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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 乾坤挪移


郭祥玉在电话里与已升任为市委组织部长的焦部长闲聊的时候,听到了一点市委要调整人的风声,他即刻坐车来到市委,去找市委副书记柳成林。柳成林比前两年更容光焕发富态了,灰白的头发梳理得整洁齐刷,下巴下面有了一圈赘肉,灰呢料的中山装下面腆着个大肚,手指白皙圆胖,手背丰厚饱满,现着三个肉窝。柳成林让郭祥玉坐下,自己陷进沙发点上一支烟,一时没说话。

郭祥玉瞅了瞅无话的柳成林,没话找话地问:“柳书记最近身体还好吗?”

柳成林说:“还可以吧,快六十了,总不如从前。”

郭祥玉又问:“家里都还好?”

柳成林说:“还好。你怎么样?工作忙吗?”

郭祥玉说:“县上事多,杂七杂八的,要钱的门路很多,我一天焦头烂额。”

柳成林问:“怎么个焦头烂额法,说来听听?”

郭祥玉说:“清川是个穷县,吃财政的人多,每月光凑工资就把人愁死了,拆东墙补西墙,这个账上寻,那个账上找,年终还要填平补齐。还要给教育卫生还旧账,改造危旧教室,为优秀老教师盖宿舍,给医院盖门诊楼,还要拓宽改造城周围的道路。农业上全县正在大面积发展果树,县上给农户补贴农膜,乡上免费提供化肥。县上实在没钱,就号召每个职工捐钱、献爱心,支持全县林果业的发展。还要搞扶贫开发,为特困户送温暖。反正,每干一样都得花钱。”

柳成林说:“我好像听到过,你们建市场的时候,曾经让职工捐过一次钱嘛,咋又叫职工捐钱?”

郭祥玉说:“是捐过。那是市场刚开始建,市场里面由个体户自筹,市场外的两条通道由县上修建,那时没钱,就号召大家捐建。”

柳成林说:“你们县不是最早放开了自由市场,现在又建了个全省最大的市场嘛,收的税费管理费还不够你们花?”

郭祥玉说:“市场刚建成,县上为了鼓励个体户建市场进市场,三年内免一半的税,收得其实很少。到现在,全县各类税收管理费不到三千万。花钱用钱的地方太多了,光职工工资一项,一个月就要四百多万。现在企业改革搞承包,财政再不承担企业这一块的工资了,要不根本没办法。”

柳成林问:“一次一个职工捐多少啊?”

郭祥玉说:“不等,县级干部一百,科级干部五十,一般职工二十。”

柳成林把烟头掐在烟灰缸里,仰靠在沙发上说:“没钱就不要折腾嘛,为啥非得要干出些名堂来?”

郭祥玉说:“关键是抖开的事情太多了,这些事都得花钱。”

柳成林笑了一下说:“老龙这个人,是个百废待兴式的人物,喜欢标新立异,还不了旧账还欠新账,始终停不下来。”

郭祥玉一时没弄明白,柳成林这是在褒还是在贬,没敢插话。他略思索了一下,从一个黑色人造革皮包内取出个纸包,转移话题说:“柳书记,我带了个玩耍的东西,看你喜欢不,留下当个摆设。”

柳成林问:“啥玩耍的东西?”

郭祥玉打开纸包,一尊憨态可掬的大肚弥勒坐像出现在眼前。佛像不是太大,跟家庭桌上摆的小闹钟一般大,佛像的臂弯袖口指缝等皱褶里有一些积留的污垢。

柳成林笑了一下说:“这和尚笑得可爱。”

郭祥玉把佛像包起来,放在茶几下层说:“这是一个朋友送我玩的,听说是玉石的。”

柳成林的心思似乎不在这上面,郭祥玉感觉到了这一点,他有意无意间问了一句:“柳书记,听说市上要调整人了?”

柳成林看了一眼郭祥玉问:“你从哪儿听来的?”

郭祥玉说:“我有个同学在市上,听他说市上要准备调整人事。”

柳成林说:“翻过年就到换届选举了,人事肯定会有变动。”

郭祥玉问:“变动大不大?县上有变动吗?”

柳成林说:“主要是市上领导的调整,县上也有个别调整。变动最大的是省上领导的调整,连省委谭书记也要走了。”

郭祥玉惊讶地问:“谭书记要走了?去哪儿?”

柳成林说:“北京。”

郭祥玉问:“谭书记进京了,不知要去哪个部门?”

柳成林说:“这个不好说,或中央,或国务院,或到哪个部委办,都有可能。谭书记是延安时期的老革命,正部级,老资格了,在中央和全国都有影响。”

柳成林话锋一转问郭祥玉:“你们的龙千里最近在干什么?”

郭祥玉说:“龙书记这段时间正在抓果树的扩大种植、农村多种经营和家庭工业。”

柳成林问:“效果怎么样?有没有不同的意见和反对的声音啊?”

郭祥玉心里咯噔了一下,怎么突然问起了这个?是不是龙千里也要走了?龙千里在清川也快十年了,该到走的时候了。郭祥玉低眉着眼,眼珠翻转着,脑子迅速运转起来,他想了想说:“一般来说,各乡镇都积极响应,抓紧落实。具体到山区种果树,农村群众还是有抵触,绝大多数人不愿种。农村人现实,把种粮看得比啥都重。为这,龙书记在一个乡的观摩现场,当场宣布了一个鼓励补贴办法。”

柳成林问:“啥办法?”

郭祥玉说:“那次观摩完,龙书记在现场宣布,为每户栽种果树的农民免费补贴一袋化肥,一捆薄膜,并从外地调树苗任群众挑选。这个决定我当时就很震惊,给每户农民补贴一袋化肥,一捆塑料薄膜,要一大笔资金,县财政是拿不出来的。我下来给龙书记汇报了这情况,龙书记指示让以县政府的名义发倡议,号召全县职工捐款。当时,县上还欠着职工两个月的工资没发,现在又让职工捐款,这在全县引起了不小的反响。”

柳成林问:“那欠着的工资现在发了吗?”

郭祥玉说:“没有,到现在还欠着,将近一千万元,筹不到啊。”

柳成林“哦”了一声,接下来又问:“你们在山区发展果树是不是不切实际,有些盲目、不讲科学啊?怎么能不尊重农民的意愿硬推呢?”

郭祥玉说:“这个龙书记倒讲究尊重科学,重视人才。为推广果树种植,还提拔了两个学园艺专业的大学生当了园艺站的副站长,让这两个人领着技术人员现场指导。不过,其中一个我听说与龙书记有很长很深的关系。”

柳成林机敏地问:“啥关系?是个什么样的人?”

郭祥玉略顿了一下说:“听说就是给龙书记曾经送过手镯的那个农民的儿子。”

柳成林“哦”了一声说:“还有这样的事?看来老龙也过不了这个人情关。”

柳成林又问:“你们夏县长在县上影响怎么样?”

郭祥玉终于明白柳成林问这些话的潜在意图了,这证实了他的判断是准确的,清川要人事大变动了,分管组织的市委副书记在了解清川一二把手的情况了。他马上想,龙千里如若要走,意味着县委要换新人。现在,市委副书记又问夏明远的情况,意味着夏明远也要变动,夏明远如若去了县委或到市上工作,也就意味着县政府也要换一把手。夏明远一走,县政府就剩下他这个常务副县长排在最前面,他意识到这是个轮次转换、给人说好话让人快走,腾出位子自己上位的绝佳机会,他抬头对柳成林说:“夏县长工作成绩突出,有开创精神,考虑问题全面,为人平易近人,作风民主,不搞一言堂,有大局意识,善抓具体工作,关心百姓生活,在县上影响也好。”

柳成林撇了一眼郭祥玉问:“看来你们俩还合得来。”

郭祥玉说:“夏县长与班子内的人际关系都搞得很好,他善于综合大家的意见,团结搞得不错。”

接着又趁机说:“柳书记,我有点个人事情想给您汇报一下,你看……”

柳成林说:“啥事情,你说。”

郭祥玉说:“柳书记,我在清川也二十几年了,我想变动一下工作,你看能不能帮个忙,把我调一下。”

柳成林问:“你想到哪儿去啊?”

郭祥玉说:“县上的工作太具体,搞了这么多年,我想换个环境。能不能调我去市上工作?”

柳成林瞅着郭祥玉想了想说:“是这样。县上有县上的好处,市上也有市上的难为。你现在是常务副县长,又很年轻,又是大学生,很有发展前途,为啥不在县上继续发展呢?”

郭祥玉说:“我那个大学生是工农兵的,和人家现在正规大学毕业生可不能比。不过,要求进步上进,人都有这心愿。柳书记,您看能不能这次把我变一下。当然,您要求我留在县上发展,我会继续很好地尽心工作。”

柳成林思忖了片刻说:“我看这样,我把你的这个请求可以向市委反映一下,但要市委决定,尊重组织安排。我个人的意见,你还是留在县上比较好。你在县上有一定的基础,也有了一定的人缘关系;到市上来,一切得从头开始,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你要求更进一步的上进,组织上会考虑的。”

郭祥玉心里窃喜,他为自己绕圈子,借想去市上的话头,实则是想在这次人事调整中,把握住时机,上位到夏明远的位置。想法已向柳成林表明,目的已达到,而且柳成林已答应考虑,郭祥玉觉得不宜再多呆,便起身谦恭地告辞。

郭祥玉从柳成林家出来,又去看望了市委组织部焦部长,含蓄地表白了自己的想法。焦部长让他等候消息,别再乱跑、活动太频繁,找人太多,目的太明显,遇上个不了解的传出去就坏了事。郭祥玉接受焦部长的建议,毕竟一块培训了三个月,还有一点感情联系,提醒规劝也是好意。不过,人家已经是市委常委,组织部长,他自己还是个县上的副县级。在县上苦熬了二十多年,在龙千里那里也没留下啥好印象。柳成林在了解龙千里情况的时候,他从心底产生了一种阴一下龙千里的心思,他晦暗地想,你当初不让我当常务副县长,想让邱明泉上,现在还结成了儿女亲家,如真的像自己判断的要走,也要让你磕磕绊绊地走,带着灰色的尾巴走人,不能让你以改革家的形象、成绩卓著地风风光光走人。你如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你若置我于两难,我就给你预埋祸端。

郭祥玉的心思任何人看不透,也揣摩不透,因为他本身就是个揣摩人心的人,而且平时少言寡语,从不暴露真实心迹。遇到再大的欢心事或麻烦事,都是面无表情,铁青一块,面部肌肉麻木到极致,自我控制力也发挥到了极点。

龙千里在办公室正翻看材料的时候,姜春山突然推门进来了,怀里抱着一摞大小不一,颜色各异的塑料脸盆。龙千里招呼姜春山坐下,给他倒了杯水,然后问:“产品出来了?看起来不错嘛。”

姜春山放下塑料脸盆说:“已经试生产半个多月了,还不是太稳定,你看看。”

龙千里拿起几个塑料脸盆端详翻看着,边看边说:“样式还可以,颜色红黄绿蓝都有,就是色泽还不太鲜艳,没有亮度,看上去较涩,手摸上去不光滑。”

姜春山说:“你说得很准,现在是试生产,还不敢大量生产。我是先拿来让你看,提意见。另外,有件事向你汇报一下。”

龙千里放下脸盆,回到沙发上坐下,问:“有啥事?你说。”

姜春山说:“我的厂门被社员围了,堵着不让出进。”

龙千里惊问:“为啥?”

姜春山说:“社员提出,我租地时社员都不知道,没经过全队社员同意,是队里瞒着全队社员搞的黑协议,加之我原先是队长,又聘请队里的会计当了我厂里的会计,社员说是合起伙来欺瞒社员。他们提出,县城里的水浇地,每亩必须高出市场粮价的两倍才能出租,租地费必须按人头分给社员,否则不让生产,堵住大门不让出进。”

龙千里问:“你协议是咋签的?每亩地咋租的?”

姜春山说:“这地是留给五保户和烈军属的机动地,每亩地按现在的小麦价和玉米价算的,八亩地租期十年,零头我都高价包成了整数,规定一次性缴两年的租地费。首次的款我已全部缴清,也由原来队里的出纳分发给了队里的五保户和烈军属。”

龙千里想了想说:“这样,你先回去,我下来找人就解决这事。”

姜春山抱着脸盆走了,龙千里开始给公安局和城关镇打电话。一阵功夫,公安局长和赵满仓来到了办公室,邱明泉也推门进来。

龙千里对三人说:“虹光塑料厂被人围堵了,不让厂里的人出进,围堵的人是姜春山租地的本队社员,围堵的理由是姜春山租地时,没有经过全队社员的同意,签了个黑协议,要求每亩地按现在市场粮价的两倍出租,租费按人头分光。你们带上派出所和镇上的人,由邱县长带队,去处理这事。原则是维持已签协议不变,维护协议的合法性。可以向社员展示协议内容,让他们心里明了,看是不是黑协议。二是妥善稳妥地处理,别出现过激行为,激化矛盾。尽量讲道理,讲法律。三是对一两个寻衅闹事的人,派出所可以带离现场,圈上一两晚上,说服教育后放回去。”

公安局长和赵满仓站起身,准备往外走,邱明泉坐着没动,他让两人在外面等一会,他还有点事情。两人关上门出去以后,邱明泉压低声音对龙千里说:“我听到市委要动你,你听说了没有?”

龙千里惊异地看着邱明泉:“没听说,你从哪儿听到的这消息?”

邱明泉说:“我市上有熟人,他打来电话透露给我的。”

龙千里想了想说:“动不动,是市上考虑的事,我个人服从组织安排。”

邱明泉说:“听说让你到市上当副市长,但听说市委有不同意见。”

两人正说着,桌上的电话响了。龙千里走到桌前,拿起电话问:“喂,我是龙千里。哦,柳书记,你好,啥时候?那我下午就过去。好,好,再见!”

龙千里放下电话说:“市委柳成林书记的电话,让我下午去市上找他。”

邱明泉说:“那可能就是这事。”

邱明泉站起身往外走,走到门口又折回来,低声对龙千里说:“柳书记说啥你都点头应承,顺便把我的事说一下。”

龙千里看着自己的这个老亲家走出办公室,半天没回过神,他是啥意思?

下午,龙千里到了柳成林办公室。柳成林为龙千里亲自倒上水,开玩笑说:“你可是大忙人,自从当了县委书记,到我这里一次没来过,连到市上开会也不来看我一下。”

龙千里被柳成林说得有些尴尬,解释说:“主要考虑你是管组织的书记,常往你这儿跑怕别人误解,给你造成不好的影响。”

柳成林仰靠在对面沙发上说:“那有啥嘛,下级看望上级,很正常嘛,市委老人员哪个不知道咱们俩曾在地委农工部就是上下级?你是农林科科长,我是农工部副部长。文革开始,下放到五·七干校劳动后,我们又在一块,你晚上拿着本列宁的《国家与革命》不丢手,我却组织你们批判资产阶法权,讨论在社会主义条件下要不要继续革命、对资产阶级和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应不应该实行无产阶级专政的问题。让你们写心得、谈体会,你却每次抄些报刊文章敷衍。你是老牌大学生,我知道,你其实有你自己的思想和思维方式,和我们这些工农干部不一样,老想些与形势时局不合拍的东西。”

龙千里说:“也不是想与形势不合拍的事情,当时就是想了解一下列宁关于国家与革命的思想和学说理论,从中寻找无产阶级必须打碎资产阶级国家的旧机器,建立合法民主的无产阶级国家政权的必然性、规律性和科学依据。而咱们砸烂自己的国家机器,是对列宁学说理论的发展呢,还是打烂了以后,重新建立完全不同的政权形式,换掉政权里面那些思想意识与灵魂已变了质了的掌权人呢?”

柳成林哈哈笑着说:“你说的这太深奥,太绕太绕,听不懂。当时大家都想着紧跟形势别掉队,谁去想那么多那么深?就你顽固不化,到干校劳动改造了,还串联鼓动着人搞啥磨豆腐,挂粉条的事,结果咋样?又是一顿批,农村人憨厚,没让你吃大苦头还是轻的。”

龙千里说:“我当时也是出于一片好心,社员家家饿肚子,那么困难,春夏之间连粗粮接不上,冬天家家几缸酸菜,指点他们搞点副业,换点副食化肥,救救急。”

柳成林话锋一转问:“怎么样,在清川几年了?工作听说干得还不错。”

龙千里说:“快十年了。”

柳成林说:“你们是文化人,接受新生事物快,干啥都超前。不过,也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只顾干事出成绩,不考虑其他,听不进不同意见,这就带来许多不好的影响。”

龙千里想到邱明泉的提醒,点头附和说:“是,这在所难免。”

柳成林说:“咋能在所难免呢?明明想到这件事会带来不好的后果和影响,就要尽量避免它,不去触碰它。我也听到你这些年干得不错,但也听到对你有许多意见和议论,甚至还留下工作隐患。比如你搞的全县捐款种果树的事,本身这是县上的事,有多少钱,就办多少事,咋能让职工捐哩?比如你欠发全县职工两个月的工资,还搞捐款,这就更不应该,在县上闹得沸沸扬扬,职工意见很大。”

龙千里低头沉思着,他怎么把清川的事情弄得这么清楚?像是安排了眼线和耳目。

柳成林沿着他的思路继续说:“还有人反映,你提拔了个不该提拔的人。那个给你送过手镯的人的儿子是不是你提拔的?刚参加工作才六七年,还需要很好地在基层磨练,况且这个人的父亲曾和你有交往,送手镯的事还被检举,惹来了省上的调查组,这是大忌!你怎么不避嫌,反倒提拔他的儿子啊?”

龙千里分辩说:“手镯的事早已澄清,而且我也没收,当场返还给了他,只是当时怕伤了他的面子,包在我送给他的一包茶叶里面,没有告诉他。至于你说的提拔的那个年轻人,那是个专业人才,有独创精神,敢在高寒山区栽种果树,这本身需要胆量和勇气,还要有过硬的技术。而且提个园艺站的副站长,是让他带着大家去示范栽果树,去吃苦受累,多出力流汗,传授他的知识与技术,并不像人说的我任人唯亲地乱提拔。”

柳成林说:“不管咋说,你在清川的戏路很多,听戏看戏评戏的人就更多。你演他们看,你在台上觉得自己很卖力,看戏的人在台下专挑你露出的马脚和破绽。老话说一俊遮百丑,可当领导的要干出俊样不容易,干错出现偏差失误,就是一个致命的污点,关键时候就能把你打得人仰马翻,何况你身背这么多的意见和议论,让组织上怎么考虑你、使用你?”

龙千里终于明白,柳成林绕了一大圈,终于转到了正题上。他思想着,这个人思想保守,观念陈旧,满嘴人品道德,实则自己品行低劣,是个心胸狭隘、心术阴暗、心计多端、心机巧诈的官场油子,几十年来一直看不惯自己干的所有工作,见不得别人好。

柳成林见龙千里低头不语,接着说:“干任何工作都得先想好了再干,不能凭一时的心血来潮,凭一股热情和冲动去硬闯。虽然在别人看来,你有开创精神,但不能旁若无人地随便乱创。那个创字就是你用刀去割别人的疮疤,割别人的疮疤,那不就包含着创祸的意思?”

龙千里听到这,一股热血开始慢慢往头上涌,他抬起头解释说:“柳书记,你说的这些,只要干工作都存在。我主要是想着让清川的百姓在较短的时间内,尽快解决吃穿用的问题,其他就很少考虑,个人影响得失也很少计较。现在清川四十五万人的吃穿基本得到了解决,但还很穷困,还有二十几万人还处在贫困线上,只解决了吃的问题,要让这些人解决穿和用的问题,还得花大力气去不懈努力,清川的工作任重道远。在我们这片干旱少雨、沟壑纵横的黄土高原上,农民们一年四季忙到黑,干山秃岭一把柴,没有任何资源,唯有黄土是不花钱的唯一资源。只有在土地上想办法,做土的文章,发树的财,大力发展果树,让农民在黄土地上重新燃起希望,才能慢慢走出贫困。当然,干这些工作,千头万绪,涉及资金。县上是缺钱,农民更没钱,观念上转不过弯,这就要县上想其他办法筹钱,为农民免费提供树苗、化肥、薄膜,鼓励他们转变种植观念,在边远干旱山区科学地种植果树,科学地培训他们去科学管理,这是解决温饱的唯一出路。”

柳成林听完龙千里的述说,心里想,这个人总是用一种情怀的东西干工作,哪里不惹出许多是是非非来?官场上容得了你抱着情怀感情干事?口口声声百姓呀,吃穿呀,百姓能为你分担忧愁?百姓能为你喊冤?百姓能提拔你上位?百姓只不过是用来顺口说的代名词而已。

柳成林听罢龙千里较为激动的叙说后,不置可否地说:“干工作,找思路,想办法,出成绩,这些都是可以的,也能理解。但不要只想前,不顾后,自己把自己弄到风口浪尖上。我给你说了这么多,是出于我们俩有几十年的老关系,彼此了解,既是奉劝,也是提醒,更是爱护。人不能只干前面的事,不想后面的路。我作为你的老上级,实心告诉你,说到底,你搞的是政治。政治是啥?政治就是听话。政治就是顺从与迎合。政治就是背地里的艺术。当然,你听不听在你,这只是我个人对你的劝告提醒,只供参考。另外,我顺便告诉你,市上准备调整你的工作,组织上的意见,让你任分管农业的副市长,待开市人代会的时候选举确认。但最终还没定,因为还有两个人选也被提名为副市长的候选人。这几个人选中,争论最大的就是你,其他两个看起来工作一般,但没有反映出其他意见,议论也较少。当然,作为我个人,还是倾向于让你上位,毕竟你在全市是个开创型、能打开局面、实心干工作的人。但你也别把这当真,这只是桌面上的说法,真正起作用的是市委一把手和常委们各自的心思。”

龙千里想了半天说:“我服从组织安排,只是我更愿意干些具体工作,为老百姓解决些实际问题和困难。到市上工作,倒觉得不太适应。”

柳成林说:“你看看、你看看,工作了几十年,还带着知识分子的情感想问题。到市上来也是工作,我一直在市上工作,不是也干得很好吗?到市上就有了市上的眼光、胸怀、思路和人脉,咋就排斥哩?”

龙千里说:“不是排斥,只是在县上时间长了,一时转不过弯来,总觉得好多事还没做完,这样走了,有点遗憾。”

柳成林说:“到市上了,也可以跑县上,抓点抓落实,检查指导嘛。”

龙千里再不好说啥,柳成林站起身说:“好了,今天就谈到这。把你眼前的工作收收尾,别再往开铺摊子了。你在清川这几年铺开的摊子太大太多,光累人,要机遇机巧适时地干工作,不在多少和好坏,在于干在恰到好处和时节上,干在欣赏你的那个人最需要的那个时间点上。我顺便再提醒你一句,你所有的工作成绩,都是你顶头上司的成绩!”

龙千里面色难看、五味杂陈地与柳成林握手告别。走到门口又折回来对柳成林说:“柳书记,有件事我给你如实汇报一下。”

柳成林问:“啥事?你说。”

龙千里说:“我们县的邱明泉在副县级任上时间长了,是解放牌干部,老资格了,年龄也大了,你能不能考虑一下,解决个待遇,让他到政协去。他本人也有这个意愿。”

柳成林说:“邱明泉这个人我知道,山西人,是随军过来的干部,你们清川的不倒翁,‘文革’时虽被批判,但没有彻底下台,官还照样当着。有些方面,你可要向他学习啊。行,这个可以考虑,老县级了,应该解决。”

龙千里回到县上,马上找来邱明泉,了解姜春山塑料厂被围堵的情况。

邱明泉端详了一阵龙千里的脸色,问:“柳书记对你咋说了?”

龙千里想了一会说:“他就像多年的政治教员,我就像小学生,接受了一次政治常识教育。”

邱明泉问:“让你去市上的事没说?”

龙千里说:“说了,被教训了一通之后才说的。不过,他说还有其他人选,还没有最后确定,确定后,还要上人代会选举确认。”

邱明泉说:“那就成了两可之间的事了,你为啥不顺便去找一下市委刘书记?他是一把手,最终的决定权在他手里,他一句话就把人定了。”

龙千里说:“这是人事调整的事,自己咋能寻着去说情要去哪儿呢?”

邱明泉哼了一声说:“你才拾了个棒槌认了个针(真),现在啥年月了,都九十年代了,还信守过去那一套。”

龙千里说:“还是相信组织吧。即就是不调整,我还愿意在县上干几年,直到退休。我跟清川有缘,六二年在清川搞社教,呆了两年,那时才二十五六岁。七九年又到清川当县委书记,这一干快十年了,为清川的老百姓做了一点事情。不过,我还有许多想法没有实现,比如再在全县推广十万亩果树栽植,形成真正的农业产业。我还有个想法,让以前和现在摆摊子的人,拿出多余的资金,像姜春山那样,来办民办企业,使民办乡镇企业从发展到壮大。这样既可增加税收,富民富县,也可以吸收剩余劳动力转移,增加这部分人的收入,改变这些人的生活困境。”

邱明泉听得有些凉意,这到啥时候了,还大谈这些。邱明泉隐隐觉得,他这位县委书记的亲家,对自己能不能当上副市长心里已有了底,心里似乎有种怨气和不满,说出来的话却变成了自己的抱负和愿望。念书人终究是念书人,离官场还很隔膜。机会出现了,咋不狠命去争呢?邱明泉想到这,抬头问:“柳书记对你印象咋样?好的没?”

龙千里说:“这咋说呢,我们俩在一起工作了二十多年,应该是很了解的。印象么,彼此深刻。但他是用官场的视觉看人,而不是从工作的角度评判人。一句话,不是很好。”

邱明泉心里似乎明白了什么,再没说啥。龙千里随后说:“他对你倒是印象深刻,说你是清川不倒翁。我给他说了你的事,他满口答应,同意你到县政协去任主席。”

邱明泉听了龙千里的这话,倒是很镇定,多年养成的政治素养,使他遇到任何事,都能处变不惊,心不窃喜。

邱明泉说:“他能答应,我也就能离开政府,吃两年清静饭了。”

龙千里说:“怎么,你不想呆在县政府?”

邱明泉说:“不是现在不想呆,是以后更不想呆。”

龙千里问:“那为啥?”

邱明泉说:“你没听到郭祥玉前段时间老跑市上吗?你如果一走,夏县长顶了你的缺,郭祥玉就有了顶夏县长的机会,我还呆在政府干啥?”

龙千里吃惊地盯着邱明泉说:“郭祥玉?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工作平平,阴阳怪气,阴晦难摸的一个人,还受过处分,怎么可能哩?”

邱明泉轻藐地笑了一下:“世上的事就是这样,尤其官场,一切都有可能。快到两会了,听说郭祥玉这段时间连着跑单位和乡镇,了解安排工作很忙,天天在下乡,以前很少见他这样。连夏县长这几天都不见了踪影,问办公室的人,都说不知道去哪儿了,你说这不反常?”

龙千里沉默了,他忽然想起了姜春山塑料厂的事,便问:“虹光塑料厂的事,咋弄了?”

邱明泉说:“那已经解决了。我到现场给围堵厂门的一群农民说明了县上的政策,解释了协议情况。我给他们说,协议签了就受法律保护,而且协议内容公平合理,高出市场的粮食价格,租地费除留给复退军人五保户的困难补贴外,剩余的作为这些人的人丧葬费由本队出纳代管,再要变更协议只能等协议期满后变更,或者向法院申请申诉,重新签协议。我让他们选出代表,到法院去申诉,随意围堵厂子正常生产是非法行为,可以拘留现场带头闹事的。我这么一说,那些人都往后躲,最后派出所的人驱散了那伙人,再没人去闹了。”

龙千里说:“解决了就好。”

邱明泉站起身,准备离开,稍停了一下说:“你还是要重视你这次调整工作的事。”

龙千里苦笑了一下说:“等待吧,等组织安排。”

邱明泉乜斜了一眼,离开了房间。

春节过后,市上和县上分别召开了两会。龙千里没有被确定为副市长的候选人,而是被调到了市上一个副地级的林场,任了党委书记。清川县的两会之前,夏明远被任命为县委书记,康怀礼被任命为县委正县级调研员。在两会上,郭祥玉被选举为县政府的县长,邱明泉被推选为县政协主席。人事大挪移正像邱明泉判断的那样,重新洗牌以后,在全县引起极大震动,议论了近一个月的人事调整终于尘埃落定。

龙千里在被任命后的第三天上午,被新单位派来的人,用小车接了去。那辆崭新的皇冠牌小轿车,沿着南去的盘山公路,拖着土雾,载着龙千里离开了清川。车到南山坡上停下来,龙千里从车上下来,走到坡埂上,紧蹙眉骨,神色凝重地环视了一圈县城和北山西山上已栽种的一排排果树,然后上车离开。

龙千里走的时候没告诉任何人,可他走后的当天下午。听到消息后的城区群众,有好几百人聚拢到县委门口,要求把龙千里留下,有的城郊农民从田地里风尘仆仆地赶来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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