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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找王子?找公主?


  李元轨夜里没睡好。第二天清早,他带着从人往崇仁坊齐国公府行去,任凭杨信之等侍从验籍进城穿门过街,自己一路都在马背上半梦半醒地打盹。

  没睡好的原因是他和柴璎珞大吵了一架。

  初听他那“我要把一娘的案子查下去”的宣言,女道士还有耐心劝说。他搬出皇帝阿兄给自己撑腰,向柴璎珞讲了他接到的敕命——明着寻找吐谷浑可汗嫡孙,暗里继续查找杀害临汾县主的凶手——女道士叫他好好想想“主上和皇后夫妇起争执、最后会是谁赢?”

  李元轨勉强承认“恐怕是皇后”。他那位二哥豪爽刚烈风骨硬朗,发起脾气来雷霆霹雳一般吓人,那没错。但要说到恒定耐心、坚韧持久、潜移默化、水滴石穿……皇帝再修炼三百年也赶不上他的结发妻。夫妇二人要是别扭纠缠起来,最后李世民陛下的赢面怕是连一成都没有。

  “所以啊,一娘这案子,我劝你也不用太上心了,你就集中精神去找吐谷浑王孙嘛。”柴璎珞语气柔和,“皇后身子不好,这几天可能没心思理会,可她已经下了决心结案,最终主上还是拗不过她的。主上叫你暗查,你就先拖着好了。拖过几天,主上也不会再提这事,各方皆大欢喜,不就结了?”

  是啊,皆大欢喜……李元轨叹着气反问:“那一娘呢?她就这么不明不白、稀里糊涂死了吗?要么被认定为失心疯自尽,要么被泼一盆‘勾引储君死有余辜’的脏水?”

  “你这话,真是不明世务的孩子话。”他分不出女道士唇边笑意是嘲讽、是轻蔑还是凄凉,“这深宫禁苑里,屈死的冤魂数不胜数,哪里缺一娘一个?”

  他知道柴璎珞是一片好心为他着想。这外甥女比他大了快十岁,亲身经历过武德末贞观初的风云变幻,对于天家的“骨肉亲情”远比他了解更多。因着生母与柴家的渊源,柴氏家人对他们母子三个也一向亲厚照顾,或许正因如此,李元轨一时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暴怒,掀案咆哮。

  一娘的性命和名声当然是不值得在意的。她不过是已得罪废黜被杀的前太子孤女,生不由已,死不从心,就象这高墙之内千千万万无声死去的弱女子一样,就象……他那含恨带泪一条缢索结束了性命的生身母亲一样。

  他和长兄遗下的大侄女并不熟悉,甚至可说是这次婚礼开始筹备后,二人才真正见过面。他也谈不上对一娘有好感,那被幽禁多年的小娘子容貌平平、口齿拙讷、羞怯扭捏,更象个上不了台盘的宫婢。

  可她应该是风光出嫁为人妇的,不该在自己大喜的日子里孤伶伶吊在房梁上,七窍溢血,死不瞑目。

  李元轨又想起婚礼那晚,他拿着火把冲进新嫁娘的居所时,有恍惚的时空错位感。站在房梁下抬头望悬吊在头上的少女,明暗交替间,那面容竟似变成了他生身母亲张美人。

  后来他认为是室内弥漫的香气使他有了那样的错觉,当他知道铜炉里燃着的香丸来自柴璎珞随身携带的荷囊、是他母亲生前手调致送的。极熟悉的幽香袅袅散逸,一瞬间将他带回阿娘身边。

  李元轨的母亲张美人,在后宫中不算出挑,据他所知,也没太掺和武德后几年的兄弟夺嫡——然而在无法避免的些许轻声耳语、闲聊传音、臧否人事时,张美人无疑与后宫中绝大多数妃嫔一样,是向着原太子建成说话的,也将自己和一双儿女的后半生希望全寄托在那敦厚储君身上。

  武德九年六月那天,李元轨记得母亲仓皇奔入屋内,将自己和妹妹左右揽进怀,母子三人躲在角落里发抖,就那么藏躲了一整天。那年他刚刚才朦胧记事,又过了几年,他们和其他妃嫔娘子兄弟姐妹一起搬家,由大内后宫搬到了高峻偏僻的大安宫里。

  阿娘有时伤心抹泪,会悄悄地说,如果原太子还在,他应许过给十四小弟封个富庶又邻近京师的封国,给十七妹找个富贵温厚前途无量的驸马。言下之意,当今这杀兄逼父上位的二阿兄天子薄待了庶出的弟妹们——然而也不过是一个荒宫嫔妾的痴想罢了。

  他和母亲、妹妹,和感业寺里那二妃十一县主,都是一样的失意败落人。他母亲已经不明不白地死去,然后是一娘,连个死因都不必查明。下一个轮到谁呢?一娘的母亲姐妹?他李元轨的同母小妹?还是他自己?

  说良心话,柴璎珞其实没有和他“大吵一架”。在他几近疯狂地比手划脚、呼喝咆哮、尽情渲泄愤怒时,女道士只是敛容端坐,面无表情,静静地看着他失态发颠。等他喷得没有力气了,跌跪地上开始流泪,柴璎珞一声“静玄送客”,绝决起身,将他和杨信之一起推出了紫虚观外。

  从那时起,他似乎就一直处在半梦半醒之中,由杨信之牵着马将他带回了大安宫。今早起来下人伏侍他洗漱穿戴吃喝出门等事也全无印象,直到进城入府,在长孙国舅家小厅一眼看到吐谷浑大宁王派来的密使,李元轨头脑才稍稍清醒。

  清醒是因为他觉得这密使有些不对劲。

  这是个中年男子,虽穿戴幞头圆领袍,但脸膛黑红、皮肤粗糙皴裂,带着牧马塞上的蕃人像。只是……对了,他却没有胡须,唇上颔下都光溜溜的,一开口,声音还又尖又细:

  “齐公已告知老奴,吴王奉敕寻觅我家诺曷钵小王子。老奴先在此谢过大王。”

  他一说话,李元轨就明白了,这是汉地宫中的阉宦嘛!想必是不知哪一代和亲公主的随嫁奴,跟着慕容顺到了吐谷浑,多年风吹日晒的,手脸成了这样子。

  他和杨信之二人进厅,长孙国舅给双方简略引见后,告罪一声“家慈病重需床前侍奉”,匆匆回入内院。李元轨和密使相互说了许多客气话,转入正题:

  “敢问贵使,诺曷钵小王子是否有甚明显体征?如胎记、瘢痕,或相貌特异?”

  密使摇头:

  “可惜,并没有。小王子生下来,老奴也亲手抱过,是眉眼端正粉嫩干净的一个白胖娃娃,胎发眼瞳又黑又亮,一逗就笑,别提有多惹人爱了。”

  这……多惹人爱也没用啊,“眉眼端正发瞳黑亮的白胖娃娃”,天底下少说也有几十万,这怎么找?

  “那么大业十三年江都宫变,贵家主夫妇失散之后,有否又听过她们母子的消息?哪怕是一鳞半爪的传闻也好。”

  “也没有,”密使双手一摊,“我家主人回长安后又呆了一年多,也曾千方百计打探隋宫消息,可那时世道太乱,音讯隔绝,又有什么办法?”

  “那……人怎么找、找来怎么相认,总得有个章程吧?”李元轨皱眉,“事隔十八年,当时的娃娃,现在已经是青年郎君了。我要随便找来个年岁差不多的,比如——”

  他回头看了下,一手指住自己的伴当:

  “我王府这库真杨某,我要说他就是你家诺曷钵小王子,贵使怎么辨别?”

  杨信之吓了一跳,张大嘴巴一时合不拢。阉宦使者上下打量着他,居然眉花眼笑:

  “诺曷钵小王子如若长成这般高大威武,凛凛似天神,那是吐谷浑一国之福啊!吴王既是天可汗钦命的寻觅使,大王说这位郎君是小王子,那就——”

  “慢来!慢来!”杨信之拼命乱摇双手,吓得脸都青了,“十四郎,这事可开不得玩笑!信之父母俱在,身属杨姓宗籍,家母为让我认祖归宗,宁可削发为尼,信之乱造出身是为不孝,要惹双亲伤心……”

  你要能冒充吐谷浑小王子去出蕃,你嫡母我五姐可能更高兴……李元轨想着,心情好了些,暗笑着打回正题:

  “这么说来,贵使真也没办法辨别小王子真伪,只要是个年纪外貌过得去的郎君就成?”

  “那自然也不是。”密使慢悠悠回道,“婴童长成少年郎,相貌变化太大,老奴不能认识。可——主母前隋德化公主,当年乃是一等一的美人,老奴极熟的,虽经过十八年,想必仍能认出来。”

  原来他打的是这个主意。

  李元轨坐正身子,思索片刻,不能不承认这说法有道理。慕容顺找儿子,为的是将来继他之后承袭吐谷浑可汗位,随便拉个阿猫阿狗过去,他自己心里硌应不说,也难以在国内服众。当年那婴儿既没什么明显特异,能证明他血统的,自然也只有他生母了。

  再想深一点,那婴儿幼年夭折的可能性很大,也许到最后,大唐这边还是得找个差不多的来假冒。而为了弄假成真,大概也需要隋德化公主的配合指认——所以这差使,就从找王子变成找公主了么?

  可德化公主一个带着婴儿的孤身女子,她就轻易能从乱世中存活下来?

  “前隋与吐谷浑和亲时,国势正盛,自不会嫁天子亲生女入蕃。”李元轨问,“德化公主是杨氏宗室女,那么是谁家哪一支系的,贵使清楚否?”

  阉宦只是摇头:

  “大王恕罪,老奴是真不晓得。这事由来有因:家主顺王子的生母光化公主,也是隋宗室女封公主和亲。老主母在世时,全家就甚忌讳提‘宗女’二字,上下内外都是以帝姬公主来称呼侍奉。后来顺王子得前隋炀帝恩宠,封了德化公主下降,公主美艳惊人,性情又温柔婉媚,夫妇俩如胶似漆,顺王子更不许下人打听乱嚼舌,按老主母的例,心内口中都是一意呼为公主的。老奴实不知小娘子真实出身。”

  “那——德化公主有什么特征?”

  “这个……老奴不敢正眼逼视主母,有什么明显异于常人之处么,还真说不上来。当年德化公主十六七岁年纪,肤白貌美,举止娇柔,声音温润好听,在美女如云的隋宫之中,也极为出挑,乃是一位绝代佳人……”

  又来说这些没用的了……李元轨扶额叹气:

  “至少德化公主的闺名小字,贵使能告知我吧!别说你连这都不知道!”

  “哦,这个可以有。”阉宦认真地点头,“老奴曾听顺王子呼唤德化公主为‘冠娘’,还笑说这小字,注定她要嫁入慕容氏。”

  阿弥佗佛,说了这半天,总算有点实际能用的线索了。

  可惜线索也仅止这一个。李元轨又盘问半晌,这阉宦除了翻来覆去夸奖德化公主母子生得好看,再说不出别的有用话,听得人心头火起直想揍他——当然也不能揍,按计划,李元轨找到那对母子后,要先带来给这密使看,密使认可之后再奉母子俩悄悄回吐谷浑,与慕容顺团聚。

  时已近午,李元轨不想再耽搁,向主家告辞。送他出门的是齐国公世子长孙冲,没口子道歉“家祖母病重家父不敢擅离床前大王见谅。”长孙冲前年刚尚了皇后的亲生爱女长乐公主,也是驸马都尉,李元轨自也不好怠慢,一路逊谢客气,带从人上马离开齐国公府。

  刚转过街角,看不到乌头门了,杨信之就嘟嘟囔囔埋怨起来:

  “这长孙国舅也忒小气,眼见都晌午了,连饭也不管……”

  “你又来了!看你这出息!”李元轨横眉训斥,“昨天在禁苑掳走豹奴的那帮刺客也不知找到没有,一娘的命案没进展,吐谷浑王孙也没下落,多少正事等着办,你心里就只想着吃吃吃!”

  “具膳餐饭适口充肠,饱饫烹宰饥厌糟糠,人总得吃饭哪!”杨信之嘿嘿一笑,“那德化公主要也有信之的饭量,吃饱了一顿能顶三天,她活下来的机会倒还大些……”

  这句话虽然讨打,却不算全错。李元轨在马上叹了口气:

  “杨大,说起来你家是弘农杨正房嫡系,在隋也属籍宗室的,令祖还曾封‘观王’,带兵征伐吐谷浑来着。光化公主和德化公主两代宗女和亲,你就一点不知内情?”

  “十四郎这是明知故问了。前隋皇室虽也姓杨,却与我家并非出自一脉。听说大伯父那一房要重修家谱,列清前隋皇室与我家并无瓜葛,那是他家上赶着攀附我弘农嫡系,送来的王爵,正如……”

  杨信之说溜了嘴,硬生生把一句“正如你家李唐皇室上赶着自称‘陇西李’”咽回肚子里。李元轨自然知道他想说什么,白他一眼:

  “攀附不攀附的,你家在隋总算是名列宗籍……宗籍……”

  皇室宗籍,记述皇家各枝脉生子继封婚丧嫁娶的名簿。

  “对了!”

  李元轨大叫一声,转身命其余随从回禁苑去,特意叮嘱一声“去北门屯营打探昨日搜查纵火犯结果”。他自己只带杨信之,催马出坊门拐向西,从安上门直入皇城。两人都有宫门符契,李元轨还随身带着天子“便宜行事”的手敕,并不费力便进了宗正寺,见到正当值的宗正卿李百药。

  “吴王想查前隋皇家的图谱玉牒?”

  李百药捧着手敕反复读了几遍,才还给李元轨,老脸倒是笑眯眯的,说话却有点把不住风:

  “我宗正寺的职守是‘掌天子族亲属籍以别昭穆’,吴王为何认定前隋杨氏也属‘天子族亲’?百药虽为前隋文帝掌过翰墨草过诏书,也不至于会勾结前隋余孽谋反啊……”

  这话说的……李元轨欲待发作,又忍了回去。这李百药是名臣大儒李德林之子,七岁就有“神童”之誉,深受隋文帝杨坚赏识,开皇年间朝中奏议文告多出自其手笔,还曾拐带过越国公杨素的侍姬、喝过楚王杜伏威的毒酒……据说他也是在武德年间就与秦王深相结托,如今不但位列三品宗正卿,还兼着东宫左庶子,经常进东宫给皇太子和一众侍读王公讲学,李元轨也听过他的讲论,说起来还算他老人家的学生。

  这李大宗正虽已年过七旬,但素性风流放诞,资历声名极老,在天子驾前都时不时说些笑话,甚少避忌。李元轨虽握手敕,还真不太敢得罪他,只好陪笑:

  “重规公(李百药字重规)言重了。元轨领天子敕命,临时查证前隋大业史事,想着前隋宗正寺也设于此处,或许有旧档图籍封存在库内……”

  李百药呵呵笑起来:

  “我说吴王殿下啊,年轻人可不能只顾游玩,也得多读书嘛。或者不耻下问,多跟有年纪人说说话,也就能知道前隋后主炀帝杨广,初即位就开始营建东都,大业二年就迁都到洛阳啦。天子走了,那百官衙署,当然也得跟着移至东都皇城之内。此后啊,那些属籍、册封诸事,都是在洛阳或天子行在办理的,档案自也存在东都。唉,这些年饱经战火,那些卷籍怕是什不存一啦。大王来我西京宗正寺索要,百药却上哪里去给你凭空杜撰呢?”

  眼见话不投机,李元轨起身告辞。快出堂门了,身后又传来一声:

  “不过么……”

  李元轨回头,李百药捻着颔下雪白稀疏的须髯,沉吟:

  “大业前几年,隋政尚属有条理时,每年要务存档,倒也会抄录副本送西京保储……”

  “那这些旧档副本?”李元轨忙问。

  “老夫想一想啊……贞观二年,不,三年,对,三年,朝廷下诏修五朝史那时候……已经全部移送门下省史馆,供魏相等……还有老夫也在其中躬逢盛事……修史参详用着哪。”

  李元轨气结,只觉得李百药看自己的眼神不无揶揄逗弄之意,心想李老头子你是在这冷衙门里蹲太久了,闲得无聊只想找人磨牙是么……连声“多承指教”也懒得说了,一拱手带了伴当出衙门而去。

  二人又纵马向北,出皇城入宫城,步入门下省以北枣树环绕的史馆小院。负责监修五朝史的宰相魏征不在馆内,值馆修撰看了手敕,倒是很客气地让李元轨和杨信之入库翻找旧档,可惜经历隋乱,留存的宗室谱牒等果然零落不全,二人翻了好一阵,连“德化公主”四个字都没找到。

  “十四郎,我看这么乱找不是事,”一手忽搧着书架间扬起的灰尘,杨信之忍不住说话,“不如拿手敕传令给馆员,叫他们分门列班,逐次翻检旧档……”

  “对了!”李元轨猛然一拍后脑,“该死,我怎么忘了这个人!翻档案做什么?有她在,相关诸事,一问她不就全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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