大,缺水的锅"噼啪"炸响,火星溅到他手背,烫出焦痕,他却毫无知觉。
他捧雪入锅,以体温化水——雪片在掌心化成针,扎进肉里,再流进锅里,只剩浅浅一层。
水沸,他吹凉,一勺一勺喂到妹妹唇边。
水沿她嘴角流出,瞬间冰凉,像替她先走了一趟黄泉。
子时,五妹突然清醒。
她颤抖着张开干裂的唇,声音轻得像雪落: "大哥...我想回家…吃糖葫芦..."说罢,她试图抬手,却连指尖也抬不动,只以眼神示意——
梅润笙顺着望去,是窗纸破洞外的夜空,墨黑,无星。
他把额头抵在她掌心,那掌心曾经软嫩,如今却冷硬得像一块小石头。"好...我们回家...大哥带你回家..."
他哽咽,却强扯出笑,笑纹牵动冻裂的唇,血丝滴在她手背上——
一朵小小的红花,开在雪原。
更鼓四响,灶膛火熄。
五妹的胸膛,最后一次起伏,像被风吹灭的烛芯,只剩一缕极淡的白雾,从唇边逸出——
随即,万籁俱寂。
梅润笙保持俯身姿势,额头抵着她冰冷的掌心,仿佛只要这样,就能把生命挤过去。
半晌,他才抬头,眼底血丝纵横,却干涸得没有一滴泪。
他把妹妹平放,替她理好鬓边碎发,又扯过草帘,一点点盖住她的小脸——
动作极轻,像在盖一片易碎的雪。
然后,他转身,走到墙角,以额抵墙,一拳一拳砸向土壁——"砰——砰——"土屑飞溅,墙屑嵌进指骨,血与泥混成黑红泥浆,他却感觉不到疼。
悔恨如毒蛇,从心底钻出,一寸寸噬咬内脏:"若不是我...若不是我贪图商洛郡主青睐,附逆求功,梅氏怎会成罪族?父亲怎会死于流放?四弟又怎会失去一根脚趾?如今连五妹也..."
他越砸越重,土壁凹陷,裂痕蔓延,像给他自己凿一座无形的墓。
终于,力竭,他滑坐在地,背脊抵着冰冷的墙,仰头,无声嘶吼——
喉咙里却只发出嘶哑的"咯咯",像被寒毒冻住的兽。
窗外,雪不知何时停了,一轮冷月高悬,照在屋内——
草帘下,小小身躯轮廓清晰;
墙边,梅润笙抱膝而坐,影子被月光拉得极长,像一条挣脱不出的铁链。
他低头,看自己的手——
那手曾握笔写诗,曾挽弓射月,如今却连妹妹的命都护不住。
他缓缓合拢掌心,握住最后一点余温,却握了个空。
月光落在血痕斑斑的指背,像给悔恨盖上一枚冰冷的印戳——
"我悔了...
真的悔了...
都冲我来好不好?他们都是无辜的……"
一声极轻的低喃,散在风里,
却惊不动,
这宁古塔漫长的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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