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建国的死
这声一出，陆家人一窝蜂都从房里跑出来，尤其陆金宝连鞋都掉了一只，急赤白脸冲过来，再一瞅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屋里头，人都傻了。
“妈，妈我怎么办，福宝她不帮我。”
“妈我不要坐牢啊！”
“还能怎么办，去找人啊！”
陆大嫂往儿子背上重重一拍，又转头冲其他人嚷：“都去找人，还愣着干啥！”
“还有老三，我跟你说，要是我儿子坐牢了，咱两房就彻底分家，各过各的！”
她这会也真是认真的：“你这辈子就守着你闺女过去，别想指望我儿子一下！”
陆行抹一把脸，一声不吭，大步就往院外跑去。
外面闹哄哄一阵，然后又归于平静，堂屋里，艰难出着气的陆建国喉咙里跟拉风箱一样，不住发出呼噜呼噜声，但说不出话。
好不容易吐出一口老痰，才哑着嗓子：“福宝！福宝！”
福宝，你怎么能那么说爷爷呢，他老头子就算是因为这孙女有福气偏爱她，但这些年的疼爱也是实打实的啊，就连从小上学放学都是他老头子亲自接送的，一点点瞧着她长大，长成大姑娘，却转头来那样说他？
“老三！福宝！”
但不管他怎么喊着，外边还是一点声没有，过了好一会，久到陆建国嗓子都快干渴死时，屋门突地一动。
他撇过脸，就看到一个瘦条人影，陆建国眼睛一亮，但看清楚人，他面上失望一闪而过。
陆花花嗤笑一声，抱着胳膊坐到了炕边。
“怎么，爷爷看到是我很失望？这么不想看到我？”
“说什么呢”，陆建国摆摆手：“去给我倒碗水，然后去外头打听打听，老三他们找着人了吗？”
“打听下福宝跑哪去了，对了，你也去帮忙找！”
但他吩咐完，眼前人还是一动不动，脸上若有似无笑：“我听说我那长孙哥又出事了，又需要推出我家一个女人出去？”
“然后爷爷你还问我妈，为什么不能把我送过去给傻子当媳妇？”
“别提了，人家不要，指名道姓只要福宝！”
一提这个陆建国就胸口憋得慌，要不是因为这家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只要福宝，能和福宝吵起来吗，能不小心打福宝那一巴掌吗，甚至现在还闹得离家出走。
“还不是你个女娃家，剃的这什么破头，难看不难看，关键时候一点用没有！”
“回去把头发留起来，还有个女孩样没！”
被莫名其妙劈头盖脸一顿骂，陆花花唇角笑意反而更深：“我是真没想到，居然还能有第三回，第一回呢，是小时候订的王家那傻子，帮我妈还她被王家收养的恩；第二回，是初中时候，我爸闹出事又想拿我换。”
“居然，现在还能有第三回，也是，有一有二就有三嘛，以后说不定还有。”
被这三棍子打不出个屁的大孙女阴阳怪气，陆建国老脸更怒，一拍炕沿：“怎么了，家里生你养你，你婚事还做不了主了？”
“我告诉你，要不是那家人不要，今儿个就立马把你打包嫁去王家！”
陆花花却只是平静摇头：“啧，又要我嫁人啊，但上回能把五叔拉出来挡，这回我该想个啥法子呢？”
“什么，你说什么？”
陆建国半天没反应过来，什么叫把她五叔拉出来挡？
一提小五，本来只是憋着气的胸口，又跟刀割似地疼，他的小五，好不容易都找到家旁边的小五，就因为那不成器老大——
一瞬间，老头子眼眶通红，老泪都控制不住往下淌，嘴上还忍不住骂：“要不是你出那破主意，我能不小心害了小五吗，就是扫把星！”
“啊原来爷爷你是不小心的啊，但我不是啊。”
陆花花直直站起来，语气轻快：“我认出来那就是我五叔，才带你们去的，然后就站旁边看着你们爷仨干那事。”
“啧，我可怜的五叔啊，白天还跟我说他特别想家里人，就记着家在这附近，马上就能见到家人了，结果你瞧，果然晚上就见上了，还被他心心念念念着的亲人送监狱里去。”
“你，你！”
陆建国一双牛眼瞪得老大，一口气都差点没上来。
这死丫头，她知道，她故意让他们害小五，她都故意的！
而陆花花面上还是轻松笑着：“对了爷爷，你肯定从来没敢问过五叔咋样了吧，孙女今天有空好心告诉你一声。”
“别，别说——”
“是枪决，”陆花花一字一句，声音加重：“因为严打直接大罪小罪全判了枪决，胳膊往背后一拽，那枪砰得一声，脑壳就泵出了血花。”
“我五叔那么一个从小吃百家饭长大还学一身木匠技术，隔壁村认识几天都夸他不停的那么个好人，就这么死了啊，死在他亲爸手里了啊——”
“你住嘴！”
陆建国已经舌尖都差点咬出血来，拼命仰着头想坐起来，想抓起炕旁边的拐杖砸过去，砸死这没良心的，但他，动弹不得。
“嚯，嚯”，胸腔又是一阵上气不接下气，他手拼命往炕头摸：“药，药！”
大夫刚给他开的药！
但一直就是偏偏摸不到，喘进来的气，也越来越少了。
而旁边陆花花，只是一直隐在黑暗里，一言不发，静静瞅着炕上老人拼命找药的枯瘦的爪子，还有，离他手指一点点距离的白色药瓶子。
“花——花，给爷爷找药。”
“爷爷，我可找不到啊。”
陆花花只轻轻吐出这么一句，然后，转身，头也不回出门去。
堂屋门重重关上，隔绝了屋里的一切，还有那临死关头，终于对她温言软语的老人。
小时候，她多少次想让爷爷看她一眼，想让全家最核心的主事人，连她爸妈都怕的爷爷也能跟疼福宝那样疼她，那样她爸妈也会害怕，也会跟着爷爷疼爱她，她也就有家人了。而且，爷爷文质彬彬还会认字，还有三叔，在小小年纪的她眼里都是特别厉害的，和妈、奶那样开口闭口脏话的人不一样。
可哪怕她崇拜，她疯狂表现，也换不来一个眼神，也永远比不过前头的福宝、金宝、银宝。
结局呢，这老头子，被他最疼爱的孙女气晕，死在他最厌恶的孙女眼跟前。
陆花花最后回头看一眼紧闭的屋门，大步往外踏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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