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高考与饥荒年

七月的天，已带了暑气，只是这暑气里透着的不是往年的蓬勃生机，而是掺杂了饥馑年景特有的、有气无力的浮躁。路边的树木大多树皮斑驳，更显凋零，无声诉说着生存的艰难。

高考前夜，来喜家弥漫着一种小心翼翼的紧张。蔡三娘翻出攒了许久的白面，烙了两张压得实实的饼，又单独煮了个滚圆的鸡蛋，专门留作来喜明日赶考的早餐，就盼着他吃了能有精神答题。别看东西简单，在这光景下，像来喜家这样能不挨饿、踏实填饱肚子的人家，已然不多。

来喜爹话不多，却一遍遍检查女儿明天考试要带的物品，特别是那支英雄牌钢笔，反复确认是否灌足了墨水，仿佛这专注能稍许弥补物资匮乏带来的无奈。屋里那盏时亮时暗的电灯，今晚也格外争气，昏黄却稳定地照亮了来喜面前最后需要温习的笔记。

“明日到了考场，莫慌，仔仔细细地把题目看清楚。”蔡三娘轻声叮嘱，声音里是压不住的关切，“听说今年各大学录取，除了成绩，还要看家庭成分和日常表现，爹娘都是工人，咱们根正苗红，不怕。”

来喜点头，心下平和。毛球的声音在她脑海中适时响起，带着鼓励：“加油！明天就是你实现理想的关键时刻。务必保持平常心，既不做考场里最耀眼的那个，也别做最萎靡的那一个。”

“明白。”来喜在心中回应。她看了一眼窗外，隔壁钱二叔家黑漆漆一片，如同被遗忘的角落。冬月的出走，家底的散尽，早已抽干了那家人的精气神，与这边虽清苦却充满期盼的气氛形成鲜明对比。

次日清晨，天色未明。来喜将考试用具仔细装入帆布包，与无数怀揣着同样改变命运梦想的考生一样，走向设在市一中的考点。街上行人面色大多带着饥荒年特有的菜色，反倒衬得考生们眼中那点孤注一掷的光芒，愈发珍贵而脆弱。

考场设在几间颇为陈旧的教室里，桌椅吱呀作响。监考老师神情严肃，带着那个年代特有的认真与不容置疑的权威感。空气中弥漫着粉笔灰和旧木头特有的腐朽气味。

卷子发下，一片纸张翻动的窸窣声中，来喜沉下心来。她发现，精神力提升带来的好处在此刻展现得淋漓尽致。目光扫过题目，无论是需要大量记忆的政治、语文，还是需要缜密逻辑的数学，思路都异常清晰、流畅。平日刻苦积累的知识此刻融会贯通，下笔如有神助。尤其是在写作文和政治论述题时，她的思维仿佛能轻易抓住问题核心，并从多个层面展开论述，引用的语录和事例恰到好处，文章写得条理清晰、立意鲜明，远超一般考生的水平。这并非取巧，而是她自身广泛阅读沉淀与超高思维效率的自然体现。

答题间隙，她偶尔会抬头舒缓一下颈部，能清晰地感觉到监考老师巡视的目光。她立刻收敛心神，将因答题顺畅而略微活跃的心思压制下去，低下头，笔尖不停，迅速投入到下一道题的演算与作答中。

考场外，烈日灼人。蔡三娘和许多家长一样，守在考点外稀稀拉拉的树荫下，翘首以盼。那些树木也多是干枯模样，缺乏生机，树叶早被饥饿的人们捋走，树皮亦不完整。家长们低声交谈，话题离不开孩子，离不开“但愿能考上”、“将来能分配个好工作”的期盼，也绕不开对眼下光景的深深忧虑。

“今年这光景，孩子们考试都吃不饱，真是遭罪。”

“谁说不是呢，能坚持进考场就不容易了。”

“我听说，有的村子实在没粮，已经……已经有人饿死了。”

“是真的，我娘家就在村里，前几天来人了，饿得都脱了相，就剩一把骨头了。哎！”

众人七嘴八舌，言语间充满了对饥荒何时结束的迷茫，对生活回归正常的渴望。这天灾，非人力所能轻易扭转。

全部考试结束的当晚，蔡三娘终于拿出了珍藏许久的一点腊肉，混合着大量野菜，做了一锅算是丰盛的晚饭。家里气氛难得的轻松。就连钱大有家的小胖子，也似乎感受到了这份不同以往的松弛。来喜爹脸上也难得地露出了舒心的笑容。

来喜家人因提前备足了粮食，无人挨饿，个个面色尚算健康，与外面那些面黄肌瘦、长期处于半饥饿状态的人们形成了鲜明对比。钱大哥和三哥家念及此，心中也常存一份感激，庆幸当初听了来喜的建议，提前囤了些粮食。

反观钱二叔家，虽说来喜爹早前也已帮忙购置了足够度日的粮食，奈何粮价飞涨之下，在金蛋的怂恿下，钱永刚没能抵住金钱的诱惑，将家里大半存粮高价售出。如今全家只能日日稀粥度日，尤其是年迈的钱老头和钱老太太，肉眼可见地瘦削下去，全家人的精神气都垮了大半。

钱老两口此前因粮食短缺本想上门求助，却也懂得看时机——知道来喜爹极其重视这次高考，便一直忍着没打扰。

如今来喜考完了，钱老头便迫不及待地登门，对着大儿子唉声叹气：“老大，你说这可咋办？家里的粮食眼看就要见底了。这几天顿顿都是清汤寡水，照得见人影的稀粥，我和你娘这把老骨头，快要顶不住了。”这回，他眼圈泛红，眼泪是真的淌了下来，不再是以往的装模作样。

来喜爹闻言，眉头紧锁：“爹，我之前明明是帮你们买了足够吃到明年的粮食，怎么会没了？”

钱老头重重叹了口气，不敢隐瞒：“唉！现在粮价高得吓人，你二弟和金蛋……他们鬼迷心窍，把家里的粮食拉出去换钱了。”

“胡闹！”来喜爹脸色瞬间沉了下来，“现在是有钱都难买一粒米的时候，怎么能往外卖粮？他们脑子里想的是什么！”

蔡三娘在一旁听着，生怕自家男人心软大包大揽，连忙接口：“现在谁家粮食宽裕？既然为了钱选择卖粮，那就得做好挨饿的准备。家家都有一大家子要养活，这饥荒年景，能不饿死人就是万幸了。”

钱老头目光闪烁，最终落到一旁的来喜身上，带着一丝侥幸问道：“来喜啊，你……你那些同学，如今还能想法子买到粮食不？”

来喜心里恨不得翻个白眼，这算盘打得可真响，是想从她这儿低价买入，再高价卖出吗？她面上不显，回答得干脆：“爷，我同学那边，或许还能弄到些粗粮。”

钱老头脸上刚露出一丝喜色，觉得又找到了生财之路。

来喜接下来的话，立刻打破了他的幻想：“就是价格特别高，基本和黑市价持平，说不定还要略高一点。具体得问了才知道。”

钱老头急了：“上次买的时候，不是才黑市价的一半吗？怎么涨这么多？咱们可是一家人啊！”

来喜撇撇嘴，语气带着几分理所当然：“上次买粮的时候就说清楚了，那是唯一一次人情价。人家是还情分，过后就没这好事了。现在想买，不光价格高，还得看人家手里有没有货呢！”

钱老头顿时像被抽走了力气，耷拉着脑袋，悻悻然地回家了，脚步都比来时沉了几分。便宜没占到，家里的粮缸却快要空了，他是真犯了愁，生怕再弄不到粮食，自己这把老骨头真要饿死在这饥荒年里。

不仅仅是普通居民为粮食发愁，市里许多工厂也受到了严重影响。一些厂子开始给工人轮流放假，像面粉厂、罐头厂这类严重依赖农业原料的单位，更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有原材料，拿什么开工生产？这场饥荒是全国性的，各地不是旱就是涝，许多工农业生产陷入停滞，让本就困难的地方经济，更是雪上加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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