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窃时者
时间,在绝对的对峙中仿佛被拉长、碾碎,又凝固成冰冷的实体。
平台之上,幽蓝的晶体光芒恒定地泼洒,将守夜人科尔斯棺椁的轮廓、那扇刚刚开启的扭曲光幕入口,以及平台上三道紧绷的身影,都镀上了一层不祥的冷色。下方,漫长阶梯上,数名静默者如同从寂静本身中凝结出的灰色墓碑,无声矗立。他们的制服在幽光下呈现出一种吸收光线的质感,仿佛连目光投注其上都会被吞噬。为首者手中那团旋转的、吞噬光线的绝对黑暗,仿佛一个微型的宇宙终点,不仅仅是光,连周围空气的流动、温度的梯度,乃至细微的能量涟漪,都在其周围扭曲、消失,散发着令人灵魂冻结的寒意。那不仅仅是攻击的前兆,更像是一个正在形成的“无”之概念。
陈维半跪在地,膝盖抵着冰冷温润的黑色木质平台。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灵魂深处因契约烙印带来的持续灼痛,那感觉不像火焰,更像是一种冰冷的、缓慢渗透的腐蚀,侵蚀着他与“烛龙回响”的连接,甚至模糊了他对时间流逝的精确感知。那几缕新生的灰白鬓角在幽光下刺目惊心,如同被时光之尘提前沾染,象征着强行签署世界规则所支付的、不可逆的惨重代价。他的身体在发出哀鸣,精神海枯竭龟裂,像一片被烈日暴晒后龟裂的河床,连握着骨钥的手指都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然而,他的眼睛却死死盯着下方那片黑暗,因果的碎片被动地、痛苦地涌入脑海——他“看”到无数细碎的、代表“终结”与“删除”的暗色线条,正从那团黑暗中滋生,如同拥有生命的阴影触须,沿着空间的褶皱缠绕而上,目标精准地锁定了他们三人,以及身后那扇通往被遗忘历史的“寂静回廊”入口!这感知带来的并非恐惧,而是一种源自存在本能的、面对绝对虚无的剧烈排斥。
艾琳挡在陈维身前,肩头的血色早已凝固成暗褐,将深蓝色礼服的肩部布料变得僵硬。但她的脊背挺得笔直,如同风暴中不肯弯曲的青竹。深蓝色的镜海回响如同被压迫到极致的深海,在她周身无声地流淌、盘旋,构筑起最后一道稀薄却坚韧的感知与偏转屏障。这屏障无法硬抗攻击,却能像最光滑的镜面一样,试图将致命的锁定和能量引导偏移。她灰绿色的眼眸中倒映着那团逼近的、不断吞噬一切的黑暗,里面没有少女的恐惧,只有一片冰冷的、与维克多教授如出一辙的决然理智,仿佛在进行着最后的计算与推演。唯有在眼角的余光扫过身后踉跄的陈维时,那冰封的湖面下才会掠过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深藏心底的揪痛与决绝。
索恩站在最前方,如同一头被逼到悬崖边的受伤凶兽,浑身肌肉绷紧如铁。风暴使者低垂的枪口发出近乎哀鸣的嗡响,狂暴的雷光在特制枪膛内压抑地流转、压缩,将枪管烧得微微发红,将他脸上那道狰狞疤痕映照得愈发骇人。他没有看那些如同背景板般的普通静默者,所有的注意力,所有的战斗直觉,都死死锁定了为首者手中那团违背常理的“黑暗”。那是位格上的碾压,是规则层面的死亡宣告,是风暴也无法吹散的终极沉寂。但他狠狠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混合着铁锈味和之前爆炸留下的尘埃,喉咙里发出低沉的、混合着极致愤怒与野兽般嘲弄的咆哮:“‘永恒的寂静’?妈的,吵得要死!老子耳朵都快被这‘安静’震聋了!”
就在那名为首的静默者,覆盖着银白面具的脸庞看不出任何表情,只是那根抬起的手指微动,即将将那团凝聚了“否定”概念的“绝对黑暗”推出的前一个刹那——
异变,并非来自他们任何一人的反抗,也非来自外界不可能的援军,而是源自陈维手中那柄仿佛与他生命、灵魂乃至存在本身都紧密相连的骨钥!
“嗡——!”
一声并非响在空气中,而是直接震颤灵魂基底的低沉悲鸣,从骨钥内部那纯白的漩涡深处传来!那漩涡以前所未有的、近乎自毁的速度疯狂旋转,不再是平和净化的乳白光晕,也不再是共鸣指引的温和亮光,而是爆发出一种……混合了极致恐惧、古老悲伤与被深深触怒的、源自万物归宿之地的、不容置疑的威严的暗沉光华!这光华并不耀眼夺目,反而带着一种沉重感,仿佛承载了太多被遗忘时光的重量,瞬间扰乱了平台上下的能量场,甚至让永恒回廊本身那沉重的寂静都产生了细微的涟漪!那团逼近的“绝对黑暗”仿佛遇到了某种概念上的天敌或克星,其稳定旋转的速度猛地一滞,吞噬光线的特性都出现了瞬间的、肉眼难以察觉的紊乱,就像平静的水面被投入了一颗看不见的石子!
为首静默者那即将完成推送动作的手指,第一次出现了可以被清晰观察到的停顿。他那面具下本该是空洞的“目光”,穿透了空间的阻隔,带着一种实质性的重量,精准地落在了陈维……或者说,是落在那柄正爆发出异常波动的骨钥之上。那目光中,似乎闪过一丝极其细微的、仿佛精密仪器检测到未知变量的……凝滞。
“……窃时者的……回响?”一个冰冷、平直,缺乏任何人类情感起伏,却带着一丝极其细微、难以察觉的惊疑与……某种沉淀了漫长岁月的、深刻的厌恶的声音,直接在三人的灵魂深处响起。这并非之前维克多教授或守夜人那种带着信息传递意味的意念沟通,而是一种带着强制烙印性质的、不容反驳的宣告!每一个音节都像冰冷的刻刀,试图在他们的意识中留下痕迹。
“窃时者”?
这个词如同一道裹挟着远古雷霆的惊雷,在陈维近乎枯竭的意识海中炸开!一段被深埋的、属于另一个失败灵魂的记忆碎片,伴随着骨钥传来的剧烈共鸣与那暗沉光华的牵引,猛地翻涌而上——那是他在北境遗迹,融合那个试图寄生他的“窃时者”残留意识时,看到的属于上个时代追寻第九回响的失败者的零碎画面!破碎的星辰殿堂,扭曲的时空回廊,凝固的时光琥珀,还有那充斥其中的、对“时间”本身的疯狂掠夺、亵渎与……最终失败的永恒诅咒!画面闪烁不定,充满了绝望与不甘的气息。
难道……这柄由对方指骨、灵魂精华与未竟执念所化的钥匙,其前任主人,那位在上个纪元陨落的先驱,就是静默者口中充满厌恶的“窃时者”?而这柄钥匙,不仅蕴含着至关重要的第九回响碎片,也深深烙印着属于“窃时者”的、那被静默者视为必须彻底清除的禁忌力量特质——那种试图掌控、扭曲、乃至掠夺时间本身的桀骜与疯狂?
不等陈维从这纷乱的思绪和剧烈的灵魂共鸣中理清头绪,那名为首的静默者似乎通过某种方式瞬间完成了检测与确认。他周身的“寂静”力场陡然增强了数倍,空气仿佛变成了粘稠的胶质,连思维的速度都受到了无形的压制。而他手中那团“绝对黑暗”不再将三人同时作为目标,而是……更加精准地、带着一种执行“净化”程序般的冷酷,锁定了陈维手中那柄异变的骨钥!
“错误的遗物,不应存续。”冰冷的宣告再次响起,如同法庭上最终宣判的法槌落下,“连同‘桥梁’,一并归于寂静。”
黑暗,脱离了他那戴着灰色手套的手掌。
它没有呼啸的破空声,没有刺眼的光芒爆发,甚至没有通常意义上“速度”的概念。它只是……以一种违背物理法则的方式,“出现”在了平台之上,陈维的眼前。空间在那片黑暗周围扭曲、坍缩,光线被吞噬,声音被抹除,连“存在”本身的概念都在其边缘模糊、瓦解。这不是能量的对撞,不是力量的冲击,这是更根本的、来自规则层面的“否定”!是针对特定“错误”的终极抹除!
“陈维!”艾琳的惊呼声在触及那片黑暗的边缘时便被彻底吞噬,她拼尽全部残存的镜海之力,试图在黑暗的路径上制造镜面折射、空间褶皱,哪怕能偏转其轨迹一分一毫!但她的力量如同投入真正虚无的石子,连一丝涟漪、一点反馈都无法激起,那黑暗以一种绝对的姿态,无视了她的挣扎。
索恩发出野兽般的怒吼,额角青筋暴起,风暴使者喷吐出他此生最炽烈、最不计后果、压缩到极致的雷暴!粗壮的雷柱如同咆哮的雷龙,带着毁灭一切的气势,悍然冲向那片黑暗,试图以最狂暴的能量洪流将其阻挡、甚至湮灭!然而,炽白的雷光在触及黑暗的瞬间,如同冰雪消融于沸水,连一丝光亮、一声爆鸣、一缕逸散的电弧都未能传出,就那么无声无息地、彻底地消失了。绝对的寂静,比任何巨响都更令人心悸。
陈维眼睁睁看着那片降临的、否定一切的黑暗,灵魂在剧烈战栗,但手中的骨钥却传来一股灼热的、充满不甘与逆反的狂暴洪流。那不仅仅是第九回响碎片面对威胁的悸动,更夹杂着一股……桀骜不驯、疯狂肆意、试图掌控乃至掠夺时间万物的古老意志!是“窃时者”的残留印记在这生死关头被彻底激活!
在这面对绝对“终结”的瞬间,陈维几乎是遵循着求生本能,放弃了所有理性的防御和闪避念头,将残存的精神力,连同那份刚刚被引燃的、属于“窃时者”的桀骜共鸣,不顾一切地、全部灌注进剧烈震颤的骨钥之中!他不是要对抗,也不是要逃离,而是……以一种他自身都无法理解、近乎本能的方式,去“触碰”、去“干涉”那片黑暗所涉及的最根本维度——“时间”!
他发动了能力,却并非他所知的“时序学者”的加速预判,也不是“因果观察者”的痕迹追溯,更非“时间漫步者”的凝滞加速。这是一种……更本质的,更危险的,仿佛直接撬动世界基石的力量……
“刹那永恒”。
嗡——!
一股无形的、撼动规则的波纹以陈维和那片绝对黑暗为中心,猛地扩散开来!平台、守夜人的水晶棺椁、无尽的阶梯、静默者……光晕所及之处,所有的一切并未在物理上静止,但其“时间流逝”的感觉被无限拉长、扭曲、打乱!索恩那张充满怒吼表情的脸庞凝固在一个极度扭曲的瞬间,每一丝肌肉的颤动都变得缓慢而清晰;艾琳伸出的、试图拉住陈维的手停滞在半空,指尖萦绕的微弱镜海光华如同被冻结的蓝色星尘;下方阶梯上的静默者们抬起的脚步悬在空中,动作变得如同陷入了最粘稠的泥沼,缓慢得令人窒息!一秒钟仿佛被拉伸成漫长的一年,而一年又被压缩成心脏的一次搏动!时空在这里失去了统一的标尺,陷入一片混乱的涡流。
唯有那片绝对黑暗,依旧在缓慢而坚定地向前蔓延,但其“否定”与“抹除”的速度,似乎也被这极度混乱、失去常序的时序场域所干扰、迟滞,仿佛在逆着一条时而顺流、时而逆流、时而断流的混乱时间之河前行!
陈维站在扭曲时空风暴的中心,承受着难以想象的压力。双眼、双耳、口鼻开始渗出殷红的鲜血,那几缕灰白的鬓角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上蔓延,侵蚀着他年轻的容颜。他感觉自己的灵魂正在被三股巨大的力量撕扯:一部分要被那代表终极“寂静”的黑暗“否定”和吞噬;一部分要被那桀骜疯狂的“窃时者”回响同化,拖入对时间掌控的无尽贪婪与随之而来的疯狂;还有一部分,属于他自身的、代表着秩序与观察的“烛龙回响”则在发出濒临破碎的哀鸣,试图维持最后的清醒与自我!他看到了无数断裂的、色彩斑斓的时间线在自己周围狂乱地飞舞、缠绕、崩解;看到了过去某个王朝兴衰的碎片、现在艾琳眼中一闪而逝的担忧、未来可能发生的无数种毁灭景象……如同亿万面破碎的镜子,同时映照出光怪陆离、令人心智崩溃的景象……
在这纷乱的碎片中,他惊鸿一瞥地看到……一个穿着古老星象长袍、面容笼罩在时光迷雾中的身影,孤独地伫立在时间的尽头或起点,疯狂地伸出手,窃取着一个个辉煌时代的“瞬间”,试图将它们像拼图一样拼凑出一个虚幻的、属于他个人的“永恒”图景……那股不顾一切的执念与随之而来的庞大空洞感,几乎将陈维的意识淹没。那就是……“窃时者”的真实面目吗?
就在这时,他灵魂深处那枚一直相对沉寂的、属于第九回响的核心碎片,仿佛被这极端的情境和“窃时者”回响的疯狂所刺激,骤然亮起!一股清凉的、带着万物归宿、循环与终极平衡意味的力量温和而坚定地涌出,如同定海神针,强行镇压了“窃时者”回响的躁动与侵蚀,也稍稍抚平了周围狂暴失控的时序乱流。但这平衡的力量,也让他更加清晰地感受到自身灵魂正在付出的代价。
“刹那永恒”这禁忌的能力,其效应只维持了不到现实世界中一次心跳的时间,便如同绷紧到极致的弓弦,轰然破碎!
“噗——!”陈维身体剧烈一震,猛地向前喷出一口滚烫的鲜血,血珠在幽蓝光芒下划出凄厉的弧线,溅落在黑色的木质平台上,迅速渗入那些磨损的星辰云纹之中。他手中的骨钥光芒瞬间黯淡到了极点,仿佛随时都会熄灭。而他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软软地向后倒去,意识迅速被无边的黑暗吞噬。
但就是这争取来的、扭曲而混乱的一瞬,改变了必死的战局!
索恩和艾琳从那时空凝滞的异常感中恢复,虽然大脑因短暂的时序混乱而嗡嗡作响,不明所以,但千锤百炼的战斗本能让他们抓住了这千载难逢的、用巨大代价换来的喘息之机!索恩的风暴使者不再徒劳地攻击那片依旧在逼近、只是速度稍缓的黑暗,而是猛地调转枪口,悍然轰击在平台靠近光幕入口的边缘位置!雷光炸裂,玉屑与木屑纷飞,瞬间炸开一个足够人通过的大洞,露出了下方阶梯冰冷的结构!艾琳的镜海之力则如同最柔韧的丝绸,瞬间卷起昏迷瘫软的陈维,同时对着那扇扭曲的、不断变幻色彩、散发着危险与被遗忘气息的光幕入口,发出了近乎尖啸的提醒:“进去!快!!!”
没有半分犹豫,索恩一把抓起瘫软在地、裤裆湿透、几乎吓晕过去的杰米,像拎着一袋垃圾,粗壮的手臂爆发出最后的力量,紧跟着怀抱陈维的艾琳,纵身跃入了那片仿佛由无数破碎历史与危险回响构成的光影漩涡之中!
为首静默者手中那片缩小了些许但依旧恐怖的黑暗终于缓缓消散,他依旧站在原地,并未立刻追击。面具下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物质的阻隔,依旧牢牢锁定着那扇缓缓波动、逐渐恢复稳定的光幕入口,以及入口前地面上,陈维喷溅出的那滩触目惊心的、蕴含着奇异波动的鲜血,和几缕刚刚脱落下来的、彻底失去光泽的灰白髮丝。
“……窃时者的烙印,第九回响的碎片,异世灵魂的桥梁……”他低声自语,那冰冷的声音里,第一次清晰地带上了一种近乎……研究者面对稀有标本般的“兴趣”波动。这兴趣并非善意,而是更接近一种发现了关键变量,亟待将其纳入计算、进行“校正”的冷静审视。
“历史的错误,终将在‘寂静回廊’中得到彻底的‘校对’。”
他缓缓抬起一只手,手势简洁而蕴含权威,对着身后如同雕塑般待命的静默者们,下达了不容置疑的指令。
“跟进。确保‘变量’……以及‘窃时者的传说’,永远沉寂于此。”
平台之上,重归死寂。只有守夜人科尔斯棺椁中,那枚齿轮与羽毛交织的黯淡铭牌,在恒定的幽蓝光芒映照下,闪烁着微弱的、仿佛一声悠长叹息般的光泽。而那片吞噬了四人身形的光幕,依旧在无声地扭曲、变幻着色彩,如同一个活着的、充满了被遗忘危险与古老秘密的、择人而噬的万花筒,静静等待着下一个闯入者,或者……猎物的归来。
陈维在意识彻底沉入无边黑暗前的最后瞬间,只感到一种仿佛从万物根源袭来的冰冷与无尽的坠落感,以及骨钥深处,那两道互相缠绕、彼此激烈对抗的古老回响——代表终结与平衡的“第九”,与代表掠夺与疯狂的“窃时”——所带来的、仿佛要将他灵魂乃至存在本身都彻底撕裂的、永恒的痛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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