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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窗竹影摇(10)


酉正,长安初夜。

驿站门环轻响,三长一短——兰一臣惯用的暗号。

梅润笙正俯身添炭,闻声指间一抖,火钳"当"地碰碎炉沿,溅起几点红星。

他起身,袖口扫过草席卷,梅花瓣被风卷落,像小小惊蝶。

门开一线,风雪灌入,兰一臣立于灯下——

青狐大氅,肩头薄雪未融,瞳仁映着屋内火光,温暖得近乎灼人。

"安言,我来了。"

声音不高,却带着雪夜归人的笃定,仿佛一伸手,就能把整个春天递进去。

两张旧案,一盏铜灯,火光摇曳,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  一个瘦削如枯枝,一个挺拔如新竹,影子交叠,却泾渭分明。

兰一臣解下大氅,随手搭在椅背,动作轻得像怕惊落尘埃;

目光掠过草席卷,微不可见地一顿,随即自然地坐在卷侧——  那位置,正好替梅润笙挡住风口。

梅润笙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他还是这样细心,连落座都替人挡风。

我却连"请坐"都忘了说,落魄至此,连礼节都冻僵了。”

兰一臣抬眼,声音像温水化雪:  "我府里西院空着,种了你最爱的青枫,如今叶正红。

阿尧现在也会说话了,他会叫爹爹了...

安言,随我回家。"

——回家?

我哪里还有家。梅府早封,五妹草卷尚温,我这副残躯,回去也是拖累。

梅润笙垂眼,指背无意识地摩挲草席卷边缘,那动作,像在抚摸一只再也不会醒来的猫:  "一臣,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我...一身晦气,别污了你的门楣。"

他声音低哑,每个字都像是从冻土下挖出,带着血腥味。

梅润笙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指尖却因用力而发青:  "驿站虽陋,尚可容身。

我...想独自清净。"

——离我远些吧,别再被我身上的冷气冻伤。

你走在春风里,我烂在雪原中,各安天命,便是最好。

他侧身,让出门口,却不敢看兰一臣眼睛——  那双眼太亮,一照,就会映出自己不堪的狼狈。

兰一臣不语,只从袖中取出一只小布包,放在案上,层层展开——  一枚小小的木马,尾巴缺了一角,却是孩子亲手削的。

他声音轻得像雪落,“你真的不想看看阿尧现在什么样子吗?他可活泼了,连我都管不住他,你是他的父亲,理应照顾和教导他。”

——阿尧。

那个在长安花下学走路的孩子,那个软软喊别人"爹爹"的小人儿。  我若不去,他会不会一直等,等到风把影子也吹散呢……

梅润笙指尖微颤,缓缓抚过木马粗糙的背,指节裂口被木刺勾住,血珠渗出,他却感觉不到疼——  那一点温热,像是从孩子掌心传来,烫得他眼眶生疼。

——我已是废墟,何必再拉他入废墟?  可...阿尧在等,等一个再也不会回家的家人。  我若不去,他会不会,也变成另一个我?

他握木马的手,缓缓收紧,指背青筋暴起,像要抓住最后一根浮草。

良久,他抬头,看向兰一臣——  那双眼,依旧温暖,依旧坚定,像雪原上永不熄灭的篝火。

他声音哑得几乎听不见,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给我三日,收拾...五妹的遗物。"

说罢,他低头,额前碎发垂落,掩住泛红的眼角——  那是冰层裂开的第一道缝。

兰一臣微笑,不逼不催,只伸手,重重按在他肩上——  掌心温度透过单衣,像给冻土注入一丝暖流:  "三日,我等你。西院青枫,已红如火。"

说罢,他起身,披上大氅,推门而出——  雪风灌入,却被他背影挡住,留下一地温暖的光。

梅润笙立于原地,握木马的手,缓缓松开——  掌心,一点血迹染上木马背,像给这木讷的小兽,

点上最后一枚,

滚烫的,

春信。

三日之期,转眼即至。

梅润笙收拾好五妹遗物,怀揣着那枚沾血的木马,踏上了前往兰府的路。

一路上,他的心七上八下,既期待见到阿尧,又怕自己真成了兰家的拖累。

到了兰府西院,阿尧像只欢快的小鹿奔来,奶声奶气地喊着“爹爹”,扑进他怀里。

梅润笙眼眶一热,紧紧抱住孩子。兰一臣站在一旁,微笑着,眼神满是欣慰。

他来之前,兰一臣就跟阿尧说了,等会儿来的人是他的干爹,记得要叫人,到时候会收到礼物的。

果然,阿尧收到了许多玩具,小小年纪不知疾苦的他并不知道,这是梅润笙这些年来积攒的所有积蓄,都用在了他身上。

元月吉时,长安花正喧。

丹凤门外,车马云集,朱紫照眼。

梅润笙随内侍入城,一袭侯爷青袍,新赐的玉带勒得他腰线过分消瘦,像竹枝被硬束进金箍。

阳光灼灼,照在他颧骨突出的侧脸——肤色苍白,几近透明,仿佛一捏就碎。

他每一步都轻得无声,靴底踏在御道金砖,却像踩在薄冰上,随时会裂。

腰间所佩"春陵侯"金印,随步伐拍击大腿,"啪、啪"空洞,像给亡者敲的更鼓。

"瞧,那便是春陵侯。昔日探花郎,如今只剩一把骨头。"

"啧啧,走了狗屎运,妹妹爬上龙床,他便一跃龙门。"

笑声压得极低,却字字钻耳,像毒蜂绕梁。

梅润笙垂眸,睫毛在脸投下两弯暗影,掩住所有情绪;

指背却无声地绷紧,青筋暴起,又缓缓平复——  他连怒,都提不起力气。

今日是封后大典,他妹妹的大日子,他不能在这种场合跟别人争辩,丢了妹妹的面子。

然而他不找麻烦,麻烦却会找上他。

英国公罗秉忠,因为其女罗锦书被废,对这新后自然没什么好脸色,如今他衔恨而来。

他紫袍金带,腰悬御赐玉鱼,春风满面,却笑里藏刀。

他端着酒觞,拦路而立,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让四周人听见:  "春陵侯,别来无恙?宁古塔的雪,可曾把骨头冻轻?"

他眼风上下一扫,唇角讽意不减,  "如今身轻如燕,正好乘贵妃东风,飞上枝头。"

说罢,他举觞一饮,"啧"地一声,似品酒,又似咂摸人血滋味。  酒液沿他唇角滑落一滴,红得像胭脂,落在梅润笙眼底,却烧成灰烬。

梅润笙抬眼,眸色深得像两口枯井,井底曾燃火,如今只余冷灰。

他微微拱手,声音沙哑,却平静得可怕:  "罗大人雅谑,润笙...受教。"

说罢,侧身欲过,背脊弯得极低,像给命运俯首,也像给亡妹俯首。

——昔年探花,策马游街,罗秉忠尚在他马后望尘;

如今,他却被此人践踏如泥。

可五妹草席卷尚未冷,他有何颜面反击?

牙,早在雪原就被悔恨拔光;爪,亦被自责磨钝。

兰一臣适时近前,青袍玉带,笑意温润,却恰到好处地隔在两人之间。

他抬手,似要替罗秉忠斟酒,实则以袖为屏,掩去众人视线:  "罗大人,今日国宴,酒烈,慎言。"

声音压得极低,仅两人可闻,尾音却带着丞相独有的清寒。

他抬眸,看向罗秉忠,唇角弯起,眸底却无半分笑意:  "春陵侯乃陛下亲封,非议侯爷,便是非议圣裁。

罗大人,三思。"

罗秉忠嘴角一抽,眼底怒意一闪,却被兰一臣目光压住——

那目光,像春溪覆冰,表面柔缓,底下暗流湍急,足以把人卷得无影无踪。

他讪讪一笑,退后半步,举杯自饮,却再不敢发一言。

典礼鼓声骤起,金钟九响,百官趋步。

梅润笙随众入殿,背影被夕阳拉得极长,像一条被风雪磨细的绳子,

一端系着草席卷,一端系着空有头衔的"春陵侯",中间,是被拔了牙的探花郎。

殿内,礼乐齐鸣,新后凤冠霞帔,仪态万千地走上高台。

梅润笙跪在人群中,微微抬头,看着妹妹的身影,心中五味杂陈。

封后仪式还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朝阳初升,承天门广场红毯铺陈,金线交织,宛如火龙卧地。

红毯两侧,百官肃立,朱紫交错,目光齐聚。

红毯尽头,九龙壁前,丹陛高筑,旒冕闪耀,新帝与梅后并肩而立。

新帝君凌玄袍纁裳,袍角绣金龙,龙鳞以金线勾勒,光芒闪烁。他腰束玉带,佩一柄象牙折扇,扇坠随风轻晃。

还是太子的时候,他的娃娃脸人畜无害,如今却多了几分棱角。

他面庞俊朗,眉宇间英气逼人,眸光温柔,落在梅后身上,满是宠溺。

梅后凤袍霞帔,袍身绣金凤,凤羽以五彩丝线绣就,璀璨夺目。她头戴凤冠,珠串垂落,随风轻晃,发出清脆声响。

她面容娇艳,眉如远山,眸似秋水,唇角含笑,温婉动人。

鼓乐齐鸣,金钟九响,新帝与梅后携手踏上红毯。

帝手温暖,紧紧包裹后手,指节微微用力,似在传递力量与安心。

后手柔荑,反握帝手,指尖轻颤,却满是信任与依赖。他们步伐稳健,红毯柔软,每一步都似踩在云端。

百官注目,不管内心如何不满,面上都要做出认同,目光中满是敬畏与祝福。

阳光洒落,红毯生辉,帝后身影被拉得极长,似与天地相连。

百官齐声高呼:  "陛下万岁,娘娘千岁!"

"帝后同辉,国泰民安!"

呼声如潮,一浪高过一浪,似要冲破云霄。

新帝抬手,百官噤声,他朗声道:  "朕与梅后,今日同登大典,感谢诸卿祝福。朕必当励精图治,与后携手,共创太平盛世!"

梅后微微俯身,声音温婉:  "本宫与陛下同心,必当辅佐陛下,抚育万民,不负诸卿期望。"

新帝转头,望向梅后,眸中满是深情。他伸手,轻轻拂去梅后肩头一片落红,动作温柔至极。梅后抬眸,四目相对,深情无限。

她轻启朱唇,声音极低,仅新帝可闻:"阿凌,今日之后,你我一体,福祸与共。"

新帝微笑,握住梅后之手,十指相扣,声音低沉而坚定:"朕心亦然,生死契阔,与子成说。"

丹陛之上,新帝与梅后并肩而立,阳光洒落,为二人镀上一层金辉。

百官再次高呼,声浪滚滚,似在见证二人的成就,也似在预示着帝国的辉煌未来。

帝后同辉,自此开启。

鼓乐初歇,丹陛余音缭绕。

内侍唱名:"摄政王到——"

广场侧门缓缓而开,一前两后三道身影踏入。

为首者玄袍曳地,貂裘覆肩,正是摄政王君昭;他身侧紧随绿绮,素衣轻罗,鬓边别一枝淡青玉荷,与秋阳相映,显出几分病中的清羸。

百官自觉让道,红毯两侧瞬时安静,只剩衣袍猎猎。

御座前,新帝抬手示意乐止,眸光平和,唇角含笑道:"王叔远道而来,朕心甚慰。今日大典,正需尊长坐镇。来,请王叔与绿夫人入上座。"

内侍忙不迭趋前,引摄政王至丹陛右侧首座——与帝座仅数步之遥,位份极崇。

君昭略一欠身,寒毒未散的指节隐在袖中,声音低却清晰:"臣,谢陛下隆恩。"

绿绮随君昭身后,垂眸低首,步步轻缓。玉荷微颤,映得她肤色近乎透明。

入座前,她悄悄抬眼,正撞见梅后投来的善意微笑,忙又俯身,算是见礼,举止温婉,不露锋芒。

君昭端坐,貂裘微褪,露出苍白锁骨。他双手拢于袖中,背脊笔直,像一柄收在鞘中的冷刃,虽无锋芒,却无人敢忽视那份沉寒。

新帝偶尔侧首,与他低声交谈,皆是农桑兵备,君臣对答温雅,表面一片和风。

阶下群臣眼观鼻,鼻观心,心中却各有算盘——有人忖度:摄政王兵权未解,帝恩如此,是尊是羁?

也有人暗喜:天子温厚,容得下功高,自己更当安心。

罗秉忠之辈,只低头饮酒,不敢再发一言;兰一臣坐于文官首列,目光掠过君昭与绿绮,唇角微弯,似对这一幕乐见其成。

宫乐复起,《万寿》曲中,新帝亲自执壶,为摄政王斟酒一杯:  "王叔守边功高,此杯敬社稷,也敬王叔康健。"

君昭双手接盏,一饮而尽,寒眸深处难得浮出极淡的笑影:  "愿与陛下共守江山,岁岁如此太平。"

君臣对饮,春风化雪,至少此刻,殿上是太平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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