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白衣地狱
夜色如墨，将整座洛城笼罩在一片粘稠的阴影之下。与之形成对比的，是洛城市公安局禁毒支队办公室那片亮如白昼的光明。
孟凡刚结束与云市禁毒支队长陆峥的视频通话，他那张粗犷线条的脸上，此刻阴云密布。
这位在禁毒战线搏杀了十二年的老刑警，正用布满老茧、指节粗大的手指，一下下，极富节奏感地敲击着桌面。
这习惯是在无数次生死边缘养成的定心咒，越是惊涛骇浪，越要沉住那口气。在这个行当里，一个微不足道的疏忽，付出的代价往往就是一条，甚至几条鲜活的生命。
“陆支在云市，发现了碧水的正品。”孟凡沙哑的声音，在寂静得能听见心跳的办公室里异常清晰，“纯度，比周队之前那个案子里缴获的高出三成不止。”
他顿了顿，脑海中回荡着陆峥在电话里描述的骇人场景——吸食者会沉溺于极致的愉悦幻觉，最终在飘然欲仙中走向多器官的全面衰竭。
最可怕的是，这种能透皮吸收的新型毒品，成瘾性霸道到令人发指，沾上一点，就再也无法回头。
更令人齿冷的是，它的毒性周期被精准地设计在三到五年，像一台精密的榨汁机，足以将一个活生生的人，连肉带骨、连带着全部家当，慢慢榨干、掏空。
而那些只能接触到简化版的瘾君子，比如陈银翔，则会在三五个月内迅速被腐蚀殆尽，在浑噩中一脚踏进鬼门关。
洛城之前流通的简化版来源被人神秘斩断，如今“正品”却先从云市冒头，再流向洛城，这其中的蹊跷，让孟凡心头警铃大作，一种不祥的预感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办公室陷入死一般的沉寂，只有几台老旧的电脑主机发出沉闷的嗡鸣。
禁毒警察们交换着眼神，无需言语，他们都读懂了彼此眼中的凝重。
“正品”二字，在他们这个行当里，意味着告别了小打小闹的地下作坊，直面的是来自境外专业制毒工厂的、淬着剧毒的“精品”，是真正能搅动风云、收割生命的利刃。
“孟队，技术科刚送来的检测报告。”一名年轻警员推门而入，脚步匆忙，将一份文件夹轻轻放在桌上，打破了凝滞的空气，“在城南垃圾转运站发现的残留物，确认是碧水正品，无误。”
孟凡翻开报告，目光扫过那些冰冷的数据，指节因用力而攥得发白。
不能再等了，必须立刻与陆峥碰头，向省厅提交跨市合作方案。
这种新型毒品同时出现在云市和洛城这两个重要节点，背后编织的贩毒网络，其庞大与凶险，恐怕远超他们以往的认知。
最好能争取到国际刑警的支持，彻底挖出那个在金三角翻云覆雨的大毒枭的老底。
就在这时，他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屏幕上跳跃着“周幸以”三个字，孟凡立刻按下接听键。
“老孟，在暗夜迷城。”周幸以的声音透过电波传来，背景是康诺医疗中心现场特有的、混合了警笛、人声和器械碰撞的嘈杂，“桑榆他们需要支援，辛苦你带兄弟跑一趟。”
孟凡眼神骤然锐利如鹰隼，瞬间捕捉到了周幸以那言简意赅背后的潜台词。
暗夜迷城，这个他们暗中盯了三个月却始终找不到合适切入点的地方，终于露出了破绽。
“周队，那边需要多少人？”孟凡问，声音已经带上了行动前的冷硬。
“足够控制场面就行。”周幸以语速很快，但每个字都清晰有力，“注意安全，那地方，水比我们想的要深。”
挂了电话，孟凡猛地站起身，动作流畅而迅速地检查了一下腰间的配枪。
几乎在他起身的同时，办公室里原本或坐或站的禁毒警们，已经像听到无声指令的士兵，默契地开始穿戴防弹背心，检查装备，空气中瞬间充满了临战前的紧张气息。
“小李，带二组从后门包抄，堵死所有出口。老王，让你的人守住街口，设卡，一只苍蝇也别放出去。”孟凡一边大步流星地往外走，一边语速极快地部署，声音在走廊里回荡，“都给我打起精神来！暗夜迷城的水很深，这次突击，很可能是我们离碧水源头最近的一次！”
警车呼啸着冲出市局大院，红蓝交替的警灯将沉沉的夜色切割成一片片不安的碎片。
孟凡坐在副驾驶座上，凝视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流光溢彩却毫无温度的街景。一种从业多年淬炼出的直觉在胸腔里鼓噪——今晚，洛城那颗毒瘤，终于要浮出水面了。
而在康诺医疗中心，周幸以正站在那间被精心伪装成核磁共振室的暗门前。
当电动暗门发出轻微的滑轨声，缓缓向一侧退去，露出门后的景象时，饶是这些见惯了血腥场面的老刑警，也不禁齐刷刷地倒吸了一口冷气。
暗室内，光线惨白。几名身着蓝白条纹病号服的人，像待宰的牲口一样被牢牢束缚在特制的医疗床上，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
他们身上连接着各种复杂而精密的仪器，管线如同毒蛇缠绕。
几名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正有条不紊地操作着设备，脸上那种专注于“神圣事业”的平静表情，比任何狰狞的面目都更令人胆寒。
旁边，几名衣着光鲜、一看便知非富即贵的“客人”，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对生命延续的贪婪期待。
看到警察如神兵天降般闯入，他们先是集体愣住，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随即才如梦初醒，试图四散奔逃，却被特警队员逐个干脆利落地制服。
“生命能量转移”——操作台上，一个摊开的记录本扉页，用优雅的花体字如此定义这场赤裸裸的罪恶交易。
多么讽刺，将最肮脏的器官掠夺和人体实验，包装成最高尚的生命救赎与科技福音。
周幸以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像扔进熔炉的铁丝，每一个字都带着灼人的火星：“全部控制起来！一个都不准放过！”
就在其他警员开始押解那些面如死灰的医护人员离开时，赵彦辞却悄无声息地脱离了队伍，走向那位他之前就留意过的老人。
老人依旧安详地躺在病床上，脸上非但没有病痛折磨的苦楚，反而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殉道者般的平静。
这种平静，在此情此景下，比任何凄厉的惨叫都更让人毛骨悚然。
“老人家，”赵彦辞的声音放得很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但语气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专业审视，“用着这么昂贵的仪器，你就不担心费用问题吗？”
老人缓缓转过头，浑浊的眼珠在接触到赵彦辞时，泛起一种奇异的光亮，似乎赵彦辞身上的消毒水味让他感到异常的安心，他像是狂热的信徒见到了神祇喃喃道：“康诺的医生们……都是菩萨心肠，免费给我治病……他们说，这是积德行善，是造福后代的大好事……”
“那您手臂上的这些针孔……”赵彦辞的目光扫过老人臂弯处那些密集的、新旧交叠的注射痕迹，这么密集的实验，他也都是甘之如饴吗？
“那是……新型疗法。”老人的语气突然变得热切起来，带着一种被彻底洗脑后的献身感，“医生说我的血很特别，能帮助其他更需要的病人，这是功德无量的事啊！做善事也有利于我自己的恢复，毕竟……毕竟我所做的善事，老天爷都在天上看着呢！”
赵彦辞垂在身侧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指尖传来一阵冰凉的寒意。
他见过被邪教组织深度洗脑的信徒，就是这般神情——将自身承受的剥削和痛苦视为修行，将施加于己身的罪恶当作无上的恩赐。
这康诺医疗中心，不仅仅是在系统性地掠夺这些人的器官和血液，更是在冷酷地摧毁他们作为独立个体的意志和判断力，将他们变成心甘情愿的祭品。
他转向隔壁病床那个打着石膏、看似憨厚的年轻人，对方接触到他的目光，立刻挤出一个感激涕零的笑容，当询问同样的问题时，这个年轻人满意道：“这里包吃包住，还免费给我治腿，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康诺就是我的恩人！”
赵彦辞瞬间明白了。
这些人，未必全是真的一无所知，他们或许在潜意识里早已察觉到不对劲，但巨大的恐惧和对现实的无能为力，让他们宁愿选择自我欺骗，紧紧抓住这根看似是救命稻草、实则是催命符的“善意”，沉溺于这虚假的安宁之中，不敢醒来。
人性的懦弱与自保，在这里被利用到了极致。
与此同时，周幸以带着一队警员继续向医疗中心深处搜查。在一间标注着“器械仓库”、看似平平无奇的房间内，他们发现了更多、更令人头皮发麻的秘密。
“周队，这里有情况！”一名警员敲击着墙面，触发了机关，又一扇隐藏的暗门在众人面前缓缓滑开。
门后的景象，让所有在场的人都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僵在原地。
狭小逼仄的空间里，密密麻麻地摆满了监控设备，屏幕上分割出数十个实时跳动着的画面——产房里新生命降临的喜悦，手术室里生死一线的紧张，甚至卫生间里最私密的角落……无一不在其窥视之下。
最令人发指、挑战人性底线的，是其中一个画面清晰地、毫无遮挡地显示着一位产妇正在分娩的全过程，那生命诞生最神圣也最脆弱的时刻，竟成了他人满足窥私欲或不可告人目的的影像资料。
“刘海！”周幸以强压下几乎要冲破胸膛的怒火，声音像是从紧咬的牙关里硬挤出来，带着铁锈般的腥气，“立刻！给我溯源这些视频的流向！查清所有存储设备和传输路径！技术队的人呢？把所有设备原地封存，注意取证规范，不允许有任何疏漏！”
跟在一旁的张主任面无人色，冷汗涔涔，还想做最后的挣扎，颤声道：“这、这是为了医学研究……你们不能随便带走……”
周幸以猛地一回身，一把将他推开，眼神冷得如同万载寒冰，直刺对方心底：“医学研究？连产妇分娩都要偷拍？！这就是你们他妈的研究？！把他一起带走！”
他愤怒过后是一种深切的无力，当生命诞生的神圣殿堂都被如此亵渎，当最基本的隐私都成为被标价贩卖的商品，这背后的黑暗，究竟深邃到了何种地步？
或许田小雨也是在这种情况下被“选中”，从而遭遇不测。
另一头，赵彦辞在弥漫着消毒水气味的走廊里，再次遇见了那个之前对他表现出极度警惕的小男孩乐乐。
孩子对赵彦辞身上残留的、与这里“医生”相似的消毒水气息依然敏感，像只受惊的小鹿，缩在角落，躲闪着不肯开口。
恰巧一名面容亲和的女警带着搜查队员来到这一层，赵彦辞用眼神示意她上前试试。
“小朋友，别怕，你看，姐姐这里有糖哦。”女警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与孩子平行，从口袋里掏出几颗色彩鲜艳的糖果，脸上绽放出温暖而毫无攻击性的笑容。
在甜蜜的攻势和温柔的语气安抚下，乐乐紧绷的身体渐渐放松，终于用细若蚊蚋的声音说道：“我……我不喜欢这里……但福利院的阿姨说，这里有好多玩具玩，还有好吃的，让我在这里呆一段时间，就接我回去……”
“可是……”孩子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有时候，会有穿白大褂的叔叔来抽我的血……有点疼……”
赵彦辞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
他立刻拿出手机，点开刘海刚刚发来的附件资料，手指快速滑动，果然找到了乐乐的档案——档案上清晰地标注着他的稀有血型，而这一血型，正好对应了一位每月都需要接受“年轻血液”输注以“续命”的顶级富豪客户。
孩子在这里，不过是被圈养的、可持续利用的活体血库。
就在这时，另一名特警队员脚步匆匆地赶来，脸上还残留着一丝未褪尽的震惊，向周幸以报告时，语气都带着不易察觉的艰涩：“周队，在……在一个伪装的消防栓后面，我们发现有多间……器官存储室和……活体实验区。”
那里俨然是一个设备极其先进、甚至堪称奢华的生物实验室。
一排排冰冷的冷藏柜如同墓碑般整齐排列，柜门上的电子标签显示着里面存放的各种器官标本，有些甚至还在营养液中微微搏动。
墙上贴满了复杂的实验数据和图表。而最令人骇然的是，清晰无误的记录显示，他们直接在活人身上进行各种未经批准的药物测试，并美其名曰“特殊治疗方案”。
难怪永光电机厂的那个地下实验室会被废弃，原来这里有着更加“便捷”、取之不尽的“实验素材”，以及医院这层完美的、足以遮蔽一切的保护色。
周幸以再次点开刘海发来的附件，目光在几个熟悉的名字上停留了片刻，那是在洛城乃至全省都堪称声名显赫的人物。
一股深切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无力感，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涌上心头。
这些平日里在台上道貌岸然、挥斥方遒的人物，背地里，竟然是这座人间地狱的座上宾，是啃食着他人生命以延续自身的吸血鬼。
也许，最可怕的从来不是那些摆在明面上的罪恶，而是那些本该制定规则、守护秩序的人，最终也沦为了罪恶链条上最牢固的一环，用权力和金钱，将地狱精心装扮成了天堂的模样。
“这里根本不是医院。”赵彦辞不知何时静默地出现在周幸以身后，声音低沉，带着看透一切后的冰冷与疲惫，“这是披着白衣的人间地狱。”
当黎明的阳光挣扎着穿透云层，试图照亮这些被精心掩藏的角落时，他们这些追逐光明的人，是否还有足够的勇气，去直面这阳光下无所遁形的、巨大而丑陋的真相？
夜色，愈发深沉浓重。而洛城水面之下，那庞大冰山所显露出的，仅仅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尖角。更多的黑暗，仍在那深不可测的渊蔽中，无声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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