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说完了?痛快了?
马车早已备好。
叶淮然几乎是直接将顾山月塞进了车厢,随后自己也弯腰进来。
宽敞的车厢内,只剩下他们两人。刚才在外的强大压迫感似乎消散了些,气氛变得微妙而安静。
顾山月靠在车壁上,终于松懈下来,只觉得浑身发软,后背已被冷汗浸透。她悄悄抽回一直被叶淮然握着的手腕,那处皮肤似乎还残留着他灼人的温度。
叶淮然靠在对面,目光幽深地打量着她,长长的羽睫覆盖住了她眼底的情绪,车窗外透过的斑驳光影映的她脸色忽明忽暗。
叶淮然的思绪忽然飞到了很久以前,那个雨夜,初见的顾山月时的样子。
那时的她像一捆被揉烂的旧布,软塌塌地挂在母亲背上,头发被泥水粘成一缕缕,死死贴在脸上,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的下颌线泛着不正常的青灰。
母亲把她放在门板上时,她发出一声细若蚊蚋的痛哼,那点声音立刻被窗外的雨声吞了去。叶淮然蹲下身才看清,她的左眼肿得像颗灌满水的紫葡萄,眼皮撑得发亮,根本睁不开,嘴角裂着道深可见肉的口子,血泡破了又结,混着嘴角溢出的涎水,脏得让人不敢多看。
她身上的粗布褂子被撕成了布条,胳膊和小腿裸露在外,上面全是交错的鞭痕——有的已经发黑结痂,边缘翻着红肉;有的还是新鲜的,血珠顺着鞭痕往下淌,在门板上积成小小的血洼。腰侧有一块青黑的瘀伤,肿得老高,像是被重物碾过。脚踝更是扭曲成奇怪的角度,皮肤青紫得近乎发黑,稍微一碰,她就浑身痉挛,牙齿咬得咯咯响,眼泪混着脸上的血和泥往下淌,却连哭出声的力气都没有。
她像只被剥了壳的虾,蜷缩着身子,气息微弱得像风中残烛,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细碎的呻吟,仿佛下一秒就会断气。
那时,连叶淮然都觉得顾山月是活不成的,却没想到她还是坚持了下来,如同瓦砾下的种子,生根、破土、发芽。
她如今生机勃勃的模样,确实是拼尽全力的将自己养的很好。
马车轱辘压过青石板路,发出单调的声响。
车厢内,方才宴会上剑拔弩张的气氛似乎被隔绝在外,只余下一种微妙的、混合着尴尬、残余的惊悸与某种难以言喻的暖流的沉默。
顾山月靠在车壁上,指尖无意识地蜷缩着,她偷偷觑了一眼对面的叶淮然。
他依旧闭目养神,侧脸线条冷硬,仿佛刚才在赵府那个煞气冲天、宣告主权的人不是他。
但顾山月知道,那平静之下蕴藏着怎样的力量和……心思。
忽然,他薄唇轻启,声音听不出情绪,却像一枚小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犬奴’?”
顾山月身体几不可查地一僵,刚刚松缓的心弦立刻又绷紧了。
他就不能忘掉这个词吗?
叶淮然缓缓睁开眼,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他惯有的审视和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玩味:“这名字倒是别致。看来夫人过去,不仅于账目上‘天赋异禀’,惹祸招灾的本事,也不小。”
这话刺耳极了,带着他特有的毒舌。若是平时,顾山月必定反唇相讥。
但此刻,她却奇异地没有立刻炸毛。
她听出了那嘲讽底下,一丝不易察觉的……别样意味。
他并非在羞辱她,更像是一种……别扭的探询,甚至,是一种替她解围的方式——将那段不堪的过去,轻描淡写地归结为她“惹祸招灾”,而非她天生卑贱。
她垂下眼帘,声音有些闷,却没了往常的针锋相对:“……谁想惹祸?不过是人穷志短,马瘦毛长。活着尚且艰难,哪还顾得上会不会惹祸。”
叶淮然挑眉:“哦?所以就去偷主家的金簪,勾引管家?”
顾山月猛地抬头,眼底终于燃起熟悉的火苗,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我没有!”
“没有?”叶淮然好整以暇地看着她,“方才冯小姐可是说得有鼻子有眼。”
“她胡说!”顾山月胸口起伏,那段被冤枉的屈辱瞬间淹没了刚才那点感激,“我顾山月再穷再贱,也没偷过东西!更不会去勾引什么管家!”她语气激动,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委屈,“是冯尔葶!她嫉妒我……嫉妒我长得比她好,她心仪的少年郎多看了我两眼,她便设计陷害我!那金簪是她自己塞进我枕头底下的!那管家……那管家是她找来想毁我清白的!我不从,打伤了他逃跑,她便倒打一耙,说我勾引不成反咬一口!”
她一口气说完,气息微喘,脸颊因激动而泛红。
说完才有些后悔,这些阴私的糟烂事,说给他听做什么?他未必会信,说不定更觉得她麻烦缠身。
她扭过头看向窗外,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疲惫和自嘲:“罢了,说这些做什么。都过去了。如今我是将军夫人,一言一行都关乎将军府颜面。今日给将军惹麻烦了,是妾身的不是。将军若是觉得妾身的存在是个隐患,他日……他日妾身离开时,必不会牵连将军声名。”
她以为会听到他的嘲讽,或者冷硬的质疑。
然而,车厢内却陷入一片安静。
半晌,叶淮然的声音响起,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重量:“说完了?痛快了?”
顾山月诧异地回头看他。
只见他不知何时又闭上了眼,手指轻轻敲着膝盖,仿佛在听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既然没偷,也没勾引,那便是她冯家栽赃陷害,滥用私刑。”他顿了顿,语气陡然转冷,“这笔账,本将军记下了。”
顾山月愣住了。
她……她准备了满腹的说辞,甚至想好了如何证明自己的“价值”以求暂时安稳,却没想到……他就这样信了?如此轻易?甚至不问细节,不问证据?
“你……你就这样信我?”她忍不住脱口而出,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叶淮然睁开眼,黑沉的眸子对上她惊讶的目光,里面似乎闪过一丝极快的光,快到让她以为是错觉。他唇角微勾,那笑容里带着他惯有的嘲讽,却又似乎有些不同。
“不然呢?”他反问,语气懒洋洋,却掷地有声,“你是我叶淮然明媒正娶的夫人。不信你,难道去信一个当着本将军的面,就敢如同疯妇般攀咬的无知蠢货?”
他微微前倾身体,目光锁住她,声音压低了些许,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势:“顾山月,你给我记住。既进了我将军府的门,你便与将军府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的脸面,就是我的脸面。旁人辱你,便是辱我。今日之事,错不在你,在那些不开眼的东西。你无需自责,更无需想着什么麻烦、牵连的蠢话。”
他靠回椅背,重新闭上眼,仿佛刚才那番话只是随口一提,最后轻飘飘地总结道:“安生做你的将军夫人。我沙场拼杀挣的军功,堵的上他们的嘴,日后这种无聊至极的宴会你不愿便不必来,我将军府的体面还不需要靠你委曲求全去维系。”
顾山月彻底怔住了。
车厢内再次安静下来,只有车轮滚动的单调声音。她看着对面那个闭目养神、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男人,心湖像是被投入了一块巨大的石头,掀起惊涛骇浪。
没有质疑,没有探究,没有她想象中的任何刁难。只有一句“我信你”。
如此理所当然。
一种难以言喻的、滚烫的情绪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心防和伪装。
那是在无数个冰冷绝望的黑夜里都未曾流下的眼泪,此刻却猛地涌上眼眶,模糊了视线。她慌忙低下头,死死咬住嘴唇,不让那软弱的哽咽溢出喉咙。
她终于明白,他之前所有的毒舌和调侃,或许都是为了这一刻,让她能不那么难堪地接受这份维护。他以一种属于叶淮然的方式,保全了她那点可怜又倔强的自尊心。
马车微微颠簸了一下,她的肩膀轻轻撞到了车壁。
叶淮然没有睁眼,只是仿佛不经意地,将身边一个柔软的引枕,推到了她手边。
顾山月看着那个引枕,眼泪终于忍不住,大颗大颗地砸落下来,迅速隐没在衣料的纹理中。
她迅速抬手擦掉眼泪,深吸一口气,再抬头时,脸上已努力恢复了平静,只是鼻尖还微微泛红。她看着依旧闭目的叶淮然,声音很轻,却清晰地说道:“谢谢。”
叶淮然的指尖几不可查地动了一下,没有回应。
但车厢内那冰冷僵持的气氛,却仿佛悄然融化,被一种微妙而复杂的暖流所取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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