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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兴元罹难,春生备考


郝兴元和郝桂兰成婚后在杜边村落户,日子过得不算富足,却也平安而温馨。兴元除了平日里给隔壁的同三爷帮工打杂——挣回来的粮食基本上够两口子的四季饭食——其余时间,多数都在山路上奔波。几年来省吃俭用攒下的钱,加上老岳父留给他们的体己碎银,居然还在村南买了一亩多坡地。虽然地的位置在环山灌溉渠的上侧——不能像下侧的梯田那样旱涝保收——但毕竟是自家辛苦挣来的第一份家业。每当到地里刨乱干活,兴元的心里,总有呵护亲儿子般那样特殊的感觉。

婚后,桂兰头胎生了个女娃,如今已经长到四五岁。今年又添了一个男娃,前几天刚刚满月——儿女双全,眼看着日子有了奔头——两口子欣喜万分。

秋收过后,兴元连续十多天进山,备足了冬季的烧柴。他把烧炕的茅草柴禾分成小捆,一份一份地堆放在后院墙边;把做饭烧锅的硬柴劈好、晒干,按大小粗细分类,整整齐齐地码放在房檐底下;并且利用空闲时间,在院子西墙边淘了一口水井。待他把方便桂兰吃用的一切准备停当,再把同三爷家两口子请到自家院子,粗茶淡饭招待了一顿——不用开口,两家都心照不宣——这是把桂兰母子三口,托付给同家照顾。而后,自己跟随韩大山、冯守信进山扛活,抓紧今年最后一次机会,再挣几个脚钱。

此次进山是今年最后一次。送货地点是安康的汉阴县城,回程起货的木枋,依然在石泉码头。

进山的队伍,除了多年的老面孔,多了一个年轻人猴子。猴子的大号叫李成亮,猴子只是他的小名。他家住在正街东侧李家巷,隔着正街,与韩大山家斜对门。猴子家境一般,没啥文化,也没学上手艺。如今已经二十四五岁,父亲好不容易托媒人给他说了个媳妇,虽说基本上已经谈成,可答应女方的彩礼一时还凑不够数。如果不能按时兑现,事情就有可能吹灯——其实,这是父亲想磨磨他的性子,编造这话给他施加点压力——于是,他父亲就登门求到韩大山,让猴子顶了憨叔留下的空缺进山扛活,将来成婚后好有个抓挠,能够挣钱养活老婆孩子。

猴子人虽然猴儿精,可身体单薄。最要紧的是他第一次进山,一切都得从头开始。大山生怕他有个闪失,于是就把他放在兴元身边,交代兴元重点关照。

一路上晓行夜宿,白天活重,又忙着赶路,晚上闲下来反倒有些无聊。该讲的故事,耳朵都快听出了茧子;会吼的秦腔也就那么几段;只要没有重大新闻,谝闲传的话头说来说去也挺乏味;早早睡下嘛,夜长梦多,被虱子叮咬得浑身难受……——每天晚饭后洗完脚,大家就围着火盆,鼓动兴元吹唢呐解闷。

“兴元哥,你咋老吹这一个调调?”猴子问。

“这个调调好听,我最喜欢。”兴元平淡地说。此时,多年一起进山的人,似乎也注意到了兴元的这个情绪。

猴子:“这叫啥调调?”

兴元:“走西口。”

猴子:“‘走西口’是个啥嘛?”

兴元:“一两句话给你说不清楚。”

“那你就慢慢说。”大家几乎异口同声,对这个话题有了兴趣和新鲜感。

简短的几句对话,把兴元的思绪拉回到他刚加入龟子班那阵儿——他对师傅所提的问题,几乎和猴子今天对他提的问题一模一样。于是,他停下手中准备继续吹奏的唢呐,慢慢地重复起师傅当年对他所讲的故事。

大约从明朝中期开始,山西、陕西、河北,无数的穷人,为了生计,背井离乡,闯关过隘,到长城以北的口外寻求出路。人们所说的“西口”,一般指河北的独石口,山西的杀虎口,陕西的府谷口、神木口等官府所设的出关隘口。

那时候交通不便,口外人烟稀少,气候恶劣。加上豺狼虎豹袭击、土匪兵痞抢劫,各种难以预料的天灾人祸可能随时降临。走西口的汉子,历尽艰辛,以命相搏,只是寻求一条生路而已。个别运气好的积累财富,打通了商路;一般人自己混个肚饱,不被饿死;相当一部分人或冻饿、或被抢、或遇险而亡——路途上留下累累白骨。家里人望眼欲穿,不知其下落。

残酷悲壮的人口迁徙史诗,孕育了西北独特的音乐文化;谋生汉子和留守妹妹不尽的血泪,浇灌出摄人心魄的爱情歌曲——这就是“走西口”这个调调的由来和它几百年经久不衰的深厚土壤和生活背景。

“‘走西口’算不算信天游?”有人疑惑地问。

“往小里说,它是信天游的一部分;往大里说,它是中国西部、北部民歌的一部分——有人说它是山西民歌,也有人说它是陕西民歌,其实都没有错——因为它就是在这一片广大区域走西口的汉子中间发育和成熟起来的。”兴元侃侃而谈,对于此类话题他并不陌生。

猴子的兴趣丝毫不减,继续追问:“你吹的调调那么好听,能不能给咱讲讲都有哪些歌词?”

“歌词嘛,以男欢女爱为主。每个地区、每一对男女,唱出来的内容又各有不同,这要看每个人的感受咋样。”兴元继续往下说,“不过,开头两句大同小异,这就像咱秦腔里的‘叫板’。”

兴元随即唱了两句:“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我实在难留,……”

听到哥哥妹妹毫无遮掩的表白,在场的男人们都来了兴趣:“往下接着唱呀。”

“往下的歌词那可多了去了。”兴元自己也渐渐进入佳境,“比如哥哥历尽千辛万苦,终于回家团圆。妹妹就会唱‘哥走千里今日归,妹妹我喜泪满脸流’;假如哥哥发生意外,或者在外面另有了相好而迟迟未能归来,妹妹可能就会唱‘哥把妹闪在半路上,进退两难我犯了愁’;……有喜悦,有苦愁,有哀怨,有叮嘱,有期盼,更有关爱——总而言之,都是心里话对心上人大胆而直白的表露——直听得你心痒难耐,满肚子心揪。”

猴子刚刚说下个没过门的媳妇,对兴元的话愈发有了兴趣,急切地追问道:“你和桂兰嫂子本来就在戏班子里走南闯北,除了表演别人的唱段,肯定也有自己的唱词?”

兴元毫不隐晦:“这还用你说。我俩老夫老妻这么多年,把自家的事随便编一编还不容易?”

“那你现在就给我们大家唱唱?”在座的几个年轻人和猴子一起起哄。

到了这个火候,兴元反而端起了架子,故意吊年轻人的胃口:“这可不能随随便便就公开——因为它是两口子的悄悄话,属于个人私密——普通百姓过日子,表面上看,都大同小异,但两口子的感情,绝对不可能千篇一律。每个家自有每个家的韵味,等你们自己结了婚,再慢慢去体味吧。”

农村旧式的传统婚姻,多半都是先拜堂成亲,婚后再谈情说爱,夫妻相互磨合。兴元和桂兰的婚姻却是独树一帜——表面上是父亲做主,骨子里却是实实在在的自由恋爱。

兴元十岁那年,身上插了草标,跪在十字街口,卖身以求埋葬父母。师傅丢下几个铜钱,原本想狠心走开,是桂兰拉着父亲的衣角,硬是坚持求他把兴元留下。父亲说“留下他,不仅要买两口棺材板,还要多一张吃饭的嘴”,桂兰说“我宁可自己少吃一口,也不能看着他饿死。再说拉车打杂也需要帮手,用谁不都一样吗”。父亲拗不过她,终于回心转意。兴元吹唢呐、练习《百鸟朝凤》,直练得手背生了冻疮——桂兰就一针一针地给他织毛线手套。桂兰演唱时忘记歌词,被师傅罚跪——兴元就一直陪着她跪到师傅允许起来为止。寒来暑往,四处奔波。他们同甘共苦,形影不离。平日里他们以师兄妹相称呼,可他们的感情早已超越了兄妹界限。

一日闲来无事,夫妻俩坐在炕头上闲聊。兴元忽然问:“你说‘走西口’这个歌曲,咋就能流传这么广——几个省的青年男女,也不知道为它填了多少词?”

桂兰一边纳着鞋底,随口说:“父亲不是说过‘旋律是歌曲的灵魂’吗?流传广,自然是因为它的旋律优美动人。”

兴元说:“你说得没错。可我有时候觉得,歌词和曲子一样重要。你看,唐诗、宋词、元曲,有些原本也是说唱艺术,可是几百年之后,曲调早已失传,只留下‘鹧鸪天’、‘蝶恋花’、‘长相思’……的词牌名;而歌词呢,反而成了千古不朽之作——从这个角度看,似乎美的歌词才是歌曲的灵魂。”

“照你这么说,词和曲都可以是歌的‘灵魂’——关键是看谁更能打动人心。”桂兰忽然转换了话题,“你不用考虑那么复杂。你说你到底想干啥?”

其实,兴元的脑子已经酝酿了很久:“你看咱跑山的人,像不像那走西口?那种艰辛,那种悲壮——整个的过程,整个的生活,人们的命运,几乎和走西口没有多大差别。”桂兰点点头鼓励他继续说下去,“就拿咱村来说,仅仅因为跑山,娶了多少个山里姑娘;又有多少个小伙子‘嫁’到了山路上。一代一代传下来,迎娶招赘瓜葛不断,儿女亲家比比皆是——这不正是父亲给我们讲过的‘人口大迁徙’、‘人口大融合’吗?我觉得子午道上跑山的人,就是另一种方式的‘走西口’——他们往口外的蒙古走,我们往大秦岭的南山里走。”

桂兰听明白了,丈夫是想以跑山人的生活为题材,给“走西口”重新填词,写一首属于自己的新歌。

目标已经明确。他俩时而吹着“走西口”的曲调,时而以跑南山为背景,以自己的感受为基调,凑写着新的歌词。经过五六个日夜,反复修改打磨,歌曲基本成型,名曰《跑南山》:

哥哥你南山里走,小妹妹我实在难留;

不吃那人间苦中苦,穷日子咋能有奔头?

莫分心,你放心走,家中的事儿别挂愁;

莫犹豫,你别心揪,你永远在妹我心里头。

莫贪财,别聚赌,金钱诱惑你绕开走。

莫顾盼,别乱瞅,路边的野花可别伸手。

出远门,看气候,风霜雨雪时时有。

该花的钱,莫吝抠,饥寒冷暖你心中留。

哥哥你唢呐常在手,时刻把妹妹挂心头;

妹妹我曲儿不离口,山路上为哥解闷愁。

石羊关,腰竹沟,子午道崎岖山路陡;

心莫急,稳步走,只盼你平安归来早聚首。

任凭你走到天尽头,风筝线牵在妹妹的手;

可记得那年明月夜,妹妹我和你拉过勾?

拉过勾,拉过勾,拉过勾,拉过勾……

……

末了,他们一边吹奏,一边试唱。觉得过了自己这一关,便把春生叫到家里,用正楷工工整整地抄写在一张宣纸上。

这就是此次进山,兴元为什么老是反复不断地吹奏《走西口》的缘由——他是在练习、也是在欣赏和回味他两口子自己的作品——至于说什么“两口子的悄悄话”呀,“个人私密”呀,等等,那明明就是在卖关子而已。

回程时,在石泉码头起完货,捆好枋,唐掌柜送来总号一份电报——肃东家同意郝兴元担任驮队副队长。

这事其实已经酝酿了一段时间。鉴于山路上情况复杂,从长远考虑,领导层也应该梯次配备。韩大山和冯守信早就提议增配副队长。从个人能力、文化素养、责任心等各方面权衡,郝兴元实为不二人选。时至今日,东家终于下了决心。

消息一经公布,人们立刻开始起哄。

有人首先发问:“副队长加不加脚钱呀?”

众人替他回答:“不加脚钱谁给他白干呀!”

猛娃接着说:“兴元,你新得贵子,又荣升副队长,这是双喜临门,应该请大家好好咥上一顿。”

有人立刻响应:“对,兴元队长双喜临门,宴请肯定是少不了的。不过别忘了,你猛娃前年大难不死,竟能重返归途,也少不了你的份子。”

猴子的媳妇还没过门,前些日子,听兴元反复吹奏《走西口》的调调,又说啥“悄悄话”“个人私密”,多日来一直心痒难耐。趁着大家起哄,随即提议:“让兴元哥吹奏他两口子新编的‘走西口’,吹完了再唱他自己编的新词。”

见大家情绪高涨,韩大山接过话头说:“两件事情都好办,我先替兴元应承下来。今儿个分号请吃汉江石锅鱼,明儿个兴元和猛娃请吃咱西安的葫芦头泡馍——大冬天的,又香又热火。至于吹唱那《走西口》,现在就可以兑现。”

兴元拿起唢呐站起身,平静地说:“大家都是乡党,又是跑山共患难的兄弟。既然大家都喜欢,我也就不客气了。我的这首曲子,用的是‘走西口’的调调,唱的是咱跑山人的凄苦和悲欢离合——所以我给他取个新歌名叫《跑南山》。”

兴元先用唢呐吹一遍曲子,跟着唱一遍歌词——连续重复了三遍——曲子的哀怨被他发挥到极致;歌词如平日里两口子的闲聊诉说,平淡而又直白。“不吃那人间苦中苦,穷日子咋能有奔头?……石羊关,腰竹沟,子午道崎岖山路陡……”词曲的融合渐渐使人们身临其境。在场的人静静地听,细细地品,不知不觉地勾起对路途上的艰难、自己与妻儿一次次悲欢离合的回忆。有人沉思,有人动容,有人唏嘘……猴子初次进山,对路途上的艰辛尚无更深刻的体验,唯独最后那几句,却让他最难忘怀,“任凭你走到天尽头,风筝线牵在妹妹的手;可记得那年明月夜,妹妹我和你拉过勾”。他叫着嚷着:“兴元哥,把你最后那几句‘悄悄话’,多吹几遍,多唱几遍——这太挠人的心窝子了!”

第二天,唐掌柜叫人提来几挂猪大肠,买了一堆猪大骨。一个大锅熬骨头汤,一个大锅煮肥肠,一个鏊子烙饼,厨师整整忙活了大半天。一切准备就绪,唐掌柜扯开嗓子对大家说:“今天这个葫芦头泡馍,本意是庆祝兴元双喜临门和猛娃大难后重回山里。我要补充的是,请客也算上我一份——算是我这个杜边村乡党给兴元儿子补上的满月礼。还是老规矩,猪大肠平均分,骨头汤随便舀,馍随便拿。大家尽管放开肚皮,咥饱吃好。老婆孩子正伸着脖子,等你们回家团聚呢。预祝大家一路平安,高高兴兴回家,过个美满、顺遂、如意的幸福大年。”

今年的雪不算太大,但毕竟上坡路滑。为防止意外,每个人都绑上了脚码子。再往上走,寒气越来越重,虽然头夹在木枋中间很不是滋味,也不得不忍着别扭,裹上头帕,戴上耳套、手套。为了晚上能迅速恢复体力,除了烫脚,还得再加生火盆。大山、守信、兴元,他们都明白,在这个节骨眼上,滑倒、摔跤、冻伤、过度劳累——任何一点闪失会意味着什么。

前边一段还算顺利,准时到达旬阳坝,在自家分店里休整了一天。接下来坡更陡,路更滑。快到江口的时候,兴元忽然觉得背痛、乏力、反胃;紧接着就是头痛、发烧。他以为这是天冷感冒所致,晚上喝碗姜汤,捂着被子睡了一觉,第二天起来仍然坚持跟着队伍前行。几天后病情不见好转,反而发起高烧;烧退稍有缓和,脸上、脖颈又出现红疹。勉强撑到江口,已经再也无法坚持。大家只好停下来休息一天,等待兴元的病情出现转机——在山路上行进,尤其是下雪天,任何人掉队,都是绝对的大忌。

第二天,兴元的病情继续加重,红疹从脸部、脖颈迅速扩展到胳膊、胸背和腿部。大山和守信毕竟年长经事较多,又是过来之人。他俩仔细观察兴元的症状,初步判断,他可能是感染了天花。守信从侧面问过兴元,他虽然已经年过三十,可他从小的记忆里,并未出过天花——人的一生一旦出过一次天花,便会产生终生免疫——这就进一步证实了他俩的判断。因为成年人出天花,风险比小儿更大,他们立刻对整个团队作了摸底排查。还好,幸亏每个人从小都经过了这一劫——真是谢天谢地。大山和守信商量决定,驮队继续前行,守信留下来照顾兴元,等待他康复后再启程回家。

队友们出发后,兴元的病情非但不见好转,反而急剧恶化,第三天竟全身肿胀。请了一位老中医前来诊脉,说是患者出现毒血症,已经无力回天。第五天,兴元便撒手而去。

守信做梦也没有想到,此次进山,会董下这么大的乱子。但事情既已发生,怨天尤人又有啥用,只能尽快善后。守信被这突如其来的意外闪在半路上,既没法和家里沟通,又没人可以商量。他只思忖了片刻,当即决定,趁着天气寒冷,必须尽快把兴元的遗体运送回家归葬。一则尽了邻居之义,二则对兴元家人和队友们都有个交代。

恰巧他熟悉的那位四川朋友吴兴水,今年正在江口猫冬。他让吴兴水帮忙雇人绑担架,自己上街给兴元置办老衣。第二天便给兴元穿戴齐备,盖上一床白色新棉被,找了一只叫魂的公鸡陪灵。在他和吴兴水的精心护送下,抬着兴元的遗体,以最快的速度往家里赶。

快到大秦岭的分水岭,在广货街遇到放鸽子的曹英民。守信让英民用信鸽先把噩耗传给大山,然后让英民单身快步尽快赶回村里,为兴元准备安葬事宜。

兴元的葬礼简洁,但却不失庄严而隆重。进山的全体队友参加,肃东家出席并致悼词。大山和守信商量,请了一队僧人,在南庙为兴元和憨叔两位念经超度。另外拿出一部分公积金,加上队友们的捐款,接济其妻儿。活蹦乱跳的一个年轻人,突然间被天花夺去生命,全体进山的队友,乃至众多乡邻,都凄凄然而难以接受。整个年节,似乎都笼罩在苦愁的阴影之中。

兴元的离去,对于桂兰,那就是晴天霹雳,就是塌了天。然而,人在最无奈的时候,谁都得面对现实——哪怕它是最最残酷的现实——眼前还有两个嗷嗷待哺的孩子,她只能、也必须坚韧地活下去。

三年守孝期满,在守信和大山的撮合下,郝桂兰把四川跑山客吴兴水招赘到家里,一起搭伴过日子——多年来,吴兴水一直在子午道上跑乱;每次出山都在守信店里投宿。他和守信、大山、兴元都算得上熟悉的朋友,可谓知根知底——吴兴水寡言少语,整日价只顾埋头干活,养家糊口。他和桂兰生了四个孩子,日子和寻常人家一样,平平淡淡,其实并无多大差异。

五十多年过后,春生在外工作退休,终于有了机会回乡探望。那时候,吴兴水已经作古,桂兰嫂也住上了一砖到顶、水泥浇梁的宽敞新居。她虽然已经八十五六高龄,身板却依旧硬朗。满头的银丝,脑后挽一个小发髻。久经风霜的皱纹,因为掉光了牙齿使嘴巴内收而略显突出的下巴颏——岁月的刻刀,把她的容颜,雕凿得愈发的刚毅和柔韧。

桂兰嫂伸出颤巍巍的双手,把春生拉进家里。虽然整个屋子早就焕然一新,正厅的摆设却和兴元哥去世时几乎一模一样——正中一块双面玻璃镜框,镶嵌着兴元一尺多高的单人画像;供桌上摆放着兴元当年吹过的唢呐和竹笛,再往前是一尊黄铜打磨的精致香炉。

“春生兄弟,你是不是觉得嫂子活得太傻呀?”桂兰的性格还是那么直来直去,“我和老吴过活的时间比你兴元哥长得多,生的娃也比他多两个。可老嫂子我不知中了啥子邪,这一辈子怎么也放不下你兴元哥。几天不给他上香,不和他说话,心里就觉得空落落的。现在眼看着阎王爷就要招我去了,可我还是想着下辈子仍然和你兴元哥托生为夫妻……”说着,她捧起兴元哥的遗像,把镜框的另一面拿给春生看——当年春生用宣纸抄写的那首《跑南山》和兴元的遗像一起,镶嵌在同一个镜框里——虽然宣纸随着岁月的流逝,早已发黄变旧,可折叠面向外的字迹依然历历在目:“任凭你走到天尽头,风筝线牵在妹妹的手;可记得那年明月夜,妹妹我和你拉过勾。”睹物思人——春生的眼前,又再现出兴元、桂兰二人,在炕头上一边用唢呐吹着“走西口”的调调,一边从自己生活的感受中,提炼着新歌词的场景。

春生拈起一炷香,点燃后插在香炉里,对着兴元哥的遗像深深鞠了一躬。心中掠过一个念头,没想到杜边村这样的穷乡僻壤,居然还有如此痴情专一的女子。他转头面向桂兰嫂子说:“老嫂子,你这哪能是‘傻’呢?像你们这样情深意笃的伴侣,普天下究竟能有多少?——兴元哥今生有幸遇到你,他若是魂灵有知,早就该感谢上苍对他的恩赐和特别眷顾了。”

冯春生今年高小毕业。整个学期,学校都在组织毕业班紧张地复习、补课、备考。对春生来说,计划内那点课程,几乎不用费吹灰之力。他一如既往地按照自己的想法,该学什么知识,该看什么书籍,从容不迫地往前走。

期末放寒假前,他参加了全县的会考。考点设在三十里外的“树人中学”——这也是考生录取后准备就读的学校。本校两个毕业班七十余人,参加会考的大约六十人,带队的是春生早就熟悉、在初小时给他代了三年数学课的郑为民老师——郑老师在春生升入高小的同时,调到镇上的完全小学,继续担任他们班的数学课程教学。

发源于秦岭北麓的滈河和潏河,自东南向西北,弯弯曲曲流过几十公里,相汇后注入沣河。夹在两河“人”字形中间、蜿蜒隆起的高地便是神禾原。坐落于神禾原北侧、与其平行的是少陵原——因为诗圣杜甫曾在此地居留十年之久,人们为纪念他,在原畔斜坡上修建了一座“杜公祠”——该原亦因此而被叫做“少陵原”。夹在两原中间的潏河流域十分肥沃,汉高祖刘邦曾将此地封给他的爱将樊哙作为食邑——这个富饶的河川,因此而被世人称为“樊川”。出西安城南门,沿中轴线直走十公里,向东南一个转弯,一条宽阔的官道,一直伸向樊川的尽头。

“树人中学”建在少陵原南侧。杜公祠在上,校园在下——二者属于同一面原坡。无论从位置、交通、资源、人文等等方面来看,几乎都占尽了优势。

学校依坡就势,在缓坡上削出六个平台。中间一溜石砌的台阶主道,直达原坡中腰。主道两侧整齐地排列着五排教室。自下而上,前三排是初中部,后两排是高中部。石砌主道尽头最高处的平台中央,一座醒目的飞檐翘角、琉璃瓦盖顶的传统古式建筑,即是校园的核心建筑——学校教导处。教导处两侧门柱上,镶嵌着一副长长的木雕楹联:

历史传承文化复兴立德启智溯源流;

民族图存国家一统树人育才开新河。

教导处西侧一排环绕原坡的窑洞是教师宿舍、饭堂;东侧上下四五排更长的窑洞,为学生宿舍。

原坡上数百年来留下的古槐、高大挺拔的白杨、榆树等,在建校时均被细心完整地保留下来。办公室、图书馆、实验室、饭堂、操场、仓库等诸类建筑,或正、或斜,或弯曲环绕,或高低错落,一概顺着坡势和地形的走向,巧妙布局,浑然天成。

主道尽头,出后门,拾级而上,坡势渐陡。临近坡顶,除了少量杂树,多为参天古柏。丛林环抱、背风凹陷的山坳里,矗立着一座古典庙宇式建筑,便是供奉杜工部的祠堂。

春生从踏进校园的那一刻起,就被眼前的一切所吸引。强烈的好奇心,驱使他很快走遍了校园的每个角落——备考的事似乎完全被他扔到了脑后——他历来不相信“临阵磨枪、不亮也光”,“临时抱佛脚”之类的套路。

郑为民老师看他兴奋异常的举动,便顺势和他交谈起来:“怎么样,印象如何?”

“一切都很新奇。”春生说出他心中的第一印象。

郑老师:“具体说说。”

春生:“我觉得像一个书院。”

老师:“何以见得?”

春生侃侃而谈:“头顶诗圣,足立樊川;远望秦岭巍峨绵延不断,近看原川起伏稻浪滚滚——可谓是山川交织,人文荟萃。仰望古柏参天,眼前古槐满园;排排窑洞,点点灯火;校园书声琅琅,潏河流水潺潺——,我虽然未曾到过诸如‘朱熹’、‘岳麓’等中国的任何一个书院,但是在我的想象中,眼前的校园,就是一座优雅宁静书院的经典样板。”

“不错,有点具象绘影的味道。”郑老师继续考问,“那你最感兴趣,或者说你印象最深刻的是什么?”

春生沉思了片刻,以探询的口气说:“教导处那副楹联?”

郑老师微微点头:“谈谈你的理解。”

春生:“上联回顾历史,下联紧贴现实,合起来便是‘继往开来’——表达的是学校的社会责任与担当。‘立德’对‘树人’,‘启智’对‘育才’——体现的是办学的根本宗旨。所以我觉得,这副楹联便是学校的灵魂。”

“有点道理。这副楹联曾经见仁见智,你的理解也算是一家之言吧。”郑老师忽然问,“你知道它的来历吗?”

春生疑惑地瞪大眼睛:“请老师指教。”

郑老师讲了学校创立的过程:“这所学校的创始人是陈立德老先生。学校建成后,陈先生理所当然地应该出任首任校长。鉴于他的功绩和众望所归,校董们一致提议,以先生的名字‘立德’作为学校名称。先生坚辞不受,并提议以‘树人’二字冠名为好,最终,校董们采纳了他的建议。后来,大家推荐李辅国出任教导处主任,并提议由他来撰写楹联。李辅国沉思良久,大笔一挥,把‘立德’、‘树人’两个名字同时嵌进楹联之中,既遂了先生的心愿,也让众人皆大欢喜。”

这次该轮到春生提问:“请老师讲讲,陈老先生为啥要在这里创办学校?”

郑老师说:“这得从抗战说起。陈先生和李辅国主任,原本都在省立师范学校任教教书——二位都是侯绍屏校长和我的老师。1936年12月,该校和西安学界一起,组织了轰轰烈烈的临潼请愿活动,那时我们一伙热血青年都追随老师参与其中。西安事变过后,陈先生一方面被青年学生高涨的爱国抗日热情所深深感染,同时又痛感连年战乱造成乡村教育的日渐凋敝,遂与李辅国相约,下定决心回乡办一所学校,目的是为国家、为民族抗战尽一份微薄之力。学校从1937年动议,1940年开始招生。那时候,正值抗日战争最艰苦的年代,为了筹集经费,陈先生四处游说,历尽艰辛,甚至卖掉了自己大半个家当。”

听到这里,春生不免饮水思源,对眼前的几位先辈——特别是陈老先生——肃然起敬。

此后,学校沿着私立——民办公助——公办民助——完全公立的曲折历程,坎坎坷坷,一路走到今天,终于得到官方教育机构的完全认可。直到二十年后,这所以支持抗战为己任的“树人中学”——一个山野乡村学校——竟然成长为全省屈指可数的重点中学之一。——这不仅仅是已经作古的陈先生本人始料未及,甚至连即将在此就读的春生这一辈人,想都不曾想过的美好愿景。

春生轻轻松松通过了考试。放榜之日,全县九百多名考生,仅仅录取八十名,另有十名作为候补生员。

杜边村中榜考生中,冯春生名列全县八十名录取生榜首,肃海川名列第十二,曹英民列为候补生第三名。——这件不大不小的喜事,着实在穷乡僻壤的杜边村引了一阵不小的轰动。

恰逢春节。年初二,对门的同三爷就把春生特意请到家里,又是包饺子,又是擀臊子面。他一方面喊“栗花,快给你春生哥端饭”,一面开口夸赞春生:“你这个全县第一可不简单。要在科举时代,就是秀才之冠——叫什么来着?——那时叫做‘案首’。虽说只是初级考试,作为榜首,也是非常非常难得的。”

三爷从小就偏爱春生,这在杜边村,早已尽人皆知。

春生刚从东原回来,他常常把娃举过头顶,用自己的嘴巴含着娃的小牛牛,有滋有味地品咂。那时候,人们都笑他是“童子痴”,“童子疯”。可他偏说,男孩的小玩意儿是生命之源,生命之根。有人笑他傻,他反过来讥讽人家:“你们懂个啥?我这是对生命的敬畏,是一种信仰。这就叫做‘生命崇拜’,‘生殖崇拜’!”

自从他的大女儿栗花从三原外婆家回来,他和春生之间的关系便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他把春生叫到家里,让他继续教栗花念书识字。他对春生说“只要公家的洋学堂一旦对女孩子开放,他就立刻把栗花送进镇上的高小读书”——他已经下了决心,要把栗花培养成为知书达理的才女。春生走进家门,他就对着栗花喊“你春生哥来了,赶快去拿书本”,栗花也亲热地一口一个“春生哥、春生哥”地叫着。栗花的突然改口,让春生觉得很不自在。

“我一直把你们长辈叫‘三爷’、‘三婆’,按理说应该把栗花叫姑姑才对。如今你却反过来让栗花叫我‘春生哥’,这不乱了辈分?”春生很疑惑地对三爷说。

三爷做出满不在乎的样子,不紧不慢地说:“啥辈分不辈分的。我早就说过,异姓乡党之间,本来就是‘驴毬班辈’,不管咋叫,都只是个称呼而已。再说,你和栗花同龄同岁,她又比你小几个月,你们打小天天在一起,两小无猜,以兄妹相称不是更自然吗?至于对我们长辈的称呼,不改也罢,你觉得咋样顺口咋样来。”就这样,栗花一边叫着“春生哥”,春生转过头来又喊“三爷”“三婆”。一切顺其自然,且习以为常。

其实,称呼的微妙变化,背后却深藏着三爷内心另外一种隐秘的打算。

早些年,三爷觉得自己膝下无子——哑巴只是个摆设——他曾经闪过让春生过继给他的念头。自从人们嘲笑他疯痴之后,他也仔仔细细权衡过一番,觉得此事很难成真,随后便断了这个不着边际的念头。可他打心眼里又实在丢不开春生这么难得的娃,于是便生出另一个主意——将来能不能把栗花嫁给春生——这样,既能留住对春生的偏爱,又可实现老有所依的夙愿。对于家境,他也盘算过——自家有地、有房,老婆虽然没有在医院坐诊,但毕竟是医生出身,在村里开了诊所。家里有缝纫机兼做裁缝,去年又添了一台织袜机。若论现金收入,红火的时候可能赶不上守信,但土地的收成稳定可靠,在正常年景,至少可以和守信打个平手——说来算去,两家也算得上门当户对。唯一的短处是栗花虽然上了几年私塾,文化却不能和春生相提并论。所以,他不但让栗花把春生叫哥哥,而且还下了决心,让栗花继续识字读书学文化,以免二人的差距过于悬殊。如今,春生考了个头名秀才,更进一步强化了他的念头。于是,他开始着手下一盘人生的大棋局。逢年过节、喜庆之日,自然也就成为这盘棋局的重要关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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