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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铁塔映幡竿


  “璎姐……吴王十四郎和杨家大郎,他两个是怎么回事?”

  从立政殿辞出,柴璎珞说太累,要了辆卷蓬双窗车,带着魏叔玢坐进去,往东门行去出宫。眼见车内无他人,魏叔玢按捺不住好奇,问了出来。

  在立政殿里,天子说杨信之和李元轨“肥壮食量”等语,听着十分好笑,却是不明所以。那两个少年模样悬殊又形影不离,每次看到都觉得滑稽,仿佛是专门来做参军戏逗乐的一般……柴璎珞听问,抬眼看了看她,微微一笑:

  “怎么?这两个,你看上哪一个了?”

  “璎姐!”

  见她脸红,柴璎珞笑得更欢:“我可不是贫嘴取乐。你既然死也不愿意遵从父母安排卖婚,那不如另寻个如意郎君,叫那家求亲,我撺掇天子皇后赐婚,总比你嫁给程大将军强?这两个郎君可都不错,我十四小舅你知道的,身份贵重,不多说了。就杨大,他其实也算是我表弟呢……”

  “算是?”魏叔玢疑问。

  她恍惚听谁提过一耳朵“杨驸马”,如果说的是杨信之的父亲,那应该就是……算年龄,只会是天子第五姐桂阳公主的夫婿、驸马都尉中书令杨师道。

  那杨信之的母亲桂阳公主,是柴璎珞的五姨,二人是正经的姨表姐弟才对。

  “杨大是我五姨夫的长子——其实是嫡长子——但却不是我五姨生的。唉,这话说起来就长了。从什么时候讲起呢……”

  柴璎珞以手支头,斜倚在车窗上,想了一会儿,以慵懒的语调说:

  “好象这么多麻烦,都是从去年重阳节开始的……”

  贞观八年九月九日,重阳节。

  太上皇李渊久病初愈,兴致很高,在大安宫山坡上摆了酒宴,召天子后宫王公妃主等入内消闲作乐。

  满山满坡菊花灿烂茱萸点缀,风景悦目。太上皇坚持不乘辇要“走步疏散筋骨”,于是天子亲自扶了老父,沿两边仪卫侍立、地面铺满茵毯的道路缓坡上行。毕竟是年过七旬的老人了,太上皇走走停停,喘息间,目光落在路边一个高出同伴一头的壮硕卫士身上:

  “好个精壮孩子!这谁家子弟?”

  能近到至尊身边执戟守卫的,大都是三卫里的贵戚高官儿孙。听太上皇问话,高壮卫士拜伏行礼,诚惶诚恐回奏:

  “臣父是中书令、驸马都尉、安德郡开国公臣杨师道。”

  当面奏对不是写表章或副署诏敕,这样挂着臣子官爵的回话可真少见,也明显“不懂行”,所以太上皇和皇帝都乐了。太上皇捋须笑说:

  “哟,阿五和杨七郎的儿子?朕什么时候有了个这么齐整的外孙?真是人老糊涂了,竟觉得没见过……”

  其实他是没见过。那也不是他亲外孙。

  杨师道,隋观王杨雄幼子,在隋已娶妻生子。隋末大乱,杨师道一家客居洛阳,当时王世充等主政者将百官家眷扣入宫城为质,杨妻与儿子被捉走时,对杨师道说过“妾此去唯有一死君勿为念”的话。后来杨师道只身逃至长安,辗转打听到妻儿已死的消息,唐皇李渊便又将寡居的第五女嫁给了他。

  武德四年,秦王世民率唐军平定洛阳,大批围城中人开释。杨师道的元配奇迹般出现在他长安家中,说是为了儿子偷生至今——乱世间,消息不实事属寻常。已经是五驸马的杨师道自然为难,他的身心受尽折磨的元配夫人倒也不争什么,自请出家为尼,只希望将儿子交还阿父,认祖归宗抚养成人。

  当时这事还掀起过一阵小波澜。杨师道以“欺君之罪”上表自劾,天子听闻来龙去脉,只叹造化弄人,抚慰女儿女婿一番完事。

  要知五公主本来也不是初婚。她先嫁赵慈景,已生了二子一女,守寡后带着三个赵姓孩子又嫁杨师道,一大家人同居公主府内。杨师道这后爹对三个继子女十分仁厚,与公主也恩爱情笃,如今不意出了这事,他元配长子回来认父,五公主自不好公然拒之门外。多年下来,一家人倒也过得不错,至少没闹出过什么大争执。

  太上皇人老忘性大,贞观八年重阳节,在仪卫里看见高出众人一头的杨信之,经提点才想起十几年前的那桩事。感叹一番“那死里逃生的小娃娃居然长这么壮大了”,招手叫这便宜外孙扶了自己登坡入席。路上看到已先至席上恭迎的第五女桂阳公主脸色,还取笑她“阿五你可不能学那小家子气后娘作派,我家也不缺信之一份职奉。”

  总之就是……老人家见了长得好看的少年孙辈,心里喜欢罢了。

  杨信之那天宴会上就一直站在太上皇身后侍奉,且不提他。重阳菊花酒蓬饵糕吃喝过,按周礼,这天举行大射。

  大安宫内本有校场,不但殿前可以设侯步射,还能观看坡下不远处的马射场面。太上皇命自己的晚生诸子、十二岁以上皇子及外孙侄甥们都下场比射。

  这场合,宗室和外姓男们自然只是陪衬,认真使本事的,也就太上皇的儿子和孙子这两辈少年亲王。

  步射结果,太上皇第十四子吴王元轨拔得头筹。到了马射场上,又是这排行居中貌不惊人的清瘦少年左右开弓疾驰如风。太上皇遥遥望着,忍不住扭头跟侍坐案边的皇帝说笑:

  “那孩子倒颇有你当年的马上风采。”

  “是么?”天子摸着下巴回复父亲,“臣当年……也没有那么瘦吧?”

  宴上诸人都哗然而笑。太上皇肩宽体阔,他的二十二个儿子也大都继承了父亲的体态,最小的元婴年才六岁,已是个脸圆肉厚的小胖墩。但次子——当年领兵打下大唐过半疆土的名将秦王、如今的皇帝陛下,青少年时却是偏瘦的身型,骑马柔韧神射精准。自他而下,如今又出现了一位削瘦少年亲王,人们自然会想起当年神清气朗风流倜傥的小秦王了。

  射礼结束,吴王元轨上宴领赏。事先设下的奖赐之外,天子又以金壶亲自斟了一大金杯酒,一眼看到立在太上皇身后的高壮卫士,特意指令他给吴王送去。

  杨信之往李元轨身边一站,满场哄堂大笑。

  二人年纪相差不多,杨信之十七八岁,李元轨十六七岁,身高也不至悬殊,就只是肥瘦体型对比太鲜明。把四根李元轨拢在一起捆住,大致能抵得上杨信之那一身犍子肉。

  太上皇笑得胡须直抖呛了酒,一身道装的柴璎珞过来伏侍外公,趁便凑趣:

  “为十四舅吴王夺魁贺,璎珞赋小诗一首,谨呈太上皇讨赏。”

  “有诗?好啊好啊,快念来听听。”

  女道士嫣然一笑,在众皇亲国戚后妃公主的注视中曼声清吟:

  “王僚见子胥,相看两不欢。猕猴攀古木,铁塔映幡竿。”

  诗句不工,只是应景,用了《吴越春秋》里吴王僚见伍子胥的典故,末两句的肥瘦形象对照如此逼真,不但太上皇与天子齐齐抚案大笑,连向来矜持端庄的长孙皇后也笑靥灿然,招手叫过柴璎珞,亲解佩绶赏她捷才。从此杨信之在三卫里就有了个绰号叫“杨铁塔”,后来又变成“杨肉塔”,李元轨则被某些嘴贱的背后称为“十四幡竿”——这是后话。

  重阳酒宴上,太上皇笑够了,当面问杨信之:

  “小十四这身板实在愁人,怎么就养不胖他呢?你这孩子,平时都吃什么啊?”

  “回奏太上皇,”杨信之一脸忠直地回答:“臣平时……有什么吃什么……”

  “那你一顿吃多少饭?”皇帝在旁边好笑地追问。

  “回奏陛下,臣……给多少吃多少……”

  满席复又大笑。天子拍着酒案下口敕:

  “驸马都尉杨师道子信之,侍奉太上皇有功,特赐授吴王府库真。你呢,就一个差使,每天陪吴王进餐——听好了,你吃什么就给他吃什么,你吃多少就让他吃多少,这么着喂一年,看能把我这十四小弟喂肥点不……”

  “库真”是十分荣耀的散职,杨信之的父母杨师道和桂阳公主当即避席谢恩,席上其他人也纷纷向这“一家三口”道贺。那天的宴会喜气洋溢又和睦热闹,太上皇李渊尤其精神焕发。

  赶着老人心情好,皇帝皇后说起太子承乾也该成婚纳妃了——“他母弟青雀的儿子都满地乱跑了”——太上皇不住点头:“这是大事。你们选中了武功苏家的小娘子?好啊好啊你们的眼光我当然放心……”

  从皇太子纳妃,又说到他排行相近的兄弟姐妹以及小叔小姑们也都到了嫁娶的岁数,又提到感业寺里还有太上皇的十一个孙女,最大的婉昔与承乾同年,早早订婚,也该出嫁了。不如趁着有司置备仪仗方便,等东宫大礼行完,这一串婚事也都依次操办等等。

  提到“感业寺里的十一个孙女”,太上皇眯着眼努力想一想,好象才记起是怎么回事,捋须沉吟:

  “一娘啊……我记得那孩子许给了谁家来着?二还是三……”

  “阿翁哪还会记得这些小事?”仍留在他身边的柴璎珞轻笑,“是许给璎珞的大弟哲威啦!武德八年订的婚……”

  “可不是,亲上加亲许给你们柴家了,”太上皇拍着额头呵呵笑,“我这忘性哟……记得当时还特意叫东宫开酒宴庆贺,叫齐了宗室驸马们,那次宴会……嗯……”

  老人年过七旬后,确实是脑子不大好了,不该忘的事忘了,该忘的事偏偏不合时宜地想起来。说起武德八年为庆贺李一娘与柴哲威订婚的那场酒宴,话都到了嘴边,太上皇猛然生生忍住——两道雪白寿眉下的老眼不大自然地瞥向天子。

  皇帝已扭过脸去,只当没看见也没听见什么。侧席上的长孙皇后适时找话题岔开,说到打算纳宰相房玄龄女为十一弟韩王元嘉妃、前隋宗室女杨氏为三子蜀王恪妃、将作大匠阎立德女为四子越王泰妃等,太上皇一一赞许,一日酒宴尽欢而罢。

  那一阵子太上皇是兴头出奇地好,隔两天又在皇帝陪同下到城西检阅十六卫军队操练、接见外域使节降虏俘王等。年老体弱又受些风寒,重阳没过几日他就病倒了。

  此后宫宇不靖,太上皇病情也时昏时醒时好时坏。过了年,连新婚的皇太子承乾与苏氏妃前去拜见祖父,太上皇也没能在病榻上清醒过来看看孙媳妇。

  二月末早春的帷车里,柴璎珞与魏叔玢闲聊着,将去年重阳节前后的相关情由慢慢道来。魏叔玢听完,问:“这应该算杨大郎运气好、遇贵人了吧?璎姐怎么说是麻烦呢?”

  “杨大确实走了运,麻烦的是十四郎。”柴璎珞轻轻一叹,“重阳节上,十四舅大出风头,却惹恼了一个人。”

  “惹恼了谁?”

  “唔,”柴璎珞慢慢地问,“武德年间你还不大懂事,不过这两年跟着令堂交游,应该也听说过,武德末我大舅二舅不和睦,后宫两个跟二舅为敌最深的妃嫔,一个是张婕妤,一个是尹德妃?”

  “……是。”这两个女人确实太出名,魏叔玢没法装不知道。按官面说法,玄武门之变都是由这二妃与建成元吉通奸挑起来的呢。

  “后来么,当今天子登基,太上皇带嫔妃幼儿迁往大安宫。以我二舅舅母的气量,自然不会去跟那些女人孩子为难。张婕妤很快死了,尹德妃是有儿子的,我八舅元亨是她亲生,前几年,她为了儿子,也小心恭顺多了。本来好好的,没料想贞观六年,八舅在外出之官的路上,一病不起,死在半道……”

  “啊。”魏叔玢呆了下,“尹德妃的独子没了?”

  “是啊,那可是她后半辈子唯一的指望。”柴璎珞叹息,“尹德妃本来就是宠妃,那以后,太上皇对她也加意怜惜,这几年身子又不好,几乎日夜都在尹妃寝殿里,由尹妃照料传话。尹妃挟天子以令诸侯,隐然成了大安宫真正主人。二舅舅母虽知道不妥,可投鼠忌器,一时也无可奈何。”

  “璎姐说十四郎大出风头惹恼了人,这人就是尹德妃?”魏叔玢问。

  柴璎珞点头:“不错。她自己儿子死了,下半辈子就是个出家为尼清苦到死的下场,看着别人的儿子得宠受赏,心里自然嫉恨。十四舅平日住大安宫外沿的十七王院,她够不着,就开始折腾十四舅的生母张美人。张美人哪里是她的对手,没过多久,竟被她逼得上吊自尽……”

  “啊哟,”魏叔玢又惊呼了一声,“这么惨?所以十四郎他丁忧……是这么来的?”

  “十四舅确实惨,他几乎是目睹了亲娘自缢,却没来得及救回。然后尹德妃还传信,说上皇病重,听不得丧讯坏消息,天子皇后也没办法,下敕暂不给张美人发丧,谁也不许谈论这事,连她一对亲生的儿女,都不许成服举哀……”

  “原来吴王匿丧是因为这个,”魏叔玢懂了,又想起后面的事,“再后来一娘出嫁,也是尹德妃假传太上皇旨意,逼着有热孝在身的吴王去充主婚男?”

  “否则呢?”柴璎珞叹气,“还不止是假传圣旨。张美人死后,她的亲生女,才十二岁的十七公主,也被尹德妃收养到自己房里。对十四舅来说,那等于尹妃绑了他的同母小妹当人质,他哪敢稍有违逆。唉,真是可怜。”

  “尹妃……会虐待十七公主么?”魏叔玢觉得自己的心也紧缩起来。怪不得李元轨总是一副抑郁不乐、天下人都欠他八百吊钱似的臭脸,说话又总是那么尖酸刻薄不容情,这份乖戾也是有原因的。

  “未必会虐待,那女人也未必需要打骂虐待小闺女,”柴璎珞冷笑了下,“这些恶毒贵妇的心思手段,可不同于市井泼妇……”

  话没说完,车身忽然重重地摇晃了一下,二人都颠得撞上了车厢板壁。柴璎珞也即住口,往车窗外看一眼,微笑道:“我们要出宫了。”

  魏叔玢也透过窗帷向外望去,果然她们已经到了一座高大宫门前,随在车旁的婢女正在验符节。宫内行车用人力牵挽,出了宫门,就可以套上牛骡,行走速度会快上许多。

  柴璎珞是进宫熟了的,过门容易。她们都没下车,守卫隔着窗帷对答几句,挥手放行,户奴们将车子抬出门槛,正在套輓驾辕,忽然听到车外有马蹄声、勒步下马声,随后,父亲魏征的声音在车窗外响起:

  “上真师且慢行。”

  魏叔玢顿时魂飞天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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