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婶子

妞上课很认真，不迟到，不早退。还会学一首歌，我去上学校，天天不迟到，小鸟说，早早早，你为什么背上小书包。

这天，王老师下课过来让妞等一会儿，学校有事商量。

学生们都走了，教课的女老师也走了，天有些阴，要下雨。

妞站起来在教室里溜达，望着讲台，终于四下看看无人，小心走上去，从小纸盒里拿出一支，这白白的东西叫粉笔，拿了最小的一个粉笔头儿，在黑板上轻轻写，一。写完四下看看，赶紧拿起，黑板擦，擦了。急急走下来，摸摸自己胸口，心跳得真厉害。

走到教室门口，向外望，没人。又小心走上去，在黑板上歪歪扭扭写了一个子，强子的子，燕子的子，嫂子的子。她听了三天课，在炕上被子上，自己的肚皮上用手指头练过好多遍，还有，大哥的大。真好，她会写字了，不像老师写得俊，对不对呢，明天上课，不知道老师和同学们还写不写这两个字。

擦了，又写，又擦又写。小小的粉笔头只剩豆粒大了，妞很紧张，忙放进粉笔盒里，老师发现了，咋办？

妞走出教室，关上门，学校安安静静的，只有最旁边的教室里传出说话声。一点点走过去，听着里面说话的声音。

再去也白搭，我在他办公室里磨了三天，去他家堵了两天，给咱一百五，我再捐二十，还差一百。

王老师的声音，说，我也再捐二十。

不不不，绝对不行。

大段的沉默。

王老师说实在不行，给村民打欠条，咱借点儿，放暑假了，咱带孩子勤工俭学，李各庄村有个枸杞场，摘一斤枸杞给一毛钱。

太好了，老王，这法儿好，对对对，还有一个月就放假了，咱们借点儿，可是，咱向谁借去，谁家有钱？

王老师沉吟半晌，咱村还得数李志军家和周福家，老李家祖宗上日子就过得殷实，周家外面有好亲戚，每家借五十，应该拿得出来。

唉，这两家拿是拿得出来，可都不太好说话。

试试吧，为了孩子们。

嗯，马上到雨季了，今儿天儿就不好。

王老师说，我先把秀丽送回家，一会儿回来咱去这两家试试。

好，咱跪门去。

王老师走出教室，正看到妞在门口。

着急了吧。

妞向里面望望，是校长。

王老师说等一会儿。挨个去看教室的门窗。推推搡搡，没关好的关好，回来说，走吧，一会儿下雨了。

妞望望天，乌黑的云从远处压过来，天暗暗的，一丝丝风抽动，有些凉。

走吧。

妞不动，手一直捂在自己兜上，钱，捐款？借钱，咋回事。

王老师看看妞，有事吗？

我，我使了粉笔。

写字？

妞点头，怯怯地看着王老师。

写一？

妞摇摇头，子，强子的子。

在黑板上？

嗯。

还会写啥？

大哥的大。

还会啥？

妞摇头，不会。

呵呵，王老师笑了，走吧，没事儿，今天到家我教你写，男，女，还有秀丽。

妞开心，王老师没生气，又望望校长。校长正在低头写啥，走进去，一直走到校长面前，小声说，我有钱。

校长站起来，他听王老师过妞的事儿，看妞一只手紧紧捂在左兜上，眼睛清清彻彻的，声音干干净净的。王老师跟进来，校长不知道说啥。

妞看看王老师，声音高一点儿，拍拍自己的兜，我有钱。

王老师轻声说，知道，那是你的钱，我们不能要，走吧，下雨了道儿不好走。

妞又看校长，清晰地说，修教室，孩子上课。

低头翻开自己的外衣，露出鼓鼓的衣兜，婶子给缝上了，妞去扯，却咋也扯不开。

王老师按住她的手，别动，一会儿手扯破了。

校长说，这个，妹子啊，你有这份心，我替孩子们谢谢你，不用，真不用。

妞有些急，我有钱，修教室。又去扯衣兜。

外面传来喊声，秀丽？秀丽？哪儿屋呢？

几人向外看去，婶子急急火火从门口走进来。

校长和王老师赶紧出来，这儿呢。

快下雨了，咋还不回家呀，这把人急的。

妞走出来，婶子。

老婶子看看三人，你们，有事儿吗？

妞急急奔过来，一手拉着婶子的胳膊，一手拍自己的衣兜，钱，弄开，修教室。

婶子发现妞外衣撩起来，听妞的话立刻明白了，脸巴答沉下来，把妞推到自己身后，指点着校长和王老师，啊，我说呢，咋还不回家，看上她钱了是吧，啊，你们，你们，都惦记着她那几块钱是吧，教室爱修不修，没钱修是你们没能耐从上头要，别打她主意啊，我可告诉你们，想要钱，没门！

回身拉过妞，走！咱们回家，上啥课上课，黄鼠狼给鸡拜年，我就知道没好事。

校长和王老师忙过来挡住两人，哎，嫂子嫂子，不是这么回事儿，不是不是。

婶子根本不听，拉着妞左走右走，伸手拨拉他俩，声调儿高高的，让开让开，俩大老爷们电线杆似的戳着，给她下套儿是吧，欺负她傻是吧。越说越生气，竟然骂开了，驴蛋操的！

问题严重了。

王老师一把扶住她双肩，嫂子，你真误会了。

校长忙说，大姐啊，我们正在商量事儿，这妹子听到了，不会要她钱的，不会不会，我们自己想办法。

妞急得挣开婶子的手，不，不，不走。

婶子很生气，看妞，不走是吧，不走你住这儿，我走了。

甩手又要走。

校长急了，大姐，大姐，你咋这脾气，听我们说完好不好。

天空轰隆隆雷响，雨点儿立时密密落下来。

校长拉着婶子，王老师拉着妞，先进教室，进教室再说。

婶子不住喊，啥事啊，你们这是干的啥事儿！？啊？！

到教室里，几人坐下，外面闪电一道接一道下来。

婶子大叫，看看，想走走不了吧，我这酱缸还没盖呢，鸡还在外面呢。

校长说老姐姐，你听我说。把事情说一遍。

妞不住点头，是，是，是。

婶子气消了点，看看两人，我儿子是说她女婿有点钱，可那也是人家自己的钱，给她补胎坐月子用的，瞎花了哪行，她女婿回来问了咋办，再说了，人家都捐了二十了，少吗？学校盖教室，管人家啥事，这钱人家出不上！

是是是，校长说我们知道，我们商量好了，先给村民借点儿，放暑假了带孩子们勤工俭学去，不要妹子的钱。

王老师说是啊，嫂子你别急，我们有法儿了。

哦。婶子看看妞，妞眼里泪在转，不知道看啥，一只脚在地上蹭来蹭去。

好了好了，拉拉妞的，看看，下雨了，咱回不了家了。

妞的泪还是滴下来，不吱声。

婶子叹气，我这辈子就这脾气了，改不了，你们也别往心里去。

两人忙说，没事儿没事儿。

唉，还差多少啊？

王老师说，差不多了，待会儿雨停了，我和校长去老李家和老周家借点儿。

老李家？李志军吗？婶子连连摆手，白去，几辈子都不穿裤衩子的人家儿能借给你钱？老周家是周福家吧，更不用想，前些日子他妈得病，借五块钱两口子差点出人命，这两家，哼，攒棺材本钱呢。

刚刚商量好的办法被婶子一说，校长立刻没了力气，软软低下头，长长叹口气。

王老师说，这样吧，校长，咱也不借了，就三间教室上课吧，实在倒不开，咱就晚上教。

好是好，这电费。

那就礼拜天教。

就是大家太辛苦了，你说大伙还指望着礼拜天干点活儿，老师们现在这点工资，唉。

婶子看外面雨越下越大，天儿也越来越黑，闪电一道道撕裂天空，一阵阵炸雷惊得妞慌慌的，紧紧抓着自己的衣襟。

婶子站起来，看看窗外，回头说，差多少？

两人不说话。

说呀。

一百。

婶子走到两人面前，不就一百吗，我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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