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命再版番外
【一】
长渊又做梦了。
梦里还是那片白色绒花漫天飞舞的林间，尔笙还是当年的模样，她停在他的记忆里，在永远不会衰老的那个瞬间。
那时的尔笙目光含泪，面带哀戚，唇角却扬着几分似笑非笑的弧度。漆黑的眼瞳里，全是他的身影。
“长渊，你且杀了我罢。我没办法陪你走尽千山万水了……对不起。”
她开口说着，声音沙哑，犹如钝刀，磨着他心尖上最柔软的肉。
一下又一下，他在那时几乎快松开手上漆黑的一鳞剑了，但下一瞬间，在尔笙面露狠色向他杀来的那一瞬间，他抬起手臂，毫不犹豫地用这把像他们定情信物一样的剑，刺穿了尔笙的心房。
鲜血飞溅，温热得如同三月暖阳，但落在他皮肤上，却让他觉得刺骨的痛。
他将怀中脱力的身体抱住，让她躺在自己的怀里，听着耳边诅咒一般的声音盘旋徘徊——
“此一剑后，人世再无尔笙，神龙长渊……你心可还能安？”
长渊一身冷汗，猛地惊醒。
他目光有几分失神地看着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房梁屋顶。
身边的司命动了动，她没睁眼，却熟门熟路地伸出手来，将他抱住。
她温热的体温犹如梦中的鲜血，能灼痛他的皮肤。
“做噩梦了？”司命问他。
长渊没说话，只是侧过身去，将司命抱进怀里，把她紧紧圈住，切实地感受到她的存在，方才能让他安心几分。
司命被长渊怀抱的力度勒得清醒过来，她在长渊怀里蹭了蹭，用手一摸长渊的额头，尽是冷汗。
夫妻多年，不用问司命也猜到了，这条大笨龙一定又是梦到他杀掉她的那个画面了。
司命本以为时间能抹去一切，但这么多年了，长渊还是时不时地能梦到这些过往。可想而知，这事对当时的他来说，是个多么痛苦的决定。
司命宽慰地拍了拍他的背。任由长渊找到安全感的同时她心里也在琢磨，如果时间治不好他这块心病，那就让她来吧，给这条大笨龙下一剂猛药，比如说……
将他的记忆刷新刷新。
【二】
司命在长渊怀里琢磨了一晚上，最后她决定，重现当年的场景……自然，不是长渊杀了她的场景。
司命分析认为，长渊之所以把这一幕记得这么深刻，除了他亲手杀她这个动作以外，那还是长渊与身为“尔笙”的她，最后一次见面的场景，那是“死别”，是无法抹去的痛苦。
而现在，无法抹去这个痛苦，那她就覆盖它。作为司命，她覆盖不了，那她就打扮成尔笙去覆盖一次好了。
让长渊再见一次尔笙，而这一次，她不会在长渊怀里死去。
做了这个决定，司命很快就行动了起来，但她发现，身为人妇数十年，孩子生了好几个，陡然间让她回到十八岁的少女年华，这件事……竟然有些困难。
容貌虽然无甚变化，但这些年在万天之墟里，生活舒适安逸，司命脸上肚子上都胖了一圈，长渊自是不嫌弃，还认为她胖得极好，孩子们也不会说什么，司命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可现在陡然要扮作十八的少女……
司命对着镜子捏了捏自己肚子上的肉。
“得减减肉呀……”她呢喃着，又捏了捏脸颊，“脸上也得瘦一瘦。”
“为何？”长渊拿着一篮子浆果走到司命身边。这正是万天之墟的春末时节，浆果最是鲜甜，司命往日最喜欢吃这些入口爆浆的果子，在这个时节，长渊便会替她多采摘一些。
长渊将果子递给司命：“我认为你这般正正好。”
司命看了看长渊手里的果子，咽了口唾沫，又抬头看了看长渊的脸。昨日夜里摸到的冷汗犹似还在她掌中……
司命摇了摇头：“今日不吃了。”她捂住眼，转身走开，嘴里碎碎念叨着，“吃不得吃不得。”
长渊一愣，看着司命的背影，又看了看手里的果子，有些忧心地皱了皱眉头。
司命坐在书桌前，她拿着笔，在纸前坐了许久，这万事万物，都在生死之间，她可以创造生死，但是……生死之间的胖瘦，她好像管不了……
她能画出一个与尔笙模样差不多的女子，但却没办法将自己画瘦……自然，她也不会画个与尔笙一样的女子出来，给自己添堵。想了半天，她还是只能管住嘴，迈开腿。
术法虽然可以短暂地将她的容貌变回那时，但在对于长渊的事情司命总是想要尽心尽力，尽善尽美。
这肥还得靠自己减！
【三】
司命……不吃饭了。
这让长渊不由愁了起来。
其实若要认真论起来，司命也是可以不吃饭的，左右死不了。但这么多年，司命总喜欢吃点他做的东西，每次看着司命一脸幸福地吃着他做的食物，长渊都能感到打从心底里的暖意涌上来。
但现在……
她不吃了。
煮的面条不吃了，长渊不肯服输地去煮了饺子，但司命依旧摇头说不吃，转头啃了一把草。牙齿咯吱咯吱地磨着，长渊盯着那把草，眼神薄凉，仿佛盯着一个仇人。
后来每日，长渊时不时清蒸一条鱼，红烧一顿牛肉，姜爆一只仔鸭，香气传了七八里，诱得山那头的小精小怪们都想过来蹭口吃的。
长生长命也回家蹲着不走了，就守一口吃的。
但司命就是咬牙忍着，一口没动，但凡他做了吃的，她就转头啃草。也不知道那些草到底是哪儿来的仙草魔草！
实在气煞人！
司命也觉得很气。
这大笨龙，以前没见做饭这么积极，怎么一到她想要减肥的时候，就想方设法地做吃的。
这之前怎么就没看出来他手艺这么好呢！
那些香气成日成夜地折磨着她，让她梦里都是一道道菜在脑门上绕。
她本来可以不吃东西的，但都赖这些菜，馋得她没日没夜地啃草解馋。
司命觉得，她得找长渊谈谈了。
让他过了这段时间再慢慢展现他的手艺。
翌日，在长渊又黑着脸踏入厨房时，司命也一溜烟地跟了进去，她一把抱住准备做饭的长渊。
长渊一愣，心头正是一软，司命在他怀里蹭了蹭，忽然道：“长渊，今日咱们辟谷，一起吃草吧！”
长渊黑着脸把锅砸了。
司命吓了一跳。
长渊盯着她：“这谁给你的草？”
“我……我画呀。”
“你日日画草来吃，是为何？”
司命本想给长渊一个惊喜，一直瞒着没说，这突然被问到脸上了，她默了半晌，又垂头捏了捏自己小了半圈的肚子，心里琢磨着，半成品也就半成品吧……
她把长渊拉出灶房，牵着他出了门。
门口已经蹲了一排候吃食的小精怪们，司命将他们都撵走，又把长渊牵到了房子背后的小树林里。
她拿手绢给长渊捂住了眼，让他靠着树坐下。
“你等我片刻，不许摘。”
长渊不知她要做什么，但还是完全信任地任由她折腾。
“等我啊！”
司命的脚步跑远，长渊就在树下坐着，听着暖风划过，鸟鸣悦耳。
这个世界的一切都是司命创造出来的，她还了一个尽量真实的世界给他。一切都有自己的规律与秩序，在山林间，长渊的心也慢慢静了下来。
想想也是好笑，这么多年，无风无波，平淡静谧的生活，竟然让他连一株草的醋……也开始吃起来了。
“长渊！”
远远的，传来了司命的声音：“摘下来吧！”
她言辞中带着雀跃，长渊将脸上的柔绢摘下，随后，他的目光慢慢睁大。
日光之下，暖风之中，司命穿着当年流波的那身衣裳，做当年的打扮，遥遥地站在那方，望着他轻笑。
这一瞬，时光蹁跹，好似是那村后第一次见到尔笙的那一面，又好似是最后一次见到尔笙的那一面，兜兜转转，却又回到了最初的最初，在那还是万籁俱寂的万天之墟中，她如光如亮，如最初与最后的希望一般，来到他的世界中。
照亮他生命的每一个缝隙与角落。
长渊的眼瞳仿似被她点亮，直到司命走到他跟前，他也未有任何动作。
“怎么样？”
长渊望着她，忘了说话。
“脸上肉还是太多了。”司命有些感慨，“当年怎么就那么瘦呢？这岁月流年，难不成是猪饲料吗？”
难怪……要吃草……
长渊这才明白过来司命这些日子以来的折腾，他垂头一笑，笑司命的话，也笑自己的笨。但笑末了，他握住司命的手，将她轻轻拉入自己怀里：“一样。”
他轻声呢喃，“与当年还是……一模一样。”
一样令他震撼动容，一样让他刻骨铭心，一样令他难掩情深。
世事流年，也难改情意缱绻。
【四】
司命开始吃饭了，长渊做的每一道菜，她都吃得津津有味。
长渊偶尔也会继续做着过去的梦。
他会梦见杀掉尔笙的那一刻，随后在一转身的瞬间，看见司命站在不远处，遥遥地望着他笑。
“大笨龙，我还在你身边呢。怕什么。”
万幸，她还在他身边，无风雨可惧，有岁月回首。
这一生，恰是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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