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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竹山求生,八爷跳崖


战争的脚步慢慢逼近,恐慌的情绪悄悄蔓延,山路上的生意越发地清淡。短期的饥荒虽已度过,长期的隐忧却再次压抑着人们的情绪。韩大山和冯守信揽不到活计,领着他们的队伍,转而走向山里去割扫帚——这是老天爷留给他们在山路上赚钱、维持生计的最后一条活路。

关中是北方冬小麦、玉米的主产区,麦秋两料碾麦、扬场、各种谷物的晾晒……,扫帚是庄稼人必不可少的农具。

关中打场用的扫帚,大多用竹条子缚制。当然不是所有的竹子都可以作为原料——粗大的毛竹、阔叶的材竹,一概不行——只有秦岭深处那种细、长、而又柔韧的高山竹,才是最佳的用料。人们所说的“割扫帚”,其实就是指在深山里“割竹子”。

偌大的关中,扫帚的需要量可想而知。久而久之,割竹子、缚扫帚,自然而然地发展成为一种产业。同时,也成了近山根的庄稼汉赚钱谋生的一种手段。正常年景,山路上的运输生意红红火火,对杜边村人来说,割扫帚只是在自家需要之外的一种副业。可现如今,既然揽不到背脚的活计,它就转而成了一种主业。大山他们这一年,基本上都在山里干这种营生。

既然是割竹子,好的竹源不仅是前提,而且是收入高低的第一要素。从经济的角度考虑,最理想的方式是沿着山坡,一茬一茬地从坡顶往下割——割好的竹子打成捆,顺着山坡往下拉,这样既省力,又高效。

进子午峪往上走,大约在海拔两千米、子午峪和鸭峪的分水岭附近,有一架长满竹条的大山梁。此地竹林茂密,粗细适中,质地柔韧,被两峪进山的人同时相中。多年来,杜边村从东边山坡下镰,鸭峪村从西坡下手,大家都顺坡作业,互不相扰,各得其所。

有一年,韩长生——韩大山的父亲,如今的瘿瓜爷——依着常规,带领杜边村人进山割竹子。因为久旱不雨,那年的竹子长势不好。两边的人不约而同地顺着山梁向上拓展。可巧越往上走,地势越来越平坦。没有了山脊作为明显的界线,大家就凭借力气抢占地盘。三番五次地争执不下,有人开始推推搡搡,动起了拳脚。最后竟举起镰刀、操起扁担威胁对方——就像种庄稼抢水源一样——眼看着一场械斗即将发生。

“谁敢往前再走一步。”韩长生大吼一声,举起扁担,像一座铁塔矗立在中间,“我手里的扁担可没长眼睛。”

见此情景,人们立刻鸦雀无声。随后,韩长生让双方各自后退二十步,同时放下手中的家伙。气氛平静下来,他把对方的领队招呼到一边草地上坐下:“今天没有流血伤人,算是万幸。不然你我都脱不了干系。从现在开始,谁也别割,干脆歇息两天。咱们得想个万全的办法。”

韩长生急急忙忙回到村里,拉着保长王富国,一起去见肃举人——那时候,肃家还是老太爷在主事。听完事件的来龙去脉,王富国先开了口:“咋的,你们认怂了?大不了就是一场械斗,难道咱杜边村还怕他鸭峪不成?”

肃老太爷可不这么认为,他的情绪异常平静,不紧不慢地说:“人们常说‘和气生财’。退一步海阔天空,忍一忍风平浪静。不就是割竹子这点事嘛,何必大动干戈!一旦造成死伤,后果由谁承担?还不是自己扛着。”随后,他引经据典,讲了一个发人深省的故事:

传说某地有相邻的两户人家,一家有人在京城为官,另一家是本地的富商。在盖房砌围墙时,为了宅基地,争执不下,各不相让。为官的那家,给京城修书一封,希望做官的亲属能为家中撑腰。岂料这位大人虽身居高位,却一向清正廉明,不徇私情,不倚势欺人。收到家书,并不啰嗦,只简单赋诗一首:“千里修书只为墙,让他三尺又何妨?万里长城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家人看后,自感惭愧,主动让出三尺;邻居闻知,也深受感动,亦后退三尺——结果,村子里就形成了一条宽六尺的小巷——因为诗中有“让他‘三尺’又何妨”的字句,众人就习惯性地把这条巷子称为“三尺巷”。

肃老太爷接着说:“后来,‘三尺巷’的故事在民间广为流传,出现了许多版本,有的还被写入了当地的地方野史——这无非是教给人们相忍相让的一种处世哲学;其实这也是邻里乡党们企求和睦相处的一种热望。

随后,由肃老太爷主持,在镇上的馆子里叫了一桌酒席,让大山把鸭峪的领头人请来。酒过三巡,肃老太爷循循善诱,把“三尺巷”的故事又讲了一遍。肃老太爷的举动,让鸭峪的人十分感动。最后,大家心平气和地商量出一个永久性的解决办法:以分水岭山梁的延长线为界,东、西两侧分别划为杜边村和鸭峪村的领地;界线的两头、中间栽上“界石”——有了这个硬性约束的“条约”,此后多年一直和和睦睦,相安无事。

有了相对稳定的竹源,虽然不像跑运输那样长途奔波,可毕竟离家较远,不能早出晚归,必须在深山里安营扎寨。出于长期的需求考虑,杜边村在左峪沟修了一栋简易的房子——干打垒的土墙,木结构的房梁屋架,茅草盖顶;屋内盘有火炕、灶台,另一边留出宽大平整的空地——割竹子的队伍来了,地面铺上干草,就是歇息睡觉的大通铺;平时派不上用场,赵世才基本上长年住在这里,进山采药——既方便了自己,又替村里照看了房子。

赵世才——也就是春生的奶爸——从他刚刚学会干活开始,就跟着爷爷、父亲,连续三代人,在山里采药。据老辈人讲,他们家其实就是一个世代相传的中药世家。从小的耳濡目染和跟班采收,使他对各种药材的习性、分布地域、采收季节、晾晒方法等等,基本上都能做到了如指掌。连续数代人不断地在同一地区活动,方圆一二十公里的范围内,大体上成了他们赵家的势力范围——这也是山里采药人为避免扎堆争抢资源的一种默契——一般不会有人轻易闯入别人的领地。随着村里为割竹子的人在山里建立安营扎寨的基地,这种领地意识进一步被强化和固定下来。

自打赵世才扛起家庭重担起,除了麦秋两料农忙和冬季大雪封山,他多半都是独自一人,长年累月在深山里寻寻觅觅。黄芪、当归、天麻、党参、苍术、茯苓、贝母……,一概顺应天时季节,及时采挖、晾晒、加工、炮制。即便遇到特殊灾害,难以找到此类比较稀有的药材,他也用不着发愁。总有一些大路货,比如艾草、黄连、五味子等等可以垫底。

在他活动的范围内,有几面山坡,五味子长得十分繁茂,每年夏秋总能满满地收获一季;黄连的分布比五味子还广,只要他愿意,随时可以去采挖。艾草更是漫山遍野都有,每年端午前后、八月初、十月初可以收获三季。在中药家族里,艾草看似卑贱而不起眼,用途却极其广泛。除了制作艾灸用的艾条,全草亦可用来杀虫、烟熏,为房间消毒。甚至还是制作“印泥”和天然植物染料的原料。——正因为如此,大量采摘,在一般年景,销路也不成问题。每当别的药材采集出现空当,赵世才就集中精力采集艾草。他不用翻山越岭,只是就近把艾草一捆一捆地割回来,捋下叶子,在院子里晾干、打捆,然后一背篓一背篓地运往山外,交给收购药材的商人。

人们都说“秦地无闲草”。此外,山坡上的香椿芽、野竹笋、野葡萄、野百合、猕猴桃、野板栗、山核桃、蕨菜、葛根等等,都是不错的美味食材。在赵世才看来,只要人勤手快,不怕吃苦,不怕劳累,老天爷绝对不会饿死采药人——家中的生计自然也用不着过分发愁。

随着日月的流逝,世才的老丈人——萧老坟的两位老人——眼看着年事渐高。世才两口子商量,把老人的独儿子,就是捡来的那个“拾娃子”曹英民,带进山里跟随世才学习采药。一则让他学一门技艺,将来能够独立生活,为老人养老送终;二则世才自己也多了一个作伴的帮手。所以自打去年起,茅草房里又多了一个曹英民。

今年,村里割扫帚的人多,时间又长,经大山要求,世才把妻子雯雯也叫到山里来,为割竹子的人帮忙做饭。这样,左峪沟的烟火气,比哪一年都要旺盛。

进山的人多,出货也多,猛娃的毛驴派上了用场。英民年龄尚小、胳膊腿嫩,不能让他上山割竹子。每日里,他在庵房院子里,帮着把山上拖下来的竹条捋码整齐,打成捆;猛娃赶着毛驴,一趟一趟地往山下驮——一部分送到鱼嘴坪,交给守护山门的卢大胡子,一部分直接送到石窖,交给韩大山的父亲瘿瓜爷,用藤条缚扎扫帚——他们俩都是这方面的高手。经过这一系列的流水作业,竹条子最终变成了成品扫帚。

割扫帚虽然不像进山肩枋那么长途跋涉,但也绝对不是一件平常的粗活。在韩大山心里,保证队友的安全从来都是头等大事。自从郝兴元病逝,他就让猴子作了他的助手,因为这小子年轻、勤快,头脑又很灵活,也喜欢跑跑颠颠地为大家办事。

因为是群体行动,黑熊、野猪、豹子、灰狼,这些猛兽一般不敢近前;反而是毒蛇、蜈蚣、野蜂的出没,特别是山坡上的小咬、竹林里那细小的蚊虫,看不见、打不着,却经常骚扰得让人烦恼无比,却又无计可施。

第一个中招的是猴子。本来大家都裹着绑腿、穿着厚底麻鞋,可他却偏偏跑到竹林深处,抹下裤子去解手。这一疏忽不要紧,还没等到完事,就感到下身奇痒。待他走回队伍里,难受得直在地上蹦跳。大山拉开他的裤裆一看,那个老二已经肿得像吹胀的尿泡那样通明透亮。

这时候,有人开始拿他打趣开涮:“猴子,咋咧?媳妇还没过门,就把家伙弄得肿成那样。是不是拿自己的手当媳妇耍哩?”

猴子正在疼痛难忍,被人这么一奚落,哭也不是,笑也不成,又没法还手,只能自认倒霉。

大山骂了一句:“你们这些瞎(ha)怂,连一点同情心都没有,在这个时候,竟然还拿人开涮。”然后让猴子跟着拖竹子的队伍下山。世才找了一些清凉消炎的草药熬成水,嘱咐猴子有空就不断地冲洗下身,猴子在庵房里整整歇息了三天,才缓过劲来重新上山。

众人只管奚落嘲笑猴子,却不曾想到,他们自己的处境也比猴子好不到哪里去。竹林深处的蚊子,其疯狂程度简直令人难以想象。不知是天气冷热变化的原因,还是空气干湿程度的不同,有时候你正坐在草地上歇晌、喝水,或者吃干粮,成群的蚊子会像狂风携带着沙尘一样扑过来。因为单个的个体细小得就像灰尘颗粒,刹那间就会穿过衣领、袖口,钻进你的全身。不出一袋烟功夫,不但浑身奇痒难耐,脸部和脖颈立刻鼓起红红的疙瘩,甚至会肿得一塌糊涂。用艾草烧起一堆火熏烤,它暂时躲避退到一边;可不大工夫,它就会适应烟火的温度,还会卷土重来。绑腿、腰带、围脖,似乎都无济于事。为了止痒,只能不停地用手抓挠,不几天,被抓烂的地方便开始流血、感染、化脓。

世才告诉大家,这种蚊虫、小咬毒性大,而且还“欺生”。只有和它相处久了,慢慢适应了它的毒性,大部分人都能与它和平共处;山里没有万金油——就算有,谁又舍得花钱买这种奢侈品——世才每天晚上用艾蒿熬水,让大家擦洗身子。并告诉大家,在野外,实在痒得受不了,千万不能死命地挠抓。最好掐一些鲜嫩的艾蒿叶子,用手揉碎,连汁水带叶子轻轻涂擦,可以减少感染的机会。

一个多月过后,正如世才所说,大部分人适应了当地蚊虫小咬的毒性,情况明显好转,可是,每个人几乎都浑身伤疤——留下了蚊虫小咬的永久印记。

从1948年开始,冯守信的日子跌入了低谷。虽说春生读书的费用有了着落,可他的压力并未减轻。客栈没有生意,租金照付,已经入不敷出。他那点土地,原本是老太爷买下来,作为墓地用的,根本维持不了一家人的口粮。柴米油盐完全不能自给,一概需要到集市上去购买,这又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别无他法,他只能咬着牙和大家一起进山割扫帚。——这是他来到杜边村,多年来第一次上山干这种活计。

和其他人一样,他打上裹腿,穿上厚底麻鞋,腰里别上镰刀。因为对农活他并不陌生,第一天割竹子还算顺利,进度也并不比别人差。可是,拖竹捆下山时,由于山坡太陡,不慎一脚踩在一块小石子上,脚下一滑,一个尻子墩坐在地上,直往山下出溜。碰巧猴子眼尖手快,又恰好走在他的前面,一把拽住了他的胳膊……虽然没有继续往山下翻滚,可还是为时已晚——他的右脚不偏不倚,正好踩在一个竹茬子上——新割的茬子尖锐而又坚韧,从脚心一直穿通到脚背,他疼得尖声直叫。

“千万不要动!”大山对这种事颇有经验,立刻大喊一声。

大山迅速赶到面前,很仔细地用镰刀尖剥离竹根,几个人一起托起守信,让猴子和几个年轻人,轮换着把守信背回庵房。

世才仔细观察伤势后,让守信嘴里咬着一块毛巾,用铁钳夹住竹根猛然一拔,把竹根取了出来。然后提来一瓶高度烧酒,告诉守信忍住疼痛:先用细竹管把烧酒一次又一次地滴进伤口,反复为他清洗消毒;接着,干脆把他的右脚浸泡在盛酒的脸盆里。消完毒,再撒上他自备的草药面子、敷上獾油,裹好纱布。如此这般,以后每日更换一次——谢天谢地,幸亏没有伤着大血管;再加上处理及时、消毒彻底,没有感染。

几天后,伤势稍有好转,守信对大山说:“我这是‘出师未捷先负伤’,要不我先回家,在这里待着也是拖累大家。”

大山知道守信目前的困境,他早就想好了主意:“说什么拖累的话,你走了谁给我们记工算账?上不了山,等你伤好一些,就留在基地,拿镰刀给我们整理稍子、打捆、上驮,再不济就坐在院子里缚扫帚。你还怕没你干的活?”

从此,大家早出晚归,每日把一捆捆的竹梢拖回基地。随着时间的推移,附近的竹篾割光了,就不得不往远处走;渐渐地,原有领地的竹子已经告罄,就只能走更远的路程去到处寻觅;渐行渐远的结果,收获量却越来越小。为了提高效率,遇到较好的天气,常常不得不在野外露营。山区温差大,只能点燃一堆火,大家背靠背地抱团取暖。要在往年,割下的扫帚够自己用也就罢了,剩余的拿到集上去卖,那也只是搂草打兔子,顺便赚几个零花钱而已。可今年不行,原因很简单,山路上找不到活,家里又急等着用钱,谁又能舍下这难得的机会呢?多年后谈起此事,人们还十分感慨,说这回进山割扫帚,是多年来最苦、最难熬的一段时光。

割扫帚不同于其他农活,苦、累不说,危险的状况难以预料。单独行动是绝对不行的;可群体进山,因为各人的体力不同,又不能大呼隆地一锅烩。大山他们借鉴多年跑山的经验,采取了和背脚类似的方法——计件取酬。先把每人每日拖竹子的多少按重量记下来,每月算一个平均数,作为基本系数1.0——拉的多自然会超过此数,反之,会低于此数;服务人员根据能力大小,由大家评一个系数;还有,根据需要,由大家确定抽取一定储备金;各种因素综合后,算出改正系数——最后,按改正系数进行二次分配。

集体商量的结果:缚扫帚的卢大胡子和瘿瓜爷的系数为1.0,搞运输的猛娃、加上毛驴为2.0,做饭的雯雯为0.8,打杂的英民为0.5。大家一致同意,大山和守信按跑山的老规矩——拿双份,系数为2.0——可他俩坚持说这是非常时期:大山只要1.5,守信说自己受了伤,干的是辅助工作,只能和大家一样,拿平均数1.0。最后就这样确定下来。

回到家,每个人按自己的系数,拿成品扫帚。或者直接交给收购商,或者上街自己销售,各人自便。唯有猛娃与众不同——他用毛驴把扫帚驮到渭河以北,价格翻了一倍还多;最后扣去路上的花销、毛驴的草料,他起码还能多赚五六成的利润——其实这大部分是他不下馆子吃饭、不住旅店,一路省吃俭用节省下来的费用。

大槐树下的冷八爷,体力好、饭量大、干活肯使劲、肯卖蛮力,这在村里是出了名的。可这回进山却有点反常:情绪不高不说,饭量也大大减少——论狠劲,进山肩枋他历来都在前三名——可这回,他拖回的竹子,连平均数都达不到,最多也就有个七八成吧。

八爷自从那年正月十五,在南门洞撒野,破口大骂锁儿,不承想这一棒子下去,被打蒙的首先是自己的女儿灵灵;灵灵整日价郁郁寡欢,卧床不起,直接牵动的又是自己的母亲。可八爷看不到这一点,他把眼前的不幸完全迁怒于和自己朝夕相处的老婆。

他老婆未嫁之前,就是江口镇一位掐了尖的姑娘。八爷十八岁那年,在父母的主持下,把她接到家里,村里人无不惊艳她的端庄秀美。那时候的八婶——现在的八婆——手脚麻利,勤俭持家,人缘也极佳。十来年的功夫,她给冷家生下两儿三女;八爷不到五十岁,又添长孙;因为八婆的善良,又收留了一个给城里人奶下的女娃——掐指一算,整整十口之家——他这一脉的人丁兴旺、和睦相处,常常令周围的邻居眼馋和羡慕不已。

因为女儿和锁儿的事,八爷用笤帚疙瘩把女人狠狠捶了一顿;女儿一病不起,八爷并不认为是自己的过错,反而操起棍棒对老婆继续施暴。八婆一头担着对女儿的忧愁,另一头又承受着丈夫的暴虐。双重的夹板气和巨大压力,让她整日价抑郁和愁眉不展,竟至发展到丢三落四,魂不守舍。

一日,她带着孙子,在炕上玩耍,只管自顾自地想着心事,一时间竟把孩子丢到了脑后。一岁多、刚要学习走路的娃娃,哪能乖乖地安分守己。孩子手里的拨浪鼓,一不小心掉到连着火炕的锅灶边上。他就一边咿咿呀呀地叫着,一边在炕席上爬着伸手去抓。到了炕边,猛撅屁股一使劲,一个翻滚,半个身子掉到了锅里。这时候,黑老锅里正在熬着一家人的包谷糁子稀饭。孩子惨叫一声,谁都能够想象到,发生了什么样的惨剧。等到把娃从锅里捞起来,整个右半边身子,烫伤的部分达到八九十度。经过几个月的治疗,虽然保住了性命,半边脸毁了,右腿瘸了,右手的五个指头缩成一团,成了一个光棒槌——彻彻底底地残废了。

这件事在他们家里,犹如引爆了一枚炸弹。儿媳妇不敢对老公公咋样,只能天天跟儿子吵闹。老太太是直接责任人,自责、悔恨自不必说,老头子对她又是一顿毒打。整个家庭乱作一团,再也没有了往日的安宁和平静。

在这样的环境中,灵灵的心情和境遇可想而知。秋季来临,便在无限的孤独和难忍的疼痛中,凄惨地死去。

灵灵在46年春节的秦腔舞台上初露头角,给众人留下了深刻而又非常美丽的印象,她的死在村里刮起了一股不小的旋风。人们同情、哀叹,直呼可惜;门洞里有人干脆直言不讳地说“这娃的死和他爸的撒野有直接关系”。

这件事在春生心里甚至留下了一团永远抹不去阴影。春生在空闲之余,经常不由自主地想起他们朝夕相处的那段时光。他和灵灵等几个女孩子一起剪窗花、糊灯笼;他给她们讲《聊斋》中鬼狐的故事;他帮助灵灵抄写《王宝钏》“三击掌”中前后两个唱段的唱词;一句一句、不厌其烦地给她说戏、教她背台词,陪着她学唱“老爹爹莫要那样讲”和“寒窑虽苦妻无怨”的唱段。舞台表演结束后,他还曾经给灵灵许下诺言,答应继续教她认字读书……每每想到这里,他的心情常常波澜起伏,久久不能平静。

一天,他拿着一本《红楼梦》,看着晴雯的判词沉思发呆。海川走上前来:“咋的,又进入角色啦?”

“你说咱村的灵灵,像《红楼梦》中哪个女子?”春生从沉思中走出来,没头没脑地问海川。

海川一时间摸不着头绪,反问道:“你说呢?”

“像不像晴雯?”春生试探似的问。

“有那么点意思。”海川微微点头,忽然调侃春生,“难道你曾经‘暗恋’过灵灵?”

“那倒没有。”春生语气平和却十分肯定,“她比我大,我一直把她当姐姐;再说,她基本上还是个文盲;她爸又那么蛮横不讲理;更何况,人家和锁儿不是已经有那么点意思么——明知不可能的事情,我为什么要勉为其难呢?”

“那么就换一个字,把暗恋的‘恋’,换成怜香惜玉的‘怜’?”海川微笑着说。

“这还差不多,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嘛。”春生似乎又回到他刚才的思绪之中,半对海川、半对自己似的说,“霁月难逢,彩云易散,心比天高,身为下贱;因风流灵巧招惹妒怨,因恶人诽谤寿夭终被摧残——这多像灵灵姑娘的写照啊!”

“这么说,你是‘多情公子’空悬念啦?”海川又想调侃他。

“你又混说歪想了。”春生说出了他内心深处的真实想法,“《红楼梦》里说,晴雯夭亡于芙蓉花开的秋季,小丫鬟顺着宝玉的意思,说晴雯到天上做了芙蓉花神,宝玉为此而身心大畅,还专门写了一篇《芙蓉女儿诔》祭奠晴雯。我想,灵灵恰巧和晴雯死于同一个季节,她一定也像晴雯一样,上天做了芙蓉花神——我之所以这么想,是觉得可以把她最美的形象印刻在脑子里,以便抹去她临死前那惨不忍睹的阴影。”

1947年,一种很特别的野蜂,在石窖的栗树园里疯长。它的巢穴像栗花绒混合着泥土一样的土黄色;形状似一个椭圆形的大鸭蛋;进出口的布局,酷似人的眼睛、耳朵、口、鼻等五官;蜂的个头特大——约有指头粗、大半寸长——毒性超强。老辈人都说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怪事。谁也说不出它属于哪类品种,于是便根据蜂巢的形状,给它取了一个十分具象的名字——“人头蜂”。

如果只是一般的野蜜蜂,人类完全可以与它和平共处,互不相扰。可这种人头蜂,却偏偏把它的巢穴挂在高大的板栗树上。待到打栗子的时候,竹竿一动,惊动和惹恼了野蜂,一旦它群体向人们发起攻击,那将是非常可怕的事情。无奈之下,为了保证一年一度的板栗收成,栗树的主人不得不想办法提前把它消灭。

可巧八爷家的一棵大栗树上也挂着一个蜂巢。他的大儿子,也准备学别家的样子,除掉这个隐患。那天,他吃过晚饭,正准备出门,媳妇跑过来又和他大吵一顿——自从他们的儿子被烫伤残废以后,小两口的大吵大闹已经是家常便饭;可偏偏在今天,媳妇变本加厉,竟然发出了离婚的威胁——无奈之下,他带着十分沮丧的心情,向栗园走去。天黑下来,他在竹竿顶端绑好草把,浇上煤油,用白布包上自己的头,用纱布蒙上脸,扎好裤腿、袖口,绑牢手套。他爬上树,点燃火把,伸向蜂巢。这个过程其实并不复杂,可今天,他的耳朵里全是媳妇那尖利刺耳的叫声,“离婚”二字在他的头脑里怎么也挥之不去。当烧毁的蜂巢落地、野蜂成群地向他扑过来时,他竟然还在走神,全然忘记了自己是站在树杈之上。他闪身左躲右避……忽然双手一松,从树上跌落下来,脑袋正好撞在一块石头上。

儿子残了,丈夫死了,媳妇彻底断了念想。刚过完丈夫的头七,她就回了娘家,没过半年,便再嫁他乡。

三场祸事一个接着一个,老太婆的精神彻底崩溃。她两眼呆滞,没有眼泪,没有哭声。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家里没了她这个主心骨,一切都乱了套。

然而,事情并没有就此完结。早在小孙子掉到锅里,八爷用棍棒毒打老婆那个当口,刚满十八岁的小儿子,不满父亲对母亲的暴行,一气之下,给妹妹灵灵留下一句话,便独自一人外出,到西安城,跟着一个招工的老板去了金川煤矿。事后灵灵把二哥的去向告诉了父母,二老觉得,这件事也许会给他们家带来一线新的希望。可是,小儿子的离家出走,并没有让这个家庭时来运转;他本人的运气不佳,命运并没有对他给予特别的眷顾——没过半年,他就在一场透水事故中丧生——当煤矿派人过来报丧时,父亲正在山路上肩枋,母亲还犯着糊涂,两个妹妹恰巧去舅家送过会礼,所以这件事当时只有灵灵一人知道。她怕父母承受不起接二连三的打击,一直把这个噩耗隐瞒下来;当她把那点可怜的抚恤金交给父母时,只说是二哥托人,给家里捎来他在煤矿上挣下的工钱——如今灵灵一走,在家里,小儿子的死,竟然成了一个没人知道的秘密。

大儿子七七那天,老婆子忽然清醒过来。她提了一篮子贡品,到大栗树下去给儿子烧纸。也许是满园子的野蜂,在连续不断的被人烧巢中,留下了动物特有的记忆;也许是有什么妖孽鬼怪,鬼使神差地作祟;当老太婆烧纸钱的火堆燃起,野蜂受到火光和烟味的刺激,成群结队地从四面八方向她猛扑过来——她没有防护、也没想到这种事情会在突然之间发生——可怜她被野蜂蜇得浑身是伤,尤其是暴露在外的脸部,肿得像刚刚发起的面团,顿时昏死过去。人们把她抬回家放到炕上,一筹莫展。后来听老人说有个偏方——用芝麻香油浸泡壁虎,涂擦患部,可以止痛消炎。八爷买了整整两斤香油,邻居们四处搜罗了上百条壁虎。涂擦了几天几夜,却并未明显见效。其实这时的八婆,蜂毒早就进入血液,侵袭到五脏六腑。她本人已经成了植物人,没有任何知觉。

五天后,八婆——就是那个从江口嫁过来的、曾经非常漂亮出众的万三妹——凄惨地离开了人世。

八婆一走,这个家整个地塌了半边天。别说精神上的压力,单是这几口棺材板,早已压得八爷喘不过气来。万般无奈,他把另外两个女儿早早许配给人家,所得的彩礼杯水车薪;然后又咬牙忍痛卖掉一亩多地,可还是没能填上这个巨大的窟窿。

如今他连自己的身体都难以支撑,不得已还得跟着众人进山割扫帚——昔日铁打的汉子,现目前,不但达不到平均进度,甚至赶不上最弱的劳力——其实这并没有什么奇怪,事情的发展,完全符合顺理成章的逻辑。

大风起于青萍之末。如果当初八爷不在城门洞撒野,女儿灵灵也许不会和她的堂姐那么频繁密切地接触,从而染上那可怕的不治之症,以致最后在极度抑郁中夭亡;如果他不把自己的恶劣情绪迁怒于老婆,对她屡屡施暴,以致令她魂不守舍,小孙子也许不会掉到滚烫的粥锅里,而变成残废;如果他不对家里人动辄发威谩骂,一家人和和睦睦,儿子或许不会在媳妇的压力下,带着情绪爬树而掉下来丧命;老婆也不会去栗树下烧纸,因此而被毒蜂蜇死;如果……如果……可惜时光不会倒流,永远不会赐给他一个一个、那么多的“如果”。

老婆子死后,冷八爷像他第一次撒野那样,再次成为两个城门洞议论的中心话题。

同三爷说:“冷八爷家里这个多米诺骨牌,一个跟着一个地连续倒下,其实最初的推动力就是八爷自己。”

他这个文绉绉的比喻,许多人听不明白。于是有人替他作了注释:“他的意思是说,冷家所遭遇的这一连串的不幸,最初的起因,就是八爷那次在南门洞发疯似的又跳又骂。”

当然,就凭八爷那种独来独往的糗脾气和时时刻刻对人的冷面如霜,没有人会在他的面前吹风,这些议论自然也不可能传进他的耳朵。八爷自己呢,除了整日价唉声叹气,怨天怨命,他也从来没有意识到,甚至从来就不曾想过自己还有什么过错。

八爷虽然强忍着病痛进山,身子骨却一再地不为他争气。他常常吃不下饭,时不时地打嗝、吐酸水。晚上静下来,老觉得胃部疼痛难忍;尤其是后半夜,疼醒后竟至半夜半夜地睡不着觉。雯雯看到他的可怜相,常常把熬给丈夫的小米粥、玉米糁子端上一碗,让他趁热喝下去。世才经常拿一些五味子,让雯雯煮水送给他当茶水喝,说是这东西对养胃最有好处。

进山前,他去同家找过凤茹医生。凤茹拿起听诊器听过他的心肺以后,仔细地为他叩诊、触摸了好一阵。最后既没摇头,也没点头,只是面无表情地对他说:“你的胃不好,回家多吃点细粮和软食,比如净麦面的软面条、小米稀饭啥的,好好养养。”然后给他开了一些健胃消食的中药和一些镇痛片——别说继续花钱买药,就算天天享受细软面条和小米粥,对他来说,也是奢侈得可望而不可即——他只能这么扛着、拖着、熬着、强忍着。

他走后,于凤茹对自家老汉说:“我摸着他的胃部有一个肿块,十有八九怕是得了那个瞎瞎(ha  ha)病。”

三爷说:“他常年在山里跑乱,又那么俭省细密,舍不得吃。饥一顿、饱一顿,冷一顿、热一顿——不得胃病那才叫怪呢。”

两口子非常同情地哀叹唏嘘了一阵:“越穷越摊上鬼。谁叫跑山人都是这样的苦命呢!”

八爷渐渐难以支撑。一天,他告诉大山,他想歇息一阵儿,大山自然不会有什么异议——本来嘛,大家都是计件取酬——多干一天,少干一天,都是每个人自己的事情。

在地铺上躺了两天,病情未见一丝好转,疼痛反而愈发地剧烈。他开始大口大口地吐血,下边也出现了乌黑乌黑的粪便。第三天,他突然一阵眩晕。朦胧中,总觉得有人在他面前走来晃去,一睁眼似乎又没了踪影。待他再次闭上眼睛,人影又开始晃动起来。这次他看清楚了——是儿子、女儿和老婆子,一个个走过来,在向他招手呢——他自知大限已到。

他挣扎着翻身坐起来,打水洗头、洗脸、擦了身子,换上自己平日里最好、最干净的褂子。然后对锅灶旁忙碌的雯雯说:“谢谢你们两口子对我的照料。今儿个天气好,我想回家去拿件换洗衣服。”——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八爷这样乖戾的人,此时此刻,居然也能说出一句温和感谢的话——雯雯看着他平静的样子,并没十分在意,更没多想,只对他微笑着点了点头。

八爷出了庵房,径直向拐儿崖走去。他吃力地爬上一座石崖山包,歇息了片刻。待到气闲神静后,缓缓站起来,伸开双臂,纵身一跃,彻底地撒手人寰。

是的,八爷自私、粗野、暴戾、专制。家里人怕他,乡党们对他也不待见。可当他跳下悬崖,人们却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他人性中的另外一面——他勤劳、吃苦、坚韧,一个人挑起十口之家的重担,却无怨无悔;他默默无闻,忍辱负重,不欺邻,不凌弱;他与世无争,从无非分之想;他赤条条落地,干干净净升天。唯一令人悲催的是,他如牛负重,凄凄惨惨,辛辛苦苦,一辈子在山路上肩扛木枋,不知给他人运回多少寿材,最后却连一副棺材板也没给没给自己赚回来。

两天后,人们在拐儿崖找到八爷的遗体。他的同胞哥哥冷七爷,给他凑合了一副薄板棺材。大山经过与众人商量,按照老规矩,从储备金中拿出一小部分;队友们又给他凑了一些份子——草草料理了他的后事。

三年前,还热热闹闹、令人羡慕的一个十口之家,现如今,却只剩下八婆从城里奶来的那个外姓女娃,带着唯一一个残废的侄子,孤苦伶仃、栖栖遑遑、艰难地度着日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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