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醉梦前尘3
永庆七年,金陵城。
华灯初上,暮色晨晨,檐角铜铃叮当,三层朱漆高楼匍匐于淮河边,蜿蜒的廊柱间垂落着暧昧摇晃的红纱,飞檐廊下琉璃盏灯次第亮起,这里便是金陵城最负盛名的销金窝——醉梦楼。
三人站在‘醉梦楼’的鎏金牌坊下,门庭前车马不绝,来往进出皆是穿着华贵出手阔绰的宾客。
二楼雕花栏杆处倚着几个美娘歌姬,手中执扇朝下张望,见楼下站着三个白衣修士,扭头遮面笑语晏晏的讨论着什么。
龟公点头哈腰的迎送着往来的客人,瞧见他们三人杵在门口,便上前招呼,“几位爷,别光看啊,里边儿请——”说着掀起珠帘,丝竹管乐声混着酒香脂粉气扑面而来。
“走吧,我们要找的人或许在这里能找到线索。”林道清说着便跨过门槛进了醉梦楼。
龟公弯着腰给他们引路,边打探:“几位修士看着不像本地人,是外地来金陵的吧?想不到道爷也有这闲情雅致来我们醉梦楼~”
“怎的?你这醉梦楼修士来不得?”叶天流反问他。
“怎会,几位道爷可别误会,那不是咱平时也见不着像您三位这么清风道骨的人物嘛……来来来,道爷是要临水座还是看台座?”
叶天流看看满堂光景,对林道清说:“师伯,我看今晚似乎是有节目,不如留下先看看。”
林道清嗯了一声,便吩咐龟公:“找个能看清这水榭楼台表演的地方。”
“好勒!”龟公得令领着三人去了二楼的雅座,正巧能看见楼下的舞台中央。
刚落座,便听到楼下东南角爆出轰然喝彩声,江临探头望去,只见紫檀屏风围着的宴席上,几个衣着华贵的公子哥手里打着折扇,对着台上的羽衣舞姬指指点点,看几人轻浮模样,想来嘴里也不会有什么好话。
江临坐回来,看向一边的叶天流,见他手指很有节奏的在桌面上点着,“听那说书老头话里,这儿就是那个柳莺莺呆的醉梦楼吧,你说,我们要找的人是不是就是柳莺莺?”
说完,江临又想了想,自己否定了猜测,“黑影说的是小女孩,应该也不是柳莺莺吧。”
林道清端起茶碗,捏着茶盖轻刮着漂浮的茶叶,浅浅闻着茶香,却又不喝,“这凡尘中事,来来去去不过那几样。”
“师伯这是何意呀?”江临觉得林道清话里有话,便作出虚心受教的模样来。
林道清轻叹,将手里的茶碗放下,“这茶叶没烂的时候想来也是名贵茶种,天流,你说呢?”
叶天流应道:“师伯,既然有人引我们来此看戏,那就看看到底演了什么。”
两人那副高深莫测、讳莫如深的模样,颇有高手不需明言一个眼神心领神会的样子——江临心中早已跳上去一人一个暴扣,死装。
叶天流靠近江临悄声提醒,眼神暗示舞台另一侧的雅座,“你看对面这人。”
江临顺着他视线看去,在他们座位的正对方,有个青衣修士端坐在席上,一柄宝剑放于手边,正端着酒盏一口下肚,喝完又自己满上,残酒顺着下颌落入颈间在衣襟上洇出一圈深色酒渍。
“有何不对?”
“你看谁出场了。”
水面浮台升起层层云雾,丝竹管乐声陡然转调,満室琉璃灯暗下,只留水台中央一盏,七彩鲛绡从四面如瀑布垂落,,一个雪肤红衣女子踏着鲛绡滑下,臂钏金玲响动,纤细的手臂抱着一把忽雷琴,足尖铃铛轻振,稳稳滑落在一面仅供一人站立的花鼓之上,面庞似芙蓉映月,翩翩起舞时长袖翻飞,每跳一个花鼓便是一个利落的转身弯腰抬腿,手指拨弄一下琴弦便唱一句。
前头还唱着春闺梦里,日日思君君不归——婉转悠扬好似在向杳无音信的情郎诉衷肠。
后面琴声转急,就连配乐的鼓声也变得急如骤雨,唱到穿金甲、破楼兰,全场寂静,雪臂高高扬起,又轻轻落下,铮的一声拨出尖锐的尾音娓娓唱道——天阴闻鬼哭,白骨无人收。
满堂安静,众人不知为何这场歌舞最后唱到了如此骇人悲怆的场面,几个来寻乐的公子哥啪的摔了手中酒壶,推开身边伺候的美娘子,大声斥道:“唱的什么玩意!老子来寻开心的,你给我唱衰歌哀曲?诅咒谁呢管事的呢!给我把她拖下来!”
眼见台上台下一片混乱,有打手家丁已经往台上冲去,江临动了动却被叶天流按住,冲他摇头,“你忘了,今晚我们是看戏人。”说着昂了昂下巴示意看对面。
一直在对面雅座的青衣修士重重摔下酒盏,唰的一下抓起佩剑,跨过栏杆直飞舞台而去,落地便是一个扬手扭住要抓红衣女子的壮丁,又一个旋身将身后偷袭之人踢飞,几个打手围着青衣修士不断叫嚣,在家主的命令下几人团团围住一股脑冲上去。
青衣修士面色极冷,把扭住的男子一把甩到人群里,噌的拔出佩剑将红衣女子拦在身后,“不怕死的,就来试试。”
台下席座上的男子暴怒:“你算个什么东西!你你你!还有你都给我上啊!”
有人壮着胆子从后冲上去就要抓女子的手,还未碰到衣袖半分,便被青衣修士劈去了半个手掌,哀嚎着翻滚鲜血洒落一地,撒在满是花瓣的台上竟是有些诡异的应景,一时无人敢上。
就在那公子哥涨红着脸下不来台时,一道醇厚的声音扬起——
“好好好——”掌声传来,醉梦楼大堂涌进几十名身着轻甲的士兵,整齐有序的两排站开。
人未至,熏风先至。
暗色紫袍扫过门槛,隐约看见一双暗纹官靴落在地上,袍裾翻卷间现出真容来,两排士兵纷纷低下头以示尊敬。
来人拍着手,面庞方正端严,双目锐利如鹰,牢牢盯住台上的青衣修士,仿若盯着一只狩猎已久的猎物。
方才还在叫嚣的公子哥见到来人面目,被其不怒含威的气势吓得扑倒在地,抖擞着身子叩拜:“小人……拜见城王爷!”
城王只给了一个眼神,手下立刻拔出刀剑驱赶堂内的闲杂人等。
眼见只剩自己的手下和台上的两人,城王转着手指上的青玉扳指,老神在在的看着二人,“顾卿言,你我交锋这么多年,我可是头次看你为了一个女人,失了方寸。”
青衣修士见到来人,眸中温度降到极点,拿剑指向他,“慕容城,你我的事乃是立场问题,你——最好不要牵扯他人,今晚我要带莺莺走。”
慕容城坐到属下抬上来的靠椅之上,淬着寒光的眸子看向柳莺莺。
“你以为本王乐得与一个妓子计较?不要以为她在金陵私设医馆驿站以补给你们前线用度的事能在我眼皮子底下瞒天过海!”
闻言柳莺莺咽了咽口水,看向顾卿言。
慕容城继续道:“她在醉梦楼私下召集能人异士聚首与朝廷对抗,已够她九族给她陪葬了。”
“就你这些虾兵蟹将想拦我去路?”顾卿言不屑,一手圈住柳莺莺便要强行突围。
慕容城冷笑,扬起手手指微动,手下立刻会意,不消片刻,数十个老头妇人儿童被五花大绑着,踉跄的摔倒在地,顾卿言定睛一看竟是他临安老家的一宅子老老少少。
“你!简直卑鄙至极,他们不过是普通百姓,你这样岂不是枉顾律法,草菅人命?!”
慕容城哦了一声,扬扬眉,又招了招手,手下又带上四五个青年丢到顾卿言眼前。
“这几个可是你在金陵刚招纳的好兄弟,他们与你私下结党组织叛军对抗朝廷,我今日便是杀了,你也无话可说吧?”
地上几人皆是衣衫褴褛,皮开肉绽,显然已经遭受了一顿酷刑。
“你——”顾卿言后退半步,“你是要我与你同归于尽……”
慕容城看着眼前宿敌,近十年来,民间组织的抵抗军不断壮大,朝廷一方面要抵御番邦边境战乱一方面又深受叛军动乱政局动荡之祸,对他们这些乱军贼子已是分身乏术,而自己向来在战场上所向披靡,又以战功封爵,却在剿灭叛军的事上一拖便是十年,全因眼前这个男人。
“你放心,我慕容城不会让你死在这里,顾卿言,你要死就要死在战场上,死在我的刀剑之下,让全天下以你们叛军为信仰的人全都知道,他们信奉的战神不过是我手下败将。”
慕容城要的不仅仅是顾卿言的命,更是意在摧毁叛军信仰的旗帜,打的他们一溃千里。
“好,那你今日是要如何?”
“我给你一个选择吧——”慕容城靠向椅背,好整以暇的看向顾卿言,“其一你带着你的女人走,其二,留下这个女人,我放了你家人和这几个好兄弟。”
顾卿言彼时只是一个区区筑基期的普通修士,面对慕容城的步步紧逼,内心情绪翻涌,仇恨的目光直直射向慕容城,恨不能当场撕碎他。
就在顾卿言情绪失控之际,他感觉袖口被人拉住,柳莺莺惨白着一张脸却强撑起一抹浅笑,“卿言哥,你带他们走吧。”
“莺莺!”顾卿言握住柳莺莺的肩膀,无声的摇头,眼含痛苦,“我不可以把你留下,是…我让你陷入如此境地,我……”
柳莺莺眼中含光,“东陵国暴政虐民,皇帝昏聩无度,百姓的日子早已苦不堪言,你和你的部下们是这乱世里的希望,救国就是救我啊……”
慕容城不耐的看着他们含情对视互诉衷肠的模样,在他这种冷情冷心、视生命如草芥的人眼里这简直惺惺作态,令他作恶,随即慕容城接过手下的砍刀,沉沉落在颤抖到失语的老头脖颈之上,微微使力便渗出血珠来,“怎么样,做好决定了吗?”
柳莺莺立刻高声阻止慕容城,“你不要伤他家人!我跟你走!”
顾卿言想去拉住柳莺莺,却被柳莺莺掰开根根手指,柳莺莺目光坚定,低声道:“卿言哥,他不会让我死的,只是想用我来折磨你,让你分身乏术罢了,我在金陵等你,等你回来手刃这个魔鬼,再带我回家。”
慕容城哈哈大笑,转身把剑随手甩给手下,“顾卿言,我的交易可是对你大大的划算,论单打独斗,你我二人都讨不得好,我劝你今日做个选择。”
顾卿言恨恨一闭眼,再睁眼时,已是下了决心。
“慕容城,今日我带他们走,再见面时你我必死一个,你若伤了莺莺半分,我定不会饶你。”
慕容城自负一笑,“再见面时,你我也不知谁更胜一筹,你若能赢我东陵军,我便将人还你,我的人头你有本事就来取!”
两个人骨子里都是傲慢至极,恨意在两人眼中翻涌。
顾卿言,只要柳莺莺一日在我手上,你就终要面对与我殊死一战,你赢下的每一场仗都会让你想起心爱之人备受煎熬。
顾卿言不敢再看那双眼,脸上悲愤交加,默默解开他们身上的捆绳,听着慕容城肆无忌惮的嘲笑声远去,垂首无语。
……
周围暗着的琉璃灯又逐渐亮了起来,如同一幕剧悄悄落下帷幕,亮起了散场的盏灯,提醒在场的人。
江临脑海中回响着林道清那句‘凡世中事来来去去不过那几样’。
“又是对苦命鸳鸯。”江临轻叹,“听那故事里说的,柳莺莺似乎下场不好,又是怎么回事,顾卿言没回来救她嘛。”
林道清看着江临,眼神复杂,“江临,你很关心他们的故事么?就如同你也会关心沈姑娘的安危?”
江临想了一下,“谈不上关心,就是唏嘘。”
“凡世之中,朝代更迭,滚滚红尘中凡人如过江之鲫,每个王朝都有它自己的故事,我们修道之人,寿元远超这些凡人,既见过繁华盛世、百业兴旺,也见过兵荒马乱、饿殍遍野,江临,你若是想要得道,就不该有过多的牵绊和思虑,一心问道才是正途,你若精进缓慢,天宗门的未来如何交到你手上?”
林道清似乎难得话多,正色道:“我问你,从进了秘境一路以来,你是否已经忘记我们来时的目的?”
江临面上一热,听林道清继续道:“你不该救沈篱,是生是死那是她的命数,如今我们要找阿萤,为的也是让黑影放我们出去,你记住了吗?”
江临明白,林道清是在斥责自己泛滥的同情心,不是一个问道仙途的人该有的。
林道清看他样子,眉宇间有一丝松动:“我也是替掌门师兄操心。”
“师伯……”江临思虑片刻,直言道:“我始终觉得,若是修道只是为了问鼎仙途,那漫长的寿命又有何意义?我若是能飞升仙界,绝不想只做那冷冰冰的神仙,我偏要入世,看看这凡人凡世有何不公,救人救世都不是问题,难的是没有这个能力。”
“那你现在有这个能力了吗?”林道清又面无表情的问。
江临摇头,“没有,或者说完全不够。”
叶天流一直沉默的听着两人的对话,不言不语,也不知在想什么。
良久,江临又说:“师伯,我方才想过了,或许黑影的目的不只是找出那个小女孩。”
“你有何看法?”
“他安排我们在茶楼听了一出戏,又引我们来醉梦楼——这分明是在说故事,但是根据醉梦楼里发生的事,显然这其中有些部分和金陵百姓所知道的故事是矛盾的啊。”
“没错。”叶天流听到此处,终于出声,“金陵城百姓眼中的柳莺莺是个名妓,又死于得罪了权贵,大家记住的只有她是如何屈辱的死去却无人知道她是个怎样的女子。”
江临看着叶天流,心头一紧,接道:“我要说的正是此意,黑影用自身修为造了一座城,一切如旧,他要的应该是为柳莺莺正名。”
林道清看他们二人一眼,“这种事他自己为何不做。”
“这……”江临也犹疑起来,“这我也不知道,或许和这个叫阿萤的女孩有关系。”
三人带着疑问离开了醉梦楼,刚踏出大门,身后那三层高的朱漆楼宇随即在身后消散,一切恢复如初,三人回到了那条青石板的长街上。
(https://www.24kkxs.cc/book/4251/4251500/42009205.html)
1秒记住24K小说网:www.24kkxs.cc。手机版阅读网址:m.24kkxs.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