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划分土地
城关公社推行责任制的会议是在一片热议声中结束的。会上,公社书记赵满仓传达了县委会议精神,县委副书记康怀礼讲了一些该注意的事项,完了提高声嗓说:“总之,这次责任制的推行,县委是下了决心的,通过责任制的试点,待今年夏收后,秋播开始向全县推开,彻底解决全县群众的吃饭问题。”
会议结束后,南桥大队第二生队的队长姜春山和大队书记成万金走在回家的路上。姜春山一路无言,心里盘算着刚才会上县委副书记康怀礼和公社书记赵满仓的讲话。
姜春山是城区生产队长中眼光比较活泛、头脑比较灵活的那种农民。姜春山是六八届的老高中生,六八年毕业后,响应伟大领袖的号召,回到广阔天地,已当了十年的农民。他们队里的老队长去农宣队后,大队书记成万金念他有文化,把他推选成队长,一干就是十一年。姜春山估摸着一旦地划到户里,也就意味着他的这个生产队长也就干到了头。可会上让大部分大队把地先划到组,唯独让他的生产队一次性先划到户,他有些悻悻然。大队书记成万金看到姜春山一路无言,问道:“春山,你咋一路不言喘?”
姜春山没好气地说:“其他大队都是责任制划分到组,为啥咱们大队就二队三队划分到户?”
成万金说:“这你都不明白?县委康书记会上说了,一个政策,两种划法,主要看社员的积极性和秋后的收成效果。划到组是一种划法,主要是保留集体性质;划到户是另一种划法,主要看社员的投劳和精耕细作,以及收成对比咋样,是县上的投石问路,但最终都要看产量。你们队和三队穷汉家多,望的吃饱肚子的人就多,又都是山地多川地少,早划到户早受益。”
姜春山“哼”了一声说:“你是巴不得借着这次划地,趁早把我这队长给卸了,你心里就受活了。你心里想啥,我清楚。”
成万金骂了一句:“你放屁!我是为你们队的几十户人考虑,你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姜春山说:“反正我去年把南川里几十棵苹果树结的果子偷的全卖了,没有给你留两担,你心里不暖和。”
成万金说:“你知道我为啥要你留两担苹果吗?”
姜春山说:“队里人说你在为女儿跑上大学的事。”
成万金说:“放他娘的屁!上面已停了推荐工农兵学员上大学了,以后上大学要参加全国的考试,这你不知道?我要你两担苹果是要送到公社去,给你们要救济款,你看你们队有多少户穷得扯皮绳吊的?”
姜春山又“哼”了一声:“借口!我卖苹果也是为队里多买些尿素和氨水,再买两架耙磨,你当我为啥?”
说完,加快步子,一个人头前走了。成万金紧赶两步:“说的事你弄不弄?”
姜春山头也不回:“啥事?”
成万金追上说:“划地的事。”
姜春山说:“不弄!”
成万金问:“为啥?”
姜春山说:“就为你骂我卖苹果是自私自利,不考虑全大队。”
成万金“噗哧”笑了:“看把你怂能的,划地是全县的事,县上让咱们公社试点,那是看好咱们有群众基础,城里的社员头脑灵活,推开得快。你以为公社里让咱们大队先走一步,选两个队把地直接划到户,是看到你我展样的?”
姜春山说:“那你让其他队先往户里划,我后一步跟上,明年春首上我主动先划到户。”
俩人紧走慢走,姜春山拐进自家的巷道,成万金追上说:“今年明年不一样?”
姜春山说:“不一样,这两年我们队偷着多种了成百亩小麦,明年到倒茬的时候了,今年划地谁要重茬地,到时候还不是打架骂仗分不下去?”
成万金笑着跟着进了巷子说:“你原来存着鬼心多种了小麦,我还当你还按以前定的地块种麦种包谷的哩。划地后倒茬是社员自己的事,你还操那份闲心做啥?”
姜春山说:“哼,你真个是个万金油,还要到我屋里逼着硬划地不成?”
姜春山说着进了院门,成万金跟在后面也进了院门,笑着说:“我就是万金油,难道到你屋里连口水不给喝?”
姜春山把成万金让到屋里,倒了一杯砖茶,姜春山的老婆春花听到有人来,绾着袖子、系着围裙从厨房来到主房,看到成万金来了,惊呼叫道:“哟,书记大人咋来了?你可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呀!”
成万金笑着端起桌上的茶呷了两口说:“刚到公社开完会,到你家喝口水春山都不让进门。”
春花乜斜了一眼姜春山,一双水灵的眼睛转了两下说:“看书记这话说的,以前你书记大人忙着寻找新动向,有功夫能到我们这三代穷得叮当响、苦大仇深的家里来?现在改革开放了,是不是有啥事要我们春山给你出力呀?”
成万金掏出双羊烟给姜春山递过去一根,然后自己点上一根,笑着说:“人家都说姜春山的女人脑瓜子活泛,伶牙俐齿,你这口一张果然厉害。我跟春山一路上商量划地搞责任制的事,他就是拧着脖子不情愿。”
春花瞅了一眼姜春山问:“啥划地的事?搞啥责任制?”
姜春山面无表情地说:“划分责任制,分田到组到户,搞家庭承包单干。”
春花惊问:“那咋弄?几十年靠农业社,大家一起劳动,挣工分分粮。分到户里不是各干各、各顾各了吗?”
姜春山蹙着的眉头松开说:“你算说到点子上了,地分到户就是各干各,以前窝在农业社里混工分、推日子、养懒汉,越混越穷,以后推日头下山的日子恐怕不会再有了。”
成万金马上接话茬说:“春山说的这才对着哩,地分到组分到户,各奔各的日子,各推各的光阴,再没有了跟着混日子的。我看你还是想通的哩,咋一说划地你就拧脖子撅嘴?”
姜春山吐了口烟,脸面开始舒展开来:“你说得轻巧,全队只有南川里、前河岸、苏家河湾那几块川水地,划地时全队五六十户人眼都盯着哩,苏家河湾是全公社有名的刮金板,你让我咋分?”
成万金说:“这你和会计、出纳商量个最好的办法嘛,这能难倒你?”
春花笑着接话:“这下好了,真个分地啦,看来以后吃白面的日子真个要来了,再不用天天滴滴糊儿、撒撒饭了。哎,真的,成书记,我今天滴的滴糊儿,你吃不?”
成万金站起身,看着姜春山说:“你们吃,这么多年,多一天玉米面黍黍面滴糊儿,吃得人胃光挖人,想起来都泛酸水。你跟出纳会计商量一下,尽快把这事定下来,我走恰。”
姜春山站起身说:“看起来你追到我屋里来,还是把我日弄过了,书记弄队长,大长日小长。”
成万金哈哈笑着出了院门,姜春山返身回到屋里,让春花给他弄滴糊儿,吃完他要上会计家去。春花说:“你不是不情愿分地吗,咋就这么急?”
姜春山说:“我那是气书记哩,分田到户,大好事,也是县上定下的事,我能给挡住?我高兴还来不及哩。”
春花说:“你高兴把地分到户里?”
姜春山说:“咋不高兴?你看这十多年农业社弄成了个啥样子?养着一帮懒汉。南川里那一片地长着二三十棵苹果树,我那时想都种上苹果,增加些队里的收入,给队里添这买那手头有几个钱,年底分红社员还能多分几个钱,过个像样的年。可成书记知道后死缠烂磨就是不让种,最后还威胁我说,你一定要种他就组织全大队的人批判我,种上也非割掉不可。”
春花说:“人家那也是为你好,真的你要是硬着头皮种树,还不把你当出头鸟?”
姜春山说:“这我后来明白了他的意思,可他不让我种,南川里那几棵树结的苹果又让我拣好的给他留两担,他要给公社的领导送情,要啥救济款。这个人总是爱琢磨些邪门歪道的事情,又说是为了全大队的穷汉家。”
春花说:“还不都是让形势逼的,成书记这人总的来说还不坏,当了这么些年大队书记,没害过人。他人很鬼得哩。”
姜春山说:“行了,不说这些了,你给我弄饭,我一阵还要出去。”
春花转身出去,给姜春山准备饭去了。
姜春山吃完春花做的荠荠菜炒菜的滴糊儿,离开家,来到本队会计孙福庆家。
孙福庆五十多岁,花白的头发下面衬着一副圆脸尖嘴。他正在院子里镶着锄头,准备农历三月天除草用。看到姜春山进来,孙福庆歇下手中的活,迎到屋里。姜春山坐在桌旁的椅子上,问:“吃过饭了?”
孙福庆坐在另一侧说:“吃过了,刚吃过。”
姜春山说:“娃娃在没,让娃娃去叫茂全,商量个事情。”
孙福庆叫自家的大女子去叫出纳茂全,然后问:“啥事?”
姜春山说:“早上到公社开了个会,县上领导都参加了,要搞责任制,分田到组到户,实行定地、定劳、定产,超产奖励的办法。大队里成书记让我们队直接把地划到户里去,收完麦就让社员自己耕种。”
孙福庆疑惑地问:“这么说地分到户里单干恰?这能行吗?”
姜春山说:“这肯定,咋不能行?老话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世事变恰。”
孙福庆说:“你是来商量就往下划地的事吗?”
姜春山说:“要不找你和茂全干啥?”
孙福庆说:“咋就这么急?”
姜春山说:“上面要求一个月内要把地划到组里或户里,咱们公社是全县的试点,县委副书记都成了咱们公社试点工作的组长,赶着让开完会就行动起来,咋能不急?”
福庆说:“这么说咱们的这个队干部就要干到头了?”
姜春山说:“恐怕是,地划到户里,以后各干各的,各跑各的光阴,还要队干部干啥?”
福庆问:“那趁着划地,能不能给队干部留几坨好地?”
姜春山瞪了一眼孙福庆:“不能!你想让队里的社员找上门来攘脱圈、闹风酸?”
孙福庆低下头埋怨说:“不能就不能,把个眼瞪的,干了十几年队干连个小便宜落不下,白白服务了多少年。”
姜春山说:“你常年不是上半天屲记着全劳十分工吗?年终分红不是给队干多记三十个工值吗?南川里苹果结下来不是给队干多分十斤苹果吗?”
孙福庆分辩说:“那能值几个钱,一个工值才两三毛钱。”
姜春山说:“这也是对队干的格外照顾,队里穷得叮当响,你还想弄个啥?”
这时候出纳茂全来了,茂全四十挂零,穿一身蓝制服,留着个小平头的寸头。姜春山把划地的事给他说了一遍,茂全从炕沿边上一下子跳起来:“哪来的这好事?一下分,农业社这么些年把人越干越穷,一年到头一户人分上几十块钱,我一年就管那一点公干家属缴来的钱和几棵苹果树卖的钱,地分了家家户户肯定比农业社干得卖力,打的粮肯定比农业社分的粮要多。让啥时候分?”
姜春山没想到出纳茂全脑瓜子转得这么快,想得这么透,他说:“上面让马上把地划下去,夏收后大家就各种各。”
茂全说:“看起来世事真格变恰,广播上天天喊叫着解放思想,实现四个现代化,农业咋能拖后腿?吃饭的人八九亿,不解决吃饭问题,咋实现农业现代化?”
姜春山笑着说:“看起来你跟形势还跟得紧,比我还超前。”
茂全笑了一下说:“这是上面真个变了,上面变,咋能不跟着变?小老百姓跟着走就是,哪有大过官的百姓?”
孙福庆这时从柜子里拿出一摞账本放在桌上说:“这是这几年队上的账本,你看咋弄,全队的耕地也都有底册。”
姜春山说:“咱们队实有耕地有多少?”
孙福庆开始翻账本,找到其中一本,翻到该翻的地方念到:“全队共有耕地一千一百二十六亩,其中饲料地八亩,山地七百四十二亩,川水地三百八十四亩。”
姜春山问:“全队大小人口现在有多少?”
福庆又找到另外一本账册,翻开看了一下说:“截止今年元月出生新上户口的,全队总人口是三百二十三人,共六十一户。”
茂全说:“耕地是几十年前遗留下的老账,那不准,以后修水平梯田、挖水渠、修房打院,有少没多。”
姜春山说:“我看这样弄,所有的耕地重新丈量,以实际丈量的为准,按账本照人口划分,划到后面就短下了,成了打锤骂仗的事情。明天茂全借上个皮尺,再选几个队里公道的人,先从苏家河湾、前河岸、南川里川水地丈量,然后山地,争取半个月二十天看能丈量完不。”
福庆问:“那这些人还计工分不?”
姜春山说:“计,当然计,咋不计?”
福庆说:“都分开过恰,还计工分做啥?”
姜春山说:“不计工谁去?再说,夏收后还要按工分分粮呢,这也是最后一次在队里分粮。”
福庆又问:“地分了,队里的牲口、农具,房屋咋弄恰?还有南川里的那二十几棵苹果树咋分?”
姜春山迟疑了一阵说:“这些都是集体财产,上面只说划地,没说这些集体财产咋弄。”
茂全说:“房屋是土改时没收人家地主的,成了公家私改的房屋,我们没权分,至于牲口、农具可以作价,张榜公布,谁家要让谁买去,要不就往后放一放,等政策。至于南川里的苹果树可以不分,还是张榜公布搞承包,谁愿承包就跟队里签承包合同,三年五年都能行。”
福庆问:“那能按多少价承包?”
姜春山撇了一眼福庆:“咋了,你想承包?”
福庆嘿嘿笑了一下说:“那要看多少价钱包哩。”
姜春山说:“这个下来再说,那要看一棵苹果树结多少斤苹果,一斤苹果按市面价算下来才能定。”
福庆马上说:“我以前算过,一棵苹果这几年能结一百五六十斤,雨水好能结二百斤左右,共一亩四分地,二十三棵苹果,按每棵一百六十斤算,二十三棵苹果树共结三千六百八十斤苹果,按市面上一斤苹果四毛钱算共一千四百七十二元。”
茂全噗嗤笑了起来,从鼻孔里呛出一团清鼻喷在脸前的地上。茂全用鞋底擦了擦,用手掌和食指摸了一下鼻子说:“你不愧是铁算盘,连口算都这么快、这么精细,看来还真的盯上了那几棵树。晚上没睡觉琢磨的吧?”
福庆笑着说:“队长刚进来说的,上哪里去琢磨?”
姜春山说:“分牲口农具的事可以往后放一放,苹果树可以按茂全说的这办法,承包出去。土地归集体,树老了可以由自己换树种,承包合同不变。”
福庆又提出:“这川地少,山地多,全队六十一户人,咋分?”
姜春山说:“川水地均摊,六十一户人全摊到苏家河湾、前河岸和南川里,地丈量完后,按六十一户人编号,抓阄;山地按每家的人口多少划到户里,补齐补够。这样减少户户有意见、打锤骂仗。”
茂全说:“这办法好,避免许多麻烦,也公平公道。”
福庆问:“那啥时候开始量地?”
姜春山说:“明天,明天把宝来、祥庆叫上,先从苏家河湾开始,量完以后看实际有多少亩,按六十一户人划开编号,钉上木搉,麦收后抓阄分到户里,让大家秋播的时候种秋田。”
麦收季节,全队人早已听说了划地搞责任制的事情,全队人干劲十足地收完小麦,从各个地块把麦子挑到场里,摞起八九摞一丈多高的麦摞。姜春山组织劳力,用三四个晚上下夜打碾,碾麦场上拉上了五六个二百瓦的灯泡。麦摞上的茂全往下送着麦捆,宝来、祥庆几个人提着麦捆往碾麦机输送带那儿送,姜春山和两三个人往碾麦机里送着麦捆,麦捆一捆一捆被解开送进碾麦机入口,碾麦机“嗖嗖”地喷出麦柴,冲出五六米远。挑拢麦柴的两三个人,用木杈把喷出的麦柴依次挑拢到麦柴摞子跟前,由麦柴摞子下面的人一杈一杈挑到麦柴摞子上面去,麦柴摞子上的人又用木杈把挑上去的麦柴进行归纳整理,整理成下大上小的锥形摞子。碾出的麦子由福庆几个人用木锨装进麻包,用架子车推运到场院的另一处,倒出来,再由三四个人借着晚上的南风进行扬场,把麦衣扬出去。整个场院二三十人干得热火朝天,大家各把一关,配合紧凑,紧密有序。
凑热闹的孩子们把碾麦机喷出的麦柴抱到麦摞跟前嘻闹打滚翻跟头,惹得姜春山不由得吆喊两声赶跑他们,但孩子们又跑到另一摞麦摞前打滚翻跟头。
场院里扬起的尘埃在灯光的光照下,飞扬着一层土雾,干活的社员们个个戴着草帽、绾着裤脚、穿着麻鞋,有几个人干脆光着脚板,热情饱满地干着在农业社里的这最后一次活儿。整个打碾用了三四个晚上,打碾扬场完之后,装起的小麦有几十麻袋,全部归仓。
第五天,姜春山和福庆、茂全叫上队上的宝来、祥庆开始过秤,过完秤,福庆和茂全按每户劳力所挣的工分开始分粮。
夏粮分完后的第三天,姜春山让茂全通知全队人到场院库房前开会。开会前,姜春山已让饲养员和保管员把全队的农具全部整理出来,放到场院,让茂全写在了一张大黄纸上,南川里的苹果园承包议项和承包底数都写在了上面,贴在场院的仓库门前。赶来开会的人越来越多,有一家只来一个人的,有来小两口的,有来两三个男劳力的,有来全家人的,甚至还来了五六个六七十岁的老人,女人家也来了十来个。场院仓房前只摆放了一张老柴桌,也没摆放麦克风。姜春山、孙福庆、成茂全和保管坐在老柴桌前。姜春山看到人来得差不多了,就站起来提高嗓门说:“大家都来了,就给大家说一件事情,可能大家已都听说了。这可是件大事,这件事关系到全队每户人,就是按上面的政策精神和要求,要在全公社搞生产承包责任制,是要把队上的地全部划到每户人头上去,搞定地、定劳、定产承包责任制。这责任制咋搞,主要是按人头把地划到户里以后,按你分的地的多少,分摊公粮,缴够集体的,剩下就全是个人自己的。”
姜春山刚说完,有人就大声问道:“公粮和集体的能缴多少?”
姜春山说:“这个主要看你们家人有多少,地就分多少,按地的多少分摊公粮和集体的粮。也不多,公粮和集体粮摊下来可能就几十斤。”
有个中年妇女问:“地分了,都各种各了,集体不存在了,集体要粮干啥?”
姜春山说:“给队集体缴粮,主要是给五保户、烈军属、伤残军人、鳏寡孤独这些人的口粮,这些人已丧失了劳动力,没有分地,他们的地都分摊给了大家。”
有人又高声问:“咱们队川地少,山坡地多,那咋分?”
姜春山面对问话的人说:“这个前段时间队里安排人已对苏家河湾、前河岸、南川里的川水地进行了丈量,家家户户均摊,不搞任何偏向。地块按丈量的多少给六十一户人分摊,苏家河湾划六十一块地,前河岸划六十一块地,南川里除一亩六分果园外,还是划了六十一块地,已钉了木搉,都编了号。这个要给大家说一下,三块川水地丈量下来大的分的地块就大,小的地块就小,办法是抓阄,谁也不赖谁。剩下的山坡地按一户人口多少补齐补够,做到公平公正。”
姜春山说完,队上七十多岁的老候爷从坐着的石碾上站起身,颤着嘴皮说:“我听你说了这么半天,你这是抖家业恰,这是哪里的政策让把生产队的家产分了?搞了几十年的土地制度这就分了不搞了?”
姜春山笑着给老候爷解释说:“老候爷,不是不搞,而是要搞得更好,分开了家家干劲更大,避免了天天磨洋工,出工不出活。”
老候爷解放前当过长工,土改时领着农民分过财主的浮财,是当时的积极分子,当上了贫协主席,六十年代当上了小队队长,七十年代被公社选上去城关中学当了农宣队队长,还到各学校去忆苦思甜过。老候爷当上了农宣队的队长,他的队长的缺就由姜春山顶替,“文革”后他回到了家里,较少出门,因年纪大,不再参加生产队的劳动。老候爷听姜春山这么一说,提高了嗓门怒怼姜春山:“啥叫磨洋工、出工不出活?我在农业社也快四十年了,挖洮河,苦战西大渠,行修水利;平田整地,修水平梯田,大干快上,一年春种夏收、夏种秋收,都是领着社员热火朝天地干下来的,到了你们手里就都成了磨洋工了?”
茂全坐在老柴桌后面大声说:“老候爷,你那时离开了生产队,到各学校忆苦思甜当农宣队长去了,不知道后来队上的情况。”
老候爷说:“我是离开了队里,我离开了,生产队才叫你们弄成了不如人的样子。我在的时候,修水利、平田整地,早上喇叭上叫一声,哪个敢偷奸耍滑?让坏分子担稀肥,扫大街哪个敢有意见?让他们低头看路,他们不敢挺胸抬头。”
茂全笑着说:“老候爷,你那时是靠运动,现在搞承包责任制是靠政策,是想让大家吃饱穿暖过好日子。现在跟过去不一样了,现在要搞改革开放,发展生产、建设四个现代化,你说偏了,老候爷。”
老候爷怒气冲天地说:“反正你们搞的这是离开了革命路线,搞资本主义,是败家子行为,我要找县委告你们去!”
姜春山看到老候爷窝着气,气鼓鼓地捏着烟带甩手走了,扫了一下下面的人说:“山坡地的划分也是先大片,后小片,先阳坡,后硬山,家家或多或少都能沾上。牲口农具也都标了价,全队牲口共六头,三匹马、一匹骡子、两头驴,农具是六只犁、五个耙、十二把木杈、六把木锨、一架风车、三辆架子车、一个铡刀,还有一台磅秤、一杆二百斤的大秤、几张土改时分的桌子和板凳,都标了价,谁要就到茂全那儿登记缴钱取走。还有,南川里的一亩六分地的果园,里面有苹果树共二十三棵,这个分去不好分,作为集体所有,面向全队人承包,谁要谁缴钱承包,每年的承包费两千元。好,会就开到这,下来由福庆点名叫到哪个,哪个就上来抓阄,确认川水地的划分,茂全负责登记让按指印。”
福庆翻开全队的花名册,茂全从小仓库里端出个小竹箩,里面放了一小团小纸团,放在老柴桌上。这时有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子突然站起来说:“我想承包果园,价钱能不能再少一下?”
姜春山说:“这是按一棵树的产果量和市面上一斤苹果的价格算出来的,再咋少?少了全队人愿意吗?”
那人说:“那也要看一年的雨水和病虫害,一年浇地放水、打药防病虫害、投劳管理,这些都要计算投入。”
姜春山说:“这些要算在你的收益里头,要收益你就要投入,哪有承包了放手不管、干等着摘果子去卖钱的?”
那人说:“那好,我愿意承包那片果园。一次包几年?”
坐在桌后的福庆突然站起来说:“我也愿意承包果园!”
姜春山转身看了一眼福庆,又瞅了瞅茂全,茂全笑了一下:“还有竞争的了,好事呀!”
姜春山思索了一下说:“两人都想承包,那就抓阄。”
茂全说:“别,让两人当着大家的面竞争,谁出的承包费多就包给谁。”
姜春山转身说:“出现了两个人要承包果园,这样,当着大家的面谁出的承包费高就包给谁。”
那个四十多岁的人看着福庆说:“福庆,你咋跟我干上了?干了十几年会计,吃的松活饭,便宜没少占,现在看到农业社不行了,别人想承包果园你就眼红了,你咋这么会转风向,这么见利就抢?算盘拨得太精了吧?”
福庆没多说啥,只说:“队里的果园,大家都有权利承包,你两千元承包,我出两千五承包,公平竞争。”
福庆一说这话,那人不言语了,下面的人一阵议论声,有几个年轻人起哄说:“加价啊,还可以再加价,不能让社干老占便宜没贫下中农的活路。”
那人气得一屁股坐下来:“加个屁!都是些几十年的老果树,跟六七十岁的老汉一样能滴几点儿?加上你们看护哩吗?”
姜春山转身问福庆:“两千五你定下了?你这可是当着在场全队人把人家逼下去了,不可再反悔。”
福庆说:“我没逼谁,这谁都能承包,也没指定哪个人,出现多人要包,就得用承包费的高低确定哪个人承包,这说的是承包价,与具体张三李四没关系。”
姜春山说:“好,那承包果园的事,今天当着全队人在场,就这样定下,由福庆承包。每年的承包费是两千五百元,签三年的合同,承包费一年缴一次,从明年算起。今年秋后果子摘了全分给社员,也是大家最后一次吃队里的苹果,以后要吃就到大街上拿钱去买。下来大家开始抓阄,划地分地。”
下面的人在会计福庆的点名叫声中依次来到桌前抓阄,抓到阄的人高声喝着说他是几号几号,并来到茂全跟前登记签字按指印。抓阄登记一直持续到中午才结束。
(https://www.24kkxs.cc/book/4251/4251692/41894985.html)
1秒记住24K小说网:www.24kkxs.cc。手机版阅读网址:m.24kkxs.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