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7章 云顶洗冤,暖阳归堂
苏无忧这“病”生得端的是有模有样,半点不掺假。头几日当真赖在西跨院的床榻上,软枕垫得高高的,锦被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半张苍白的脸,连眼珠子都懒得多动一下。
阿糜端茶倒水时,他得慢悠悠伸出手,指尖刚碰到茶盏,就轻轻“嘶”一声,眉头蹙起,仿佛那青瓷盏有千斤重;偶尔想翻个身,更是哼唧得没完没了,从喉咙里溢出的轻哼带着点刻意的软糯,活脱脱一副被风一吹就倒的弱不禁风模样。
阿糜被他支使得团团转,一会儿要温好的蜜水,一会儿要剥好的葡萄,一会儿又嫌窗缝漏风,得去寻厚毡子堵上。
她性子温顺,纵使知道自家男人多半是装的,也依旧耐着性子伺候,只是每次转身收拾他写废的纸笺时,脸颊总会不由自主地发烫。
到了后几日,苏无忧约莫是躺得腻了,便让阿糜在床前支起一张小巧的梨花木桌,铺上素色宣纸,研好松烟墨,竟在房里练起了字。
他手腕轻抬,笔尖落在纸上,力道匀净,只是那纸上写的,却全是些“鸳鸯”“并蒂莲”“相思”“偕老”之类的字眼。写得不顺心便揉成纸团,随手丢在脚边,不多时就堆起了一小摞。
阿糜进来收拾时,弯腰去捡那些纸团,指尖无意间触到一张还没揉皱的,上面“鸳鸯交颈”四个字写得娟秀灵动,墨迹未干,带着淡淡的松烟香。
“看什么呢?”苏无忧的声音带着笑意,从身后传来。
阿糜吓得一哆嗦,慌忙将纸团塞进怀里,转过身时,眼神躲闪,连声道:“没、没看什么,我这就把这些收拾了。”
她拿起笤帚,低着头飞快地扫着地,耳尖的红却怎么也褪不去,连带着脖颈都染上了一层薄红。
苏无忧看着她慌乱的模样,眼底笑意更深,指尖却依旧在纸上缓缓滑动,写下“佳偶天成”四个字,墨迹晕开,在宣纸上留下温润的痕迹。
这半月里,云顶县刚褪去云顶仙阶那层层叠叠的阴霾,百姓们脸上刚有了几分笑意,却又被一桩突如其来的凶案搅得人心惶惶。天衣布店的老板李云,死在了城郊的碧落小栈,而且是死在客房的浴桶里。
消息传开时,整个云顶县都炸了锅。有人说看到李云是被一个穿白衣的女子引去小栈的,那女子身姿缥缈,不像凡人;也有人说半夜路过小栈,听到里面传来凄厉的哭喊声,像是有冤魂索命。
流言越传越玄乎,原本热闹的碧落小栈门可罗雀,连周围的农户都不敢轻易靠近。
卢凌风刚接任云顶县县令不久,听闻此事,当即带着衙役赶往现场。碧落小栈坐落在半山腰,四周被竹林环绕,此时晨雾还未散尽,雾气缭绕在竹林间,透着股说不出的阴冷。
客房的门是虚掩着的,推开门时,一股混杂着水汽和淡淡碱味的气息扑面而来。李云泡在浴桶里,身体后仰,双目圆睁,脸色呈诡异的青灰色,嘴唇发紫,乍看之下竟像是溺亡。可浴桶里的水只没过胸口,显然不符合溺亡的常理。
卢凌风眉头紧锁,示意衙役仔细勘察现场,自己则蹲在浴桶边,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浴桶是寻常的柏木所制,边缘光滑,没有打斗的痕迹。
他伸手探了探水温,早已冰凉,再看向李云的皮肤,青灰色的肌理下,隐约能看到一些细微的灼痕。
“大人,你看桶底。”一旁的新任云鼎县尉司马亮突然开口,指着浴桶底部。
卢凌风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桶底沉着些许白色粉末,像是细沙,又像是别的什么。他正要伸手去捻,身后传来苏无名的声音:“且慢。”
苏无名快步走进来,身上还带着晨露的湿气。他近日暂代县丞之职,协助卢凌风处理政务,听闻凶案,便立刻赶了过来。
他从袖中取出一方素帕,小心翼翼地捻起一点白色粉末,放在鼻尖轻嗅,又用指尖轻轻捻了捻。
“嘶——”他低低吸了口气,指尖被粉末灼得微微发麻,泛起一层淡淡的红痕。“是石灰。”
苏无名肯定地说道,将素帕收起,“而且是未经水化的生石灰。用石灰罨杀,生石灰遇水放热,既能灼伤皮肤,又能让人窒息,事后石灰与水反应,痕迹难寻,乍一看确实像是急症猝死,这手法倒是利落狠绝。”
卢凌风眼神一沉:“如此说来,是有人蓄意谋杀,且早有预谋。”
“多半是积怨已久。”苏无名环顾四周,客房陈设简单,除了一张床、一张桌和浴桶,再无他物,“能将李云约到这偏僻小栈,还能让他毫无防备地泡澡,定是他相识之人。”
此时,樱桃从门外走进来,她奉卢凌风之命去天衣布店搜查,此刻脸上带着几分凝重,手里捧着一个油纸包:“苏无名,卢凌风,布店后院的柴房里藏着一间密室,用木板隔着,我撬开后发现了这些。”
她将油纸包放在桌上打开,里面是十几张泛黄的借据,每张借据上都写着借款人的姓名、借款金额和还款日期,字迹潦草,显然是李云亲笔所写。
更引人注目的是,每张借据的借款人名字旁,都歪歪扭扭地记着“楚氏”“沈氏”“牡丹”等字样,像是某种标记。有些借据的边缘已经破损,上面还沾着暗红的血渍,早已干涸发黑,透着股阴森之气。
“这李云,怕是得罪了不少人。”樱桃掂了掂手里的借据,纸张陈旧,显然是多年积累下来的,“看这血渍和破损的痕迹,当年为了催债,怕是没少用手段。”
苏无名拿起一张借据,上面的借款人是“楚宾”,旁注“楚氏”,借款金额巨大,还款日期早已过去多年。他指尖摩挲着纸上的血渍,若有所思:“这些旁注的名字,或许就是与借款人相关的人,也是李云的仇家。顺着这些名字查下去,真相或许就不远了。”
卢凌风点了点头,立刻吩咐衙役:“按借据上的名字,逐一排查,尤其是‘楚氏’‘沈氏’‘牡丹’这几人,务必找到他们的下落。”
接下来的几日,苏无名和卢凌风兵分两路,一边查证借据上的线索,一边走访天衣布店的伙计和李云的旧识。真相如同剥洋葱一般,一层层显露出来,每一层都带着血泪,呛得人眼眶发酸。
他们首先找到了“楚氏”的线索。据天衣布店的老伙计回忆,十年前李云曾有一个未婚妻,名叫楚宾,是邻县布商的女儿,两人已经定下婚期,可后来楚宾却突然失踪,杳无音信,大家都以为她是嫌贫爱富跑了,没想到竟是被李云所害。
苏无名和卢凌风找到了楚宾的老家,如今只剩下一座破败的小院。邻居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婆婆,说起楚宾,老人家抹着眼泪道:“宾丫头是个好姑娘啊,温柔贤惠,怎么就遇上了李云那个畜生!
当年他为了攀附城里的沈家小姐,竟在婚前把宾丫头迷晕,拖到后山活埋了!若不是阴阿婆路过,听到土里有动静,宾丫头早就没了性命!”
老婆婆带着他们去了后山,那里草木丛生,挖出的泥土中还残留着些许布料的碎片。苏无名让人取了土样,与碧落小栈后院的土样对比,果然一模一样。
更重要的是,他们在楚宾当年被埋的地方,找到了一枚断裂的银簪,簪子上刻着“楚”字,显然是楚宾的贴身之物。
随后,他们找到了“沈氏”——李云的妻子沈瓶。沈瓶住在天衣布店后院的厢房里,面色苍白,身形消瘦,看起来病恹恹的。见到苏无名和卢凌风时,她没有丝毫惊讶,只是平静地将他们请进屋内。
屋内陈设简单,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药味。桌上放着一个药罐,里面还残留着些许药渣。
苏无名让费鸡师查验,费鸡师将药渣倒在纸上,仔细分辨着,脸色越来越难看:“这哪里是治病的药,里面混着慢性毒药!长期服用,五脏六腑都会慢慢受损,最后油尽灯枯而死,死状还会像是重病缠身,根本查不出端倪!”
沈瓶闻言,脸上没有丝毫波澜,只是拿起桌上的药碗,轻轻摩挲着:“我早就知道了。”
她的声音轻柔,却带着深入骨髓的疲惫,“他娶我,不过是为了沈家的家世。婚后第三年,我就发现他给我下的药不对劲,可我娘家早已败落,无力反抗,只能任由他摆布。若不是方囧告诉我楚宾姑娘的遭遇,我恐怕到死都还被蒙在鼓里。”
“方囧是谁?”卢凌风问道。
“是我的青梅竹马。”沈瓶眼中闪过一丝暖意,“当年他曾向我提亲,可我那时候被李云的花言巧语蒙骗,拒绝了他。后来他外出经商,近日才回来,得知我的处境,又知晓了楚宾姑娘的遭遇,便帮着我们……”
顺着沈瓶的线索,他们找到了“牡丹”。牡丹住在城郊的一间破屋里,家徒四壁,只有一张破旧的木板床和一张小桌。见到陌生人,她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眼神中满是警惕和恐惧。
她的屋子里,最显眼的是门板上那几道深深的凹陷,像是被重物踹过的痕迹。“那是李云当年留下的。”牡丹的声音沙哑,带着哭腔,“他骗我说会娶我,让我怀了孕,可后来却不认账。我去找他,他不仅不承认,还踹门而入,把我打了一顿,逼我打掉孩子。”
她从怀里掏出一个褪色的布娃娃,那是用粗糙的麻布缝制的,做工简陋,五官都模糊不清,却是她唯一的念想。“这是我给孩子做的,可他还没来得及出世,就没了……”
牡丹的眼泪掉落在布娃娃上,“我找游医打胎的事被传开后,我爹气绝身亡,我娘也跳井了,好好的一个家,全被他毁了!”
除此之外,他们还找到了当年被李云欺骗、逼得帮他给沈瓶下药的丫鬟长乐,沈瓶的青梅竹马方囧,看不惯李云恶行的堂弟李门,以及救下楚宾的阴阿婆。
楚宾当年被活埋后,虽侥幸生还,却在脸上留下了一道长长的疤痕,她化名林贝,隐姓埋名多年,直到遇到方囧,才下定决心复仇。
当这七人组成的“复仇者联盟”站在县衙大堂时,没有一人辩解,也没有一人退缩。
楚宾(林贝)脸上的疤在烛火下泛着青白色的光,那是被活埋时挣扎留下的,狰狞却又带着几分决绝;沈瓶捧着那个装过毒药的药碗,指尖因常年握药杵而布满厚茧,指节泛白;
牡丹紧紧抱着那个褪色的布娃娃,身体微微颤抖;长乐低着头,双手绞在一起,脸上满是愧疚与释然;方囧站在最外侧,身姿挺拔,眼神坚定,像是众人的依靠;阴阿婆拄着拐杖,白发苍苍,却腰板挺直,眼中没有丝毫畏惧;
李门站在阴阿婆身边,年轻的脸上带着几分义愤。
“人是我们杀的。”楚宾的声音沙哑,却异常平静,像是在诉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他害了我们一辈子,毁了我们的家园、亲人,我们只是讨回本该属于我们的公道。”
卢凌风按在剑柄上的手微微颤抖。他从军多年,见过穷凶极恶的盗匪,也审过作奸犯科的官员,更是亲手斩杀过不少恶人,可从未对“凶手”生出这般复杂的情绪。他们的眼神清澈而坚定,没有丝毫作恶后的慌乱,只有大仇得报后的平静。
堂外的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七人身上,他们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单薄得像随时会被风吹散。
卢凌风看着他们,心中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慌。按律,合谋杀人当斩,可这些人,明明是被李云逼到了绝路,他们的所作所为,不过是被逼无奈的反抗。
当晚,众人聚在府里商议此事。客厅里,烛火摇曳,映得众人的脸色忽明忽暗。卢凌风闷头喝着酒,一碗接一碗,酒液洒在青色的衣襟上,晕开一片片深色的痕迹,他却浑然不觉,只是眉头紧锁,神色凝重。
“按律,合谋杀人当斩……可他们……”卢凌风的声音带着几分沙哑,话未说完,却已难掩心中的纠结。他一生信奉律法,可面对这样的情况,律法却显得如此冰冷无情。
苏无名坐在一旁,抚着花白的胡须,眉头紧锁。他一生断案无数,向来信奉“法不容情”,可看着卷宗里那些触目惊心的迫害,看着那七人伤痕累累的过往,心头像是压了块沉重的石头,喘不过气来。“律法是底线,是维护世间秩序的根基,可人心……人心自有公论。”
“人心难道不比律法更重?”里屋突然传来苏无忧的声音,打破了书房里的沉寂。他不知何时醒了,正靠在门框上,身上穿着一件月白色的寝衣,头发松松地束着,手里还把玩着一个玉佩,玉佩在烛火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他缓缓走进来,将玉佩放在桌上,那玉佩是上好的和田玉,,线条流畅,寓意深远。
“李云死有余辜,他的所作所为,桩桩件件都是死罪,只是律法没能及时制裁他。难道要让这七个被他毁了一生的人,再赔上自己的性命,才算公平?”
苏无忧的目光扫过众人,眼神清亮而坚定:“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才是天理。律法能管得了表面的罪行,却管不了人心深处的委屈与不甘。他们的仇,报得堂堂正正,何罪之有?”
费鸡师坐在一旁,手里捧着个药碗,闻言咂咂嘴,将药碗放在桌上,拍着大腿道:“无忧说得对!那李云的骨头,我费鸡师就算是用最烈的痒痒粉,都嫌脏了我的药箱!
这种人渣死了是为民除害!放了他们,我费鸡师保他们后半辈子平平安安,谁要是敢找他们麻烦,我先让他尝尝我的独门毒药!”
喜君坐在樱桃身边,手里捧着一杯温热的茶水,轻声说道:“我阿耶常说,断案要论迹,更要论心。论迹,他们确实杀了人;可论心,他们只是受害者,他们的心,是干净的,没有半分恶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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