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勉为其难
声控灯因脚步声亮起,昏黄的光线如水银泻地。周幸以几乎在灯亮的瞬间就后撤了半步,动作行云流水,仿佛只是不经意间调整了一下站姿,将两人之间的距离精准地定格在“恰好的同事”范畴。
他那张惯常带着几分随性笑意的脸上,此刻看不出任何破绽。
“先去收拾东西。”他转身走向楼道,声线平稳得听不出丝毫涟漪。
桑榆跟在他身后,指尖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着素描本粗糙的边缘,完全未曾察觉,在她低头的刹那,身旁那人目光深处翻涌又迅速压下的那一抹郁结,快得像是夜色中的流星。
市局门口那面光可鉴人的仪容镜,诚实地映照出两人一前一后的身影。
周幸以的目光在镜面里与桑榆低头沉思的侧影短暂相接,她微蹙的眉心和略显苍白的脸色,像一根细小的针,在他心口不轻不重地刺了一下。他几乎是立刻移开了视线,喉结微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
周幸以的车停在地下车库,这次换了一辆军绿色吉普,之前那辆黑色大切诺基因为上次“英勇表现”正在维修厂休养。
他拉开副驾车门,动作熟稔自然——直到对上桑榆微微睁大的、带着疑惑的眼睛,他才猛地僵住,心里暗骂了自己一句!
“周队,今天怎么坐前面了?”桑榆晃了晃手里那个看起来分量不轻的帆布包,语气真诚,“后排不是更宽敞吗?我这包东西还挺占地方的。”
周幸以握着车门的手指几不可查地收紧,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面上却故作轻松,随口扯了个理由:“咳,后排……有点乱,没来得及收拾。”
桑榆下意识探头往后座望去,只见两个深灰色车载抱枕端正地摆在座椅中央,连一丝多余的褶皱都没有。
乱?
这跟“乱”字有半个硬币的关系吗?
但作为一个深谙职场生存之道的合格牛马,桑榆从善如流地点头,脸上写满了“领导说什么都对”的诚恳,弯腰坐进了副驾。
“系好安全带。”周幸以发动车子,顺手将空调温度调高了两度,余光瞥见她抱着帆布包的手指微微蜷缩,心里还顺便想了一下,看来前排是有点挤了。
车子汇入晚高峰缓慢蠕动的车流,红灯亮起时,周幸以骨节分明的手指在方向盘上无意识地敲击着节奏,忽然开口,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刚才跟老赵说的那些话,下次记得把理由编圆点。”
桑榆愣了愣,讶异地转头看他。
路灯昏黄的光线透过车窗,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她清晰地捕捉到他嘴角那抹转瞬即逝、带着点戏谑的笑意。
“研究民俗学?”周幸以目视前方,语气里的调侃几乎要满溢出来,却奇异地没有丝毫质问的意味,“一个学画画的专业选手,什么时候跨界搞起民俗研究了?这弯转得是不是有点急?”
桑榆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临时找的借口有多蹩脚,耳根微微发热,抿着唇低下头,声音细若蚊蚋:“一时情急……”
“我知道你不想提梦里那些事。”周幸以的声音沉了几分,尾音裹挟着一种只有他们两人才懂的微妙默契,在空气中缓缓荡开,“这次老赵那边破案心切,没深究你这点不对劲,下次可不一定了。”
他顿了顿,补充道,带着点看透世情的了然,“毕竟,能坐上重案组组长位置的,哪个不是人精?”
车内一时安静下来,只有空调运作的微弱声响。桑榆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流光溢彩,心头却莫名地漫上一股暖意。
她抬眼看了看正缓缓送着暖风的出风口,忽然想起什么,转向驾驶座,语气诚挚:“对了周队,上次您把公寓租给我,一直没好好谢谢您,我住得非常舒服,真的,什么都不缺。”
“举手之劳。”周幸以淡淡应道,握着方向盘的手却不自觉地收紧,手背青筋微显——他心底某个角落隐秘地希望,她能听出这句“举手之劳”背后,藏着的远非字面那么简单。
可桑榆只是弯起眼睛笑了笑,眸子里盛满了纯粹的感激:“能遇到您这样的领导真好。”
这话是发自肺腑的真心话,对比前世那些只会空谈画饼、遇事甩锅的领导,周幸以在她眼里简直是闪着金光的绝世好上司。
然而这话听在周幸以耳朵里,不亚于一盆温度恰到好处的温水,精准无比地浇灭了他心里那点刚刚冒头、连自己都尚未厘清的期待小火苗。
周幸以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忽然觉得胸口有点发闷,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原来在她心里,他自始至终,都仅仅定格在“很好的领导”这个位置上。
车子驶进小区时,岗亭外站着的还是上次那个保安。对方看见周幸以的车,脸上立刻堆起一个心照不宣的笑容,目光在驾驶座和副驾驶之间意味深长地打了个转,那眼神分明在说:“哟,周队长,又一起回来啦?”
周幸以面不改色地微微颔首,下颌线绷得有些紧。桑榆却有些不自在地把帆布包往怀里又搂了搂,试图遮挡什么不存在的东西。
“他是不是……误会了什么?”桑榆小声嘟囔,脸颊微热。
“别瞎想。”周幸以迅速打断她,声音略显生硬,自己却感觉耳根后知后觉地开始发烫。
停好车,周幸以绕到车后,从后备箱里拎出一个看起来颇新的黑色行李箱,“时间仓促,猜你也没准备这个,我出差用的,先凑合一下。”
桑榆默默接过行李箱,拉杆上似乎还残留着他掌心的温度。两人一路无话,电梯狭小空间里的空气仿佛都凝滞了。
桑榆伸出指尖,轻按指纹锁,“嘀”声轻响,门刚推开一条缝,一只圆滚滚的黑影就如闪电般扑了过来,亲昵无比地蹭着桑榆的脚踝,发出“喵呜”的撒娇声。
“煤球是不是又圆润了?”周幸以极其自然地弯腰,揉了揉黑猫毛茸茸的脑袋,语气轻松,“看来我挑的猫粮很合它胃口。”
桑榆抱起沉甸甸的煤球,看着周幸以熟门熟路地走进客厅,目光扫过熟悉的摆设,然后精准地从电视柜抽屉里拿出猫粮,哗啦啦地倒进角落那个干净得发亮的食盆,整个动作流畅得像演练过无数遍。
她抱着猫站在玄关,望着那个在客厅里显得过于自在的高大背影,一丝微妙的尴尬悄然浮上心头,“周队,您先坐,我、我去收拾一下。”她放下煤球,几乎是抱着帆布包“逃”进了次卧。
房门轻轻合上的瞬间,桑榆脸上那层温和的表情如同潮水般褪去,显露出底下那片深沉的疲惫与冷静。
【终于肯摊牌了?】桑影的声音在她脑海深处响起,带着惯有的冷艳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拿自己当诱饵,你倒是比从前长进了些胆子。】
桑榆坐在床沿,指尖用力抠着身下的床单纹理,低声道:“总不能一直被动防备,千日防贼终有一疏,那个神秘的老板,还有所谓的白先生,总得想办法揪出一个。”
【算你还没蠢到家。】桑影的语气里带着点施舍般的认可,【不过你也不必太过忧心,若真遇上白先生的人,我勉强……也能与他们周旋一番。】
桑榆的眼睛倏地亮了起来,像是落入了星子:“影姐你这么厉害吗?我听说之前白先生的手下,连周队都差点吃了亏,他可是我们市局公认的格斗天花板了!”
【是吗?】桑影嗤笑一声,那笑声里裹着毫不掩饰的轻蔑,【那他这天花板,怕是该重新装修一下了。】
客厅里,周幸以的目光缓缓扫过这个熟悉又陌生的空间。书架上塞满了各种画册和颜料管,阳台的画架上还有一幅未完成的油画,色彩浓烈大胆,这里处处都浸染着桑榆生活的气息。
这个曾经被他住得像个临时样板间的公寓,如今充满了生动的、鲜活的痕迹。
他家太后娘娘要是见了,估计得揉揉眼睛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了门。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茶几上那本摊开的素描本上。纸页间,是那些线条凌厉、细节却惊人精准的梦境画面,带着桑榆独特的笔触风格,也透着一股压抑不住的惊惶。
他忍不住伸手,指尖轻轻拂过画纸上铅笔留下的凹痕,仿佛能触摸到作画者隐藏在每一笔背后的恐惧与挣扎。
原来她一直被困在这样的噩梦里吗?周幸以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泛起细密的疼。
难怪……难怪她眼下总是挂着淡淡的青黑,脸色也苍白得让人心惊。
他的眉头越皱越紧,几乎能夹死一只苍蝇。恰在此时,手机铃声突兀地划破了客厅的寂静,是赵刚来电。
“周老弟!好消息,李明宇那小子松口了!”赵刚的声音兴奋得几乎要穿透听筒,“他说见过那个老板,虽然没看清正脸,但记得对方左手上戴着一枚翡翠戒指,水头极好,一看就价值连城!”
周幸以的眉峰骤然蹙紧:“翡翠戒指?”
“对!还有,他说那人说话带着点江州那边的口音。”赵刚顿了顿,语气更加凝重,“另外,技术科在李明宇手机里恢复了一段被删除的录音,是他和苏晓争吵的片段,你猜怎么着?苏晓死前就知道李明宇在盗用她的设计,还明确威胁要告发他。”
周幸以的眼神瞬间沉了下来:“录音发我一份。”
刚挂断电话,他一转身,赫然发现桑榆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站在卧室门口,手里空着,并没有拿行李箱,她的脸色比刚才更加苍白了几分,嘴唇紧抿着。
“是赵队的电话?”她问,声音有些发紧。
周幸以点头,言简意赅地将情况复述了一遍,当提到“翡翠戒指”和“江州口音”时,他敏锐地捕捉到桑榆垂在身侧的手指猛地收拢,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
“你是不是联想到了什么?”他向前半步,目光如炬。
桑榆张了张嘴,唇瓣翕动了几下,最终却只是摇了摇头:“我记得……张建国的籍贯好像就是江州 他第一次被审讯时,精神状态很不稳定,嘴里一直神神叨叨的,会不会知道些关于那种邪恶祭祀的事情?当然……这只是我毫无根据的猜测。”
“办案本身,就是大胆假设,小心求证的过程。”周幸以话音刚落,便见桑榆猛地抬起头,眼神里闪烁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坚定。
“周队,”她一字一顿,清晰地说道,“我想主动出击,以我自己为诱饵,引那个老板现身。”
周幸以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乌云密布:“桑榆!你又想一个人逞英雄?就凭你那三脚猫的防身术,真遇到危险怎么办?你拿什么去应对?”
“我有我的方法!我能应对!”桑榆的声音不自觉地拔高,带着被轻视的不服气,胸膛微微起伏。
眼看气氛骤然紧张,剑拔弩张,周幸以猛地向前踏出一大步,两人距离瞬间拉近,他居高临下地逼视着她,目光锐利得仿佛能穿透她的灵魂:“你靠什么应对?就靠你身体里住着的那个‘她’吗?”
他不再给她闪躲的机会,语速加快,如同抛出早已掌握的证据:“逮捕张建国那次,你瞬间爆发出的、远超平时的格斗技巧从何而来?还有更早之前,你从那个手段凶残的绑架团伙手里奇迹般全身而退……桑榆,我干了十年刑警,你以为这些不合常理的痕迹,我真的毫无察觉吗?”
桑榆脸上的血色霎时褪得一干二净,嘴唇微张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
“人格解离症,我知道。”周幸以的语气稍微缓和了几分,带着一种试图理解却又难掩无奈的疲惫,“就像电视里演的那种,主人格受了天大委屈,就会冒出个更厉害、更不好惹的红衣服的‘保护者’人格,是吧?”
他甚至试图扯动嘴角,做出个轻松的表情,却不太成功,“这没什么大不了的,我能理解,但我理解,不代表我能眼睁睁看着你用这种状态去冒险,拿自己当诱饵!这太危险了!”
桑榆紧咬着下唇,贝齿深陷进柔软的唇肉里,内心的天人交战清晰可见。
良久,她像是终于耗尽了所有挣扎的力气,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周遭所有的空气都吸入肺中,然后毅然抬眸,迎上他迫人的视线:“周队,她……我的副人格,要求和你直接沟通。”
周幸以还没来得及做出回应,便清晰地感觉到,眼前人的气场在百分之一秒内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剧变!
那双原本总是氤氲着些许温软可爱的眸子,此刻被冰冷的、桀骜的审视所取代,宛如尘封千年的古剑骤然出鞘,泛着饮过血的凛冽寒光,直刺人心。
他甚至来不及做出更多思考,“桑榆”已经动了!她的身影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一记毫无花哨、凌厉至极的手刀,携着破空之声,直劈向他脆弱的颈侧动脉!
周幸以心中警铃大作,惊愕之余,身体却凭借千锤百炼的本能猛地侧身闪避,同时抬起左臂格挡。
“啪!”小臂上传来的巨大冲击力让他暗自倒吸一口凉气,这力道,绝非寻常!
一击不中,桑影招式立变,化掌为爪,五指如钩,带着阴冷的劲风,刁钻狠辣地扣向他手腕关节,意图直接卸掉他的反抗能力。
周幸以沉肩卸力,右手如电探出,想要反制她的手臂。然而桑影仿佛早已预判了他的所有动作,手腕如同滑不留手的游鱼,轻易挣脱,左腿膝撞已带着千钧之势,直奔他毫无防备的腰腹而来!
周幸以急忙收腹后撤,另一只手险之又险地向下按压格挡,“砰”的一声闷响,堪堪化解这凶险无比的一击。
狭小的客厅瞬间变成了凶险的格斗场,两人身影如风般交错,攻防转换快得令人眼花缭乱。
周幸以的招式大开大合,沉稳有力,是经过系统锤炼的刑警格斗术;而桑影的动作则更加诡异难测,带着某种源于生死搏杀的野路子狠戾与高效,每一次出手都精准地指向人体最脆弱的要害,逼得周幸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全力应对。
“哐当!”茶几被撞得移位,上面的杂志水杯散落一地,一片狼藉。
短短十几秒内,两人已快打快过了不下二十招,招招凶险。最终,桑影虚晃一招,逼得周幸以后退半步争取空间,她则借力轻盈后跃,宛如一片没有重量的羽毛,稳稳落在三步之外,呼吸平稳得仿佛刚才那番激烈打斗只是幻觉。
她抬起下巴,冷冷开口:“现在,你觉得她还有没有资格做这个诱饵?” 那眼神,分明是在看一个手下败将。
周幸以平复着有些急促的呼吸,胸膛微微起伏,目光却如同最精密的仪器,深沉地落在她身上,不仅仅是审视,更带了一丝被点燃的兴趣和探究:“你的身手……很不一般。”
“我需要你的同意?”桑影不耐烦地打断他,眼神倨傲,如同女王俯视臣民,“我来,只是告知你这个决定,不是来征求你的意见。”
周幸以沉默地注视着她,那双总是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眼里,此刻翻涌着复杂的情绪。客厅内只剩下两人尚未完全平复的呼吸声,以及地上狼藉物件无声的控诉。
几秒后,他脸上那种惯常的、带着点痞气的笑容又回来了,只是这次,笑容里混合着更多的无奈、认命,以及一种“算了,我认栽”的纵容。
他抬手,用指节分明的手指抹了下额角——那里其实并没有汗,更像是一个宣告投降的标志性动作。
“行吧,既然话都说到这个份上,架也打过了……”他拖长了调子,语气里带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幽默感,眼神却认真了起来,“那我就只好勉为其难,临时上岗,给你当一段时间这贴身保镖了。”
桑影/桑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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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超字数而放正文后的小剧场】
桑影(抱臂,眼神如刀):“‘勉为其难’?姓周的,你这‘贴身保镖’的业务是不是过于熟练了点?从精准租房到行李箱,再到今天这出顺理成章的登堂入室……你是不是早就算计好了?”
周幸以(挺直腰板,一脸“浩然正气”):“请注意你的措辞!这怎么能叫‘算计’?我这纯粹是出于一个人民公仆的责任心,以及对下属同事春天般的温暖!一切都是为了工作!”
(话音未落)“唰啦——”一个空猫粮袋被精准投递,糊在了周幸以脚边。肇事者煤球从沙发底探出毛茸茸的脑袋,“喵”了一声,深藏功与名。
桑影(两根手指拈起“罪证”,在周幸以眼前慢悠悠地晃,冷笑升级为冰点以下):“哦——为了、工、作?工作范围现在已经细致到要深入调研并精准投喂煤球的口味偏好了?你这服务是不是有点过于全面了?”
周幸以(盯着那仿佛会说话的猫粮袋,瞳孔地震):“这个……那个……我是……它……咳!工作需要多元化信息支撑!”
旁观一切的桑榆(偷笑):周队,你说我借口蹩脚,你这也不遑多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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