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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祆祠之夜


  “延那这怂娃娃,从小就没个安生,又胆大又莽撞,没一回听我的话……”

  布政坊祆祠的侧旁院厢房里,露着秃顶的胡人盘膝坐在柴璎珞和魏叔玢对面,安安稳稳说汉话。他的淹没在浓密胡须里的唇线似乎想上翘出笑意,深陷的碧眼里却毫无喜乐,反正有一丝疲倦与哀伤。

  安延那是他的大儿子。妻子生头胎时他自己也不过十五六,也还是个娃娃,又兼常年在外行商,哪懂怎么给人当爹。父子俩见面就吵闹,后来延那长大也跟队行商,情份还是没改善。七八年前,一次从波斯运香料到高昌的商旅启程前,延那做了件差点没把人气疯的大恶事,安三狠狠抽长子一顿驼鞭,丢到他舅家养伤,自己带妻儿上路。

  然后他的商队在西域大沙碛中先后遇到尘暴和败兵残匪,孤身逃脱,所有驼马货物、同伴奴婢、妻子儿女全部亡没,世上血亲仅剩了延那一个。

  父子俩投到康苏密帐下,渐渐受重用。安三本来并没什么异志,康萨保一意讨好天可汗和大唐朝廷,他也跟着尽心办事。但安延那又犯了莽撞贪心的毛病,没禁得住吐谷浑小王子的黄金引诱。头一回带着吐谷浑死士偷入禁苑,去放火烧了一座寺院,回来就给康萨保发觉了,勃然大怒。为保住父子俩,安三又亲手鞭打儿子一顿。

  爷俩都很有经验了,父亲鞭子扬得高抽得飘,儿子大声嚎叫痛不欲生,后背上也是鲜血淋漓看着吓人,其实伤口很浅,上了药躺两天就能下床。可是如果事先知道安延那下了床以后去干啥,他真不如当时下最重的手,让儿子瘫在床上至少一个月动弹不得……

  安三娓娓道来,低声叹息,很象一个悲痛无力的老父亲。魏叔玢听着也觉同情,柴璎珞却始终神情严肃平静,正襟危坐,情绪并不受影响:

  “你是想说,令郎从病床上偷溜出去以后,就再也没回来过?十七公主、桑赛、那些吐谷浑死士,你都没再见过?”

  “事已至此,安某还有什么可瞒的?”安三双手一摊,“造假身份收留桑赛那群人,是康萨保拿的主意,我不过奉命行事。后来康萨保离京,桑赛不听劝阻擅自瞎整,我也没法拦他们。如今我只想把孽障找回来,也没脸在萨保府了,我爷俩回昭武老家去……”

  “安管事你想得倒是周全,”女道士嘲讽,“安延那一帮人犯这么大罪,还想平平安安出塞回乡?回去享受他从吐谷浑赚来的金银财宝么?”

  “安某也知道这事不易,”安三似笑非笑,“只能托请老友柴驸马帮忙,给造个公验出个牒券。还得烦劳柴小娘子送我父子上路,也不必送远了,到……敦煌就够。”

  魏叔玢不禁嗤之以鼻。这安三秃子很会安排嘛。

  柴璎珞闻言却颜色一变,扭头去看房门口。安三适时咳嗽一声,门口两边各闪出一个腰佩弯刀的胡人武士,以胡语应喏。

  “这……你这是要扣押我们做人质?”魏叔玢失声问。长安帝都,天子脚下,安三秃子竟如此大胆?

  “情非得已,得罪莫怪。”胡人管事脸上又现出哀伤神色,这回魏叔玢不再同情他了。

  柴璎珞轻轻一笑,伸手摸摸卧在她身边的猎豹脑袋,阿豚咕噜回应。

  “安三郎,你和家父是老朋友,也认得我多少年了?璎珞虽是女流之辈,平时行事会如此轻率无见识?我两个女子进你祆祠,你觉得外面会无人知晓、没人接应?实话告诉你吧,我早就遣人去平阳长公主府报知家父了!而且你以为我为什么要带只豹子来?男装女子携带猎豹,在城内穿街进坊、过岗招摇,会有多少路人看到记得?更别提坊门哨位上的卫兵,我家的人问一问他们,能不知道我进了你这布政坊祆祠?坊内还有右武侯卫府,正是主管都城治安的,你公然扣留皇家外戚,是想招来我大唐天兵围剿么?就算你为了独生儿子舍得自己性命,这祆祠里闹起来,群胡骚动,你昭武九姓族人,如今在京怕不得有上万?你要他们一起陪葬么?”

  原来女道士在紫虚观命静玄回柴府、又带着阿豚一起来祆祠,竟有这样的用意。魏叔玢恍然大悟之余,默默感佩赞叹。

  安三秃子脸上阵青阵白,不自在了一会儿,咬牙道:

  “上真师说得有理,安某考虑不周。所以呢,这就得请上真师你自愿合作、说动柴驸马帮忙保我父子平安了。”

  “自愿合作?”这胡人失心疯了?

  安三一声狞笑,目光转向魏叔玢:

  “这小娘子胆大嘴快,好象很得上真师宠爱倚重嘛……”

  好吧……魏叔玢暗叹一声。她又被当成柴璎珞的贴身侍婢了。

  她此前当然没进过火祆祠,也没亲身跟这帮胡商打过交道。方才进祠时,柴璎珞在门口只报了自己身份,没提及魏叔玢,所以这些胡人当她是婢女也正常。此时安三秃子忽然转向她,目露凶光,那估计是要拿她这个“宠婢”开刀,用以威胁吓唬柴璎珞。

  反正区区一个奴婢而已,就算折磨死了,官面上的人也不会当大事。

  女道士笑出了声:

  “安三郎,好眼力!这小娘子确实很得我敬重,她的生身父亲也很得当今大唐天子敬重……”

  “生身父亲?”安三浓眉一皱,似觉不妙。

  “是啊,”柴璎珞笑靥如花,“我知道你们族人弄不明白我皇朝这么多官员大臣职份名讳,不相干的,你们也不耐烦探听。不过这位小娘子的尊公啊,安三郎你一定听说过,那就是当今宰相侍中、天可汗第一宣力直臣、满朝敬仰的魏征魏玄成公啦!”

  听到父亲名讳,魏叔玢习惯地低头躬身示敬,所以没看见安三那一瞬间的脸色。不过中年胡商噤口不出声了,室内就只听到柴璎珞的笑语绕梁不绝:

  “魏小娘子是山东高门出身的士族淑女,举止端重,不象我这么肆无忌惮口没遮拦,你就以为她是婢子么?哈哈,魏相如今是炙手可热的朝廷重臣,比领闲职养病的家父,权势可大多了!连我大唐天可汗,对魏相也要容让隐忍三分。你安三郎想对魏相的头胎长女、掌上明珠下手?请便啊,反正后果你自己兜着……”

  安三一对深陷在眼眶里的绿眸子上上下下打量魏叔玢,评估片刻,似乎相信了柴璎珞的话,泄气地没吭声。女道士自己笑够了,喘口气,沉下声音提议:

  “安管事,我可以自愿合作,保你父子平安。”

  “哦?”秃头胡人扬起眉毛。

  “——前提是,你把大唐的十七长公主,平平安安、清白健全地交还给我。我保证送你父子出长安城,之后就看你们的能耐了。”

  魏叔玢觉得这条件很合理。长安城各出城通道守卫严密,安三父子出城不容易,但出城后,他们只要避开官道上的城池关卡,一路取道荒郊野外,是可以走出大唐疆界回到西域的。当然这么走对普通人来说艰苦又危险,但胡商应该有这本事。

  “要说多少遍,我不知道延那在哪里,”安三声音重浊,“更不知道你们的十七公主——见都没见过、更不清楚她是否真的和我儿在一起!”

  柴璎珞以魏叔玢曾经见过的那种精明目光打量评估胡商,长睫毛忽闪两下,果断点头:

  “好,我信你这句话!那我们这样合作:我通知家父,自愿与魏娘子一起留在这里‘研习胡药本草’,做你安三郎的防身人质。三天之内,你在长安城的商胡团伙里打探令郎和我十七姨的消息,把他们带回来。十七姨交给我,你们父子收拾随身财物走人。”

  安延那一个相貌特殊的胡人,带着一个稚龄幼女,走到哪里都容易惹眼。春夜寒冷,他还得照顾娇弱小闺女吃睡,藏在野外并不合适,最可能的栖身处还是相熟同族家里。柴璎珞着落安三去搜寻他儿子的藏身地,是目前最可行的办法了,可能比禁军全城大索还有效。

  更何况,她们绝不希望“十七长公主被人掠走”的消息传扬开,那样后果太严重,远超出了她们这些人可以控制的。

  安三略一思索,也爽快应允:

  “行,就是这么着!委屈柴娘子魏娘子在这里住几天,安某派人好生侍奉着——如果最后不成,马兹达在上,我父子去往判别之桥的路上,劳烦二位送一程罢了!”

  说完起身告辞出门。此时夜色已浓,二女都疲累不堪,房屋隔间有卧床,还不窄,睡下两个女子绰绰有余,甚至还能再加上一头肥豹子。

  二女宽衣解带,也给阿豚松开项圈皮带,魏叔玢问:“璎姐,安三说什么马什么桥的……他要去见谁?”

  “马兹达大神,他们商胡敬拜的祆神,”柴璎珞疲惫一笑,上床坐倒,“安三秃子是说,如果最后他们父子还是难逃一死,决计会拉我俩垫背……快睡吧,躺里面去。”

  魏叔玢学着她的样,只除了男装外袍靴子,穿着中衣裤袜上床,听话地爬到里床躺下,心内明白柴璎珞这样安排是在保护她。女道士又从靴筒里抽出匕首,塞到枕下,魏叔玢也摸了摸怀里的短刀子,这都是她们从紫虚观带出来的。二女躺好后,阿豚一蹿上床,依偎在柴璎珞身边,趴在外床边咕噜作声。

  “璎姐,你胸口里面还疼吗?”魏叔玢带着内疚问。为了她和十七公主,紫虚观主真是拼却性命了。

  “还行,”躺在她身边的年长女子叹口气,“没比早上加重,是好转的迹象,估计在这里养两天就没事了。”

  “我们真要在这里住?”这事怎么想也觉得不妥当。外面还有一堆麻烦等着她们去解决,胡祆祠又诡秘莫测危险得紧,魏叔玢觉得自己今晚未必能睡着,虽然她确实累得骨头都要散了。

  “你不愿意住这里?”柴璎珞轻轻一笑,“那好,仔细想想,你能给我们找个更安全的地方?”

  魏叔玢悚然一惊,眼前如有电光划过。

  她们来此地,并不只是要“以身犯险搭救十七公主”。她们还是来避祸的。

  大安宫变乱,她们是涉事重要人物,一定会被查案人找去问话。而她们既不能说实话累死李元轨兄妹,也最好别撒谎欺君。唯今之计,是先拖延日子躲起来,等找到十七公主以后,再和李元轨等详商如何收拾善后。

  要躲起来的话,吴王府、紫虚观、平阳长公主府,都是不能去的,宫禁使者最先去找的就是那几个地方。而火祆祠平时少有汉人出入,相对隔绝。在大安宫作乱的蕃人刺客与商胡并非同族,查案的一半天内也不会查到祆祠来……是的,只要安三秃子等胡人真的无意杀害她们,她们如今在这里,倒是比在外面任何地方都安全。

  隔着柴璎珞躺平的身子,肥猎豹在床边低声呼吸喘气。

  “可是璎姐……我们带了阿豚来……岂不是也很容易被武侯查到?”

  如果柴府的人能通过询问布政坊坊门岗哨,得知她们的去向,宫中查案人派出的使者不也一样?她们出禁苑也是在芳林门验过籍的,都留有记录。宫使从芳林门进城,一路问人的话……

  “他们不知道我们带着豹子。静玄也没回我家,我叫她在附近先落脚,明日派人来祆祠见我们一趟……”

  柴璎珞的回答语声含糊,是很困倦了。魏叔玢回想自己一行从紫虚观入城的经过,意识到确实,禁卫们并不知道她们带着阿豚,有这么显眼的标志可打问。

  她们过芳林门时,三女一豹都缩在车厢里,只有柴璎珞露头向守卫打了招呼。入城以后又是找了避人处弃车换马,不大可能有卫士看到她们携豹骑行。

  那么宫使到柴府找不到她们的话,也就只能询问各处哨卡,有没有看到乘车或骑马的女子……这在长安城里不得有成千上万……

  魏叔玢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这一觉睡得还挺沉,醒来已经日上三竿。床上只有她自己,柴璎珞在外间和什么人在说话,声音隐约传进帷帐来。

  匆忙起身梳洗整理,穿上外袍,魏叔玢走出寝室,见几案上摆了些饼酪等早饭,柴璎珞面前的碗碟里有吃剩残食,她盘膝坐地,正凝神听食案边一个女子说话。

  那女子是个胡姬,黄发高鼻容貌妖艳,却是满面愁容,操着略生硬的口音倾诉:

  “……娘子告知杨大郎一声,就好,要不要,他拿主意。奴婢感激不尽。”

  “杨大郎?”魏叔玢走到食案旁,边问边坐下来准备吃早餐。

  “阿玢你醒了?”柴璎珞抬眼看着她一笑,“你准猜不到这美人在说什么吧?她前阵子奉命伺候了杨肉塔一晚,结果啊……”

  “奴婢,”黄发胡姬含泪咬着下唇,“可能是,怀了杨大郎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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