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李承乾的狞笑
这是一个初春的晴天,小雪过后,天空蔚蓝。正午阳光透过大内重檐高墙倾泻下来,明亮得炫人眼目,也给背南而立的皇太子轮廓镀上一层金光。
李承乾虽比李元轨低了一辈,年纪却大两岁,身量也更高些。这样逼近了小叔父低头怒视,颇有威势,但他隐藏在阴影中的脸容却显得模糊游移。
“你和柴家表姐自去把十七长公主送回大安殿,给尹娘子陪个不是,不要逼我亲自出手!”
这么蛮横无理的命令,是真的只为太上皇病体着想,还是蓄意报复呢?李元轨一时想不清楚,只能先据理力争:
“十七妹也是天子同父妹、殿下的亲姑母,在尹氏手下饱受虐待,难道殿下竟无丝毫怜悯?上真师与我将十七妹送到立政殿后,皇后慈恩如海,应允一力抚养失母幼妹。此事传扬中外,人人称颂国母盛德。殿下如今命我又将十七妹送回大安殿,不知可是禀承中宫意旨?”
他直觉这事是李承乾自己瞎闹,皇后并不知情——以他那日在立政殿所见所闻,皇后这次病情不轻,怕是没心力多管杂务,而李承乾也未必敢用这么荒唐残酷的想法去折腾母亲。果然,皇太子轻咳一声,脸上有点挂不住:
“皇后……这几日卧病,无暇处置宫务。主上既已命我监理大安宫,这等小事,并不须惊扰国母!你去柴府找上真师,你二人怎么把十七姑送进宫的,就怎么接出来,送回原处去,废话不要再多说了!”
一行人边说边走,此时已出了嘉猷门。李承乾向小叔父撂下一句狠话,从随侍手中接过鞭缰,认镫上马,看样子是想不管不顾地纵骑而去。李元轨一个箭步上前,以手扣住络头大喊:“殿下!”
“你想干什么?”李承乾居高临下地瞪他。
“如果是为了那玉指环,殿下对元轨不满,请勿迁怒十七妹!”李元轨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那事从头到尾,都是元轨一人所为,与别人无关!殿下尽管对我降罚便是!”
李元轨自幼苦练射艺,眼神很好。有那么一瞬间,他看到李承乾瞳孔急剧涨大,双唇痉挛似的上下颤抖数次,随即扬颈一甩头,哈哈大笑:
“玉指环?什么玉指环?胡说八道!十四叔你是和什么女子有了风流韵事还是跟谁争风吃醋,心里糊涂了,跑我跟前白嚼蛆?可笑!可耻!”
呃,这掩饰得实在不算高明。
可李元轨这时候提到那血玉指环,更不是什么高明策略。皇太子随口否认着,语气由略显惊慌转为笃定,嘴角边浮起狞笑,转头向母弟李泰道:“青雀,你瞧我们这十四小叔,想娘子想成这样,是不是该奏明耶娘,赶紧选个十四婶了?”
李泰腰腹洪大腿又短,上马很不容易,是在左右几个僮奴拼力扶架下才被顶持上去,坐在鞍上还没顺过气来。听长兄询问调侃,他笑喘着回道:
“青雀只听说十四叔聪明能干,这几年颇受主上器重恩宠,倒不知还这么风流倜傥!不过也难怪,去年重阳节大射,十四叔一举拔得头筹那英姿,至今还在青雀眼前晃悠呢,想必也引得不少美人倾心啦……”
莫明其妙地提重阳节大射干嘛……李元轨瞄一眼李承乾,见太子殿下的脸色更形难看。
李承乾自幼活泼好动最爱漫游打猎,也一向以弓马娴熟自傲。去年大安宫那场比射,他本来跃跃欲试要下场的,却被父亲止住,剥夺了他与叔父兄弟们同场竞鹄扬威立万的机会。其实在场人都明白,天子这是为了严明君臣之分,避免出现“储君败给臣属”的难堪,或者所有人都故意让着太子不敢尽性发挥的尴尬。如果那天李承乾也在竞射场中,李元轨还真不敢说自己会不会专心射箭一举夺魁。
所以此举算是成就了他,但李承乾就很是憋屈不快,那天也一直沉着脸不高兴——这神色此刻又在他脸上出现,李元轨不禁头疼欲裂。
他已经说错了话,知道自己该当向皇太子服软求情,以平灭其怒火和被弟弟挑起的不甘妒意。可他自己也是从小心高气傲的主儿,这临时要低声下气哄人开心,实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又没时间仔细斟酌措辞,一急之下便道:
“去年重阳大射,殿下未展风采,令元轨侥幸夺奖。殿下若以为元轨胜之不武,我愿侍从殿下再去射场比试一回……”
话没说完,自己也觉得不对,赶紧住嘴。他明明不是想挑衅“不服来战”啊!
李承乾扬眉冷笑:“哦?十四叔可真是自负得紧!一场射礼罢了,年年都有的虚应故事,至于如此念念不忘?没能在校场上当众折我颜面,十四叔不甘心是么?”
李元轨张口欲解释,李泰已抢先笑道:“那场大射,叔侄兄弟们私下流传个形容,倒是传神有趣,不知道阿兄听过没有?”
“什么形容?”李承乾问。
“十四叔别恼,只当是博殿下一笑,”李泰先向李元轨笑着告罪,肥脸上两道眼睛挤得快要看不见,“人都说,去秋重阳啊,那是‘山中无好汉,猢狲称霸王’……”
李承乾眼光向李元轨瘦削的身子一扫,不觉失声大笑。李泰也跟着笑个不停,仪仗队伍里的下人也有好些没能忍住,一时笑声四起。李元轨咬着牙齿,绷紧面皮没出声。
皇太子笑够了,脸色一沉,俯身向李元轨道:“要么今天要么明天,你们自己把十七姑送回大安殿去,过时不至,别怪寡人绝情!太上皇的安危大于天,寡人没空听你瞎掰——放手!”
一声呼喝,李元轨无奈松开他坐骑络头。李承乾双脚一夹马腹,凌空腾出,那骏马当先奔西而去,李泰和随从侍人们紧紧跟上,谁也没再理会李元轨。
一阵蹄声杂踏、灰尘落定后,嘉猷门外只剩下李元轨自己。他竭力收拢心思想了想,也翻身上马,向西奔往禁苑——去紫虚观找柴璎珞商量。
但在马上没跑多久,他就记起了一件事:自己和外甥女前天刚刚大吵过一架,被当场轰出了道观外。柴璎珞未必还肯出手帮他们兄妹。
一阵朔风吹来,寒冷彻骨。李元轨一时只觉自己茕茕孑立,天地间只有一人一马形影相吊。
发自骨髓深处的疲倦象大水一样涌起淹没了他,他在阳光洒下的白亮闪烁中头昏眼花,不觉折腰向前,趴伏下去搂住了马颈。
很想找个温暖黑暗无人知的地方,倒头睡过去,睡到地老天荒物我两忘,再也不问这世间任何事。
坐骑驯顺地放慢了步伐,象是怕他坠下马背似的,缓步任意游荡。也不知游荡了多久,当李元轨终于能振作起精神,睁开眼睛挺直腰,他发现自己在北门屯营驻地附近,营门角楼顶上的幡旗在蓝天下显眼易辨。
很好,他想起了一件自己可以做的事——去问问前天他们在紫虚观外发现的那伙杀人放火贼踪迹,屯营卫士的追查结果是什么。
右屯卫大将军张士贵不在营内,当值将军对李元轨倒很客气恭敬,只可惜他们的追查结果实在差强人意——细犬一路嗅着那伙人气味,往北追到了渭河岸边。看道路河岸上的痕迹,那伙人象是跳下渭水游出了禁苑外,没法再继续追踪了。
李元轨又问了些细节,确定没遗漏什么有用的讯息,起身告辞。当值屯营将军送他出营,二人在营门内站着又说几句客气话,这时一队男女捧着盒篮等也往营外走,路过他们身侧,队伍中几个身穿道士装的女子吸引了李元轨的注意。
“这是紫虚观遣来送药的。”当值将军解释,“我营有不少将士在感业寺救火烧伤了,营中药物不够,向紫虚观求援,上真师和静玄师都慷慨大方,一口答应给我营熬药送药,还派人过来帮着敷治……”
李元轨几乎没听他说话,只紧盯着这队人领头的那道装少女。那少女也抬脸向他一瞥,眸光流转,脚步顿时定住。
这穿了一身女道士衣装的少女竟是魏叔玢。
“十四郎,我只问一句话。”
“什么话?”
“一娘的案子……你还打算查下去吗?”
一场大病过后,魏侍中长女苍白憔悴了些,本来清瘦的脸庞下巴更形尖削,也显得眼睛更大。一双明澈大眼睛就这么无遮无掩直盯着李元轨,倒让少年亲王有些心慌意乱。
二人在屯营门口相遇,惊愕对视片刻,魏叔玢脸上一红,低头加快脚步走出营门。李元轨也不知为什么,连向当值将军道别都忘了,拔步去追紫虚观来送药的一行人,在门外追上了他们。
追上以后却又无话可说,他只怔怔站在当地,目送一行人走远。眼看领头的魏叔玢背影就要没入树林,少女的身型一顿,似乎和其他人说了几句什么,竟自己独个折返回来。
远去的队伍里有人扭头望着她笑,是另几个女道士。魏叔玢脚步轻盈,低着头迅速走向李元轨,少年亲王连忙大步迎上,一声“魏娘子”还没出口,少女已抬头向他道:
“十四郎,我只问一句话。”
“什么话?”李元轨下意识反问。
“一娘的案子……你还打算查下去吗?”
李元轨深深吸了口气。自从那天柴璎珞劝他收手、他为此和外甥女大吵一架之后,他内心深处一直在逃避这个问题。
从本心来说,他是想查的,真的想给无辜冤死的大侄女一个公道。他也不怕劳累不怕麻烦,反正平时也没太多正事可做。但他并非不食人间烟火的世外仙人,很多现世中的复杂牵绊,他不能不顾虑——比如正抚养他同母幼妹的长孙皇后明令结案停查,比如一直强力支持他的紫虚观主动摇退缩,比如查案正使魏征大概也推卸了这责任,比如……皇太子李承乾的敌意和压力。
就连两天前授意他继续查案的天子本人,今日一见,也完全没再提起这话头,不知是不是被妻子劝得同意结案了。数一数算一算,如今这世上,除了他自己,大概竟没有一个人再想把临汾县主命案追究到底。
也许……还有魏家小娘子?
魏叔玢俏生生地立在他眼前,容色平静,眼神柔和清亮,不知为何,李元轨觉得她神态中含有令人心安的鼓励意味,不由自主地对她点了头:
“我想查下去,只是所有头绪线索都断了,找不着可入手之处。而且……事涉东宫……”
说到这里,他忽然觉得孤男寡女站在大路边谈机密,不太妥当。左右一望,他示意魏叔玢跟自己来,沿着路边沟渠里的溪水上溯一段,经石板桥走入树林。
太阳已经偏西,光线从树梢投下,在初春林间散射着重重光柱,移动变幻出不真实的静谧安适感。李元轨边走边谈,向魏叔玢和盘端出自己追查一娘案目前所知,又毫不犹豫地讲了与皇太子李承乾的冲突委屈与担忧。听他说“不知太子是否只为了报复我”,魏叔玢开口安慰他:
“十四郎大概想多了。太子只是怕太上皇出事而着急,昨日他就去了紫虚观,要找上真师,应该就是要说把十七公主送回大安殿的事。上真师已经回家去忙一娘的丧事,不在观内,是静玄师出面把太子打发走的。”
“璎娘这两天一直在柴府忙丧事吗?”李元轨关心地打量她,“那你是自己还留在紫虚观,没人陪着?你病已经好了?”
魏叔玢微微苦笑:“我倒是跟上真师说,想随她一起去柴府帮忙,璎姐不允准。她是为我好,说家严家慈已经去过柴府,找三驸马柴大将军告过状了,说璎姐收留我忤逆父母……”
“啊?”李元轨一惊,“三驸马怎么说?”
“三驸马说,女儿出家已久,平日也大多在禁中内道场,早不受俗世生父管束了。”魏叔玢苦笑,“就这么把家严家慈糊弄了过去。可柴府毕竟在子城内,找上门容易,如果我到了柴府,家大人再去提人,三驸马父女都不好公然插手阻止……所以我还是在紫虚观多躲几天吧,璎姐还特意把静玄师留下来照顾我。”
李元轨点点头:“这是璎娘想得周到。你就在观里住着吧,要缺什么,遣人去大安宫找我就是。”
魏叔玢瞟他一眼,玉颊微红,清清喉咙道:“我跑题了。方才问十四郎还查不查一娘的案子,是因为……我可能知道了个重要消息。”
“什么消息?”李元轨急问。
魏叔玢娓娓道来。原来屯营向紫虚观求治烧伤的药物,主持观务的静玄一时忙着无法分身,她自告奋勇带人来送药,顺便向屯营军医学习给烧伤者敷涂药膏的方法。可巧她亲手救治的一个危重伤者,正是感业寺起火那天中午,在大门站岗的卫士之一,救火烧伤后一直昏迷不醒……
李元轨越听越惊讶。他见过那天被大火严重烧伤的屯营卫士,肌肤溃烂已无人样,要多可怖有多可怖,他自己都不敢多看,魏叔玢这娇弱女子居然有勇气亲手照料伤患……听她说到“那天中午在大门站岗的卫士”,他思索了下,刚刚恍然,只听魏叔玢说道:
“我在他烧烂的肌肤上敷了一层清凉药膏,那卫士居然回光返照,能睁眼说话了。我问他,那天中午到感业寺接走海陵王妃母女的是谁,他勉强困难地吐出三个字,然后就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唉……”
少女神色黯然。李元轨也陪她叹一口气,轻声问:“他说了哪三个字?”
感业寺起火之前的那天中午,到底是谁去接走了海陵王妃杨氏、她亲生的两个女儿以及随身侍婢?能光明正道走大门,肯定是带了符节信书的,本人也得有相应身份,守门卫士验籍无误才肯放行。
魏叔玢的双唇中吐出三个字:
“杨驸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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