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5.这声道歉,迟到了大半生
嘎吱!!!
木门被拉开一道缝隙,昏暗的光线下,露出聋老太那张惊恐万状、沟壑纵横的脸。
她满头白发散乱,因为缺了颗门牙,嘴唇有些瘪着,更显得苍老凄惶。
白大爷站在门口,咧嘴一笑,昏黄的光线落在他收拾得干净整洁的脸上,竟有几分旧日的风采。
他往里头扫了一眼,语气里带着一如既往的宠溺:“啧!娟儿!怎么不开灯啊?黑灯瞎火的,再漂亮的人也瞧不见了。”
他看着吓得浑身哆嗦、眼神涣散的聋老太,心里一酸,却还是笑着走上前,不由分说地握住了她那双枯瘦、冰凉且颤抖不止的手。
她的手粗糙得厉害,早已没了当年的柔软。
“瞅瞅,头发都乱成草窝了。”白大爷的声音放得极轻,极缓,像是怕惊扰了什么,“来,今儿个泗哥帮你梳梳头,还梳你年轻时最爱的那个样式,好不好?”
说着,他顺手轻轻带上了房门,将那外面一切的纷扰、恐惧和即将到来的审判,都暂时关在了门外。
他搀扶着脚步虚浮的聋老太,慢慢走到房间里那个最显眼、也最格格不入的梳妆台前。
不得不说,聋老太骨子里还是个讲究人。房间不大,却收拾得利利落落,东西摆放得整整齐齐。
屋里没什么值钱的物件,唯独这个梳妆台,木质温润,纹理细腻,带着常年使用后留下的包浆,一看就不是寻常百姓家的东西,默默诉说着女主人曾经或许有过的、与如今截然不同的时光。
白大爷颤巍巍地从自己那件旧中山装的上衣口袋里,摸出了一把边缘磨得光滑的牛角梳。
他扶着聋老太在梳妆凳上坐下,然后站在她身后,对着那面有些模糊的铜镜,慢条斯理地,一下一下,为她梳理那头干枯散乱的白发。
他的动作很轻柔,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
手指穿梭在发丝间,将那些打结的地方一点点耐心地理顺。他梳的是清朝末年、民国初年那会儿,在四九城的闺阁里还挺时兴的一种发髻,复杂而精巧,需要极大的耐心。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的手法竟然没有丝毫生疏,仿佛这画面在他脑海里演练过千百遍。
聋老太僵硬地坐在镜子前,面色惨白如纸,两眼空洞无神,像一尊失去了魂灵的木偶。
镜子里映出的,是两张饱经风霜、布满岁月刻痕的脸,和一段被时代洪流冲得七零八落、不堪回首的往事。
老白一边灵巧地挽着发髻,一边看着镜子里的人影,语气里带着追忆和不变的宠溺:“哎哟,瞧瞧,咱们娟儿梳上这个头,真真是漂亮,跟当年在石头胡同第一次见你时一个样儿……”
聋老太的身子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嘴唇哆嗦着,声音嘶哑干涩,带着巨大的恐惧:“那……那个小王八蛋……他……他找过你了?他是不是……是不是打算把我这没用的老太婆……大卸八块?”
她口中的小王八蛋,指的自然是何洪涛。
老白手上的动作顿了顿,随即哈哈一笑,那笑声在寂静的屋里显得有些突兀,却带着一种试图安抚人心的力量:
“哈哈,怎么会呢?你想到哪儿去了!他小子再浑,再能耐,到底是要给我几分薄面的嘛!我的面子都不给,我揍他丫的!你忘了泗哥我以前是干嘛的?正儿八经的四九城警署署长啊!”
他刻意挺了挺早已佝偻的腰背,试图显出几分昔日的威风,
“他?他现在再厉害,不过也就是个分局的处长,搁在以前,连给泗哥我提鞋都不大配呢!”
聋老太听着他这吹嘘,紧绷的神经似乎稍微松弛了一丝丝,但眼神里的绝望并未散去,反而化作了一丝怨怼的嘲讽,她啐了一口:
“呸!警署署长?威风八面的白署长,不也沦落到差点被拉去枪毙的地步?要不是……要不是我当年死活非要跟着你,非要住进这个院子……你能活到现在?!啊呸!你就剩下这一张嘴了!自打解放军进了城,你就跟个哑巴似的,不跟我讲话,不出这个门……我……我恨死你!!”
她说这话时,语气里带着一种久违的、属于年轻时的泼辣与嗔怒,只是这嗔怒底下,是委屈和心酸。
老白为她绾好最后一缕发丝,看着镜子里那依稀可辨旧日轮廓的发髻,讪讪一笑,眼底是掩不住的愧疚和温柔:
“别介,娟儿,我的好娟儿……泗哥谢谢您嘞。”
他的声音有些哽咽,忙借着端详发髻掩饰过去,“你看,我这手艺还没落下吧?多漂亮啊!”
昏暗的光线下,老白浑浊的老眼里,难以抑制地泛起了泪花。
他飞快地用手背擦了一下。
聋老太透过模糊的铜镜,看着身后这个同样苍老不堪的男人,看着他小心翼翼为自己梳头的样子,积压了一辈子的委屈、怨恨、恐惧和那一点点深埋的、几乎被她自己都遗忘了的依恋,在这一刻猛地爆发了。
她猛地转过身,一把抓住了老白那只布满老年斑、不停颤抖的手,眼泪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白景泗!你别以为你现在来给我梳个头,我就能原谅你!全都怪你!要不是因为你!!我……我至于变成今天这个样子吗?!你个老王八蛋!!!”
她哭喊着,用力捶打着他的手臂,虽然没什么力气,却充满了控诉:“当初是你把我从那个火坑里赎出来的!是你说的,要给我一个家,一个安生日子!可你呢?!你把我一个人丢在这个吃人的院子里,多少年不闻不问?!你要死了!你快要死了你才跑过来!你来了有什么用?啥也没给我剩下,就光带着一张嘴!不出门,不讲话,像个活死人!!”
她哭得几乎喘不上气,声音嘶哑破碎:“要不是……要不是为了活下去,要不是我答应易中海,做这个劳什子的‘老祖宗’,靠着这点虚名和街道那点补助,想法子弄点吃的用的,勉强养活我自己,也……也偷偷接济你这个缩在后院等死的王八蛋……我至于跟着他们一起去害人吗?
我至于昧着良心,看着柱子和雨水那两个孩子被往死里坑吗?!我造了孽啊!!白景泗!!你……你……”
她泣不成声,所有的伪装、所有的麻木都被这巨大的恐惧和迟来的悔恨击碎,露出了里面那个同样千疮百孔、在命运洪流中无力挣扎的灵魂:
“都怪你!!当初你让我就那么死在八大胡同不就得了!!为什么要把我赎出来?!为什么赎出来又不管我?!你个天杀的王八蛋!!你让我人不人鬼不鬼地活了一辈子啊!!!”
她哭得撕心裂肺,仿佛要将这一生的苦楚都哭出来。
颤抖着手,她从怀里摸出那封被她藏了多年、皱皱巴巴、泛着陈旧黄色的军邮信,还有那张代表着这间小屋最后归属的房契,胡乱地、带着一种彻底放弃的决绝,塞进了梳妆台的一个抽屉里。
那封何洪涛寄给何大清的军邮,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她手心发疼,更烫得她良心难安。
看着她这副模样,听着她字字血泪的控诉,白景泗再也忍不住,老泪纵横。
他没有辩解,也无法辩解。
只是伸出双臂,将这个哭得浑身颤抖、瘦小干瘪的老妇人,轻轻地、紧紧地拥入了怀中。
两个被时代抛弃、在泥泞中相互依偎又相互折磨了一辈子的老人,在这绝望的夜色里,如同两片即将凋零的枯叶,瑟瑟发抖,唯有泪水是滚烫的。
他拍着她佝偻的背,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怪我……娟儿,都怪我……是泗哥对不起你……对不起……”
这声道歉,迟到了大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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