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章
骆金一夜没睡，泪水不时不知不觉沿眼角滴落，怕被车上人见到，用力吸鼻子，实在忍不住跑到厕所里哭一顿，抹把脸，出来重新坐好。
望车窗外，黑乎乎一片，像自己的心情。
很小的时候母亲就病逝了，她只记得自己被邻居大婶抱着，看眼前晃动的人群，每个人都在哭，哭得天也哭。
太多人见到她，都说，可怜的孩子。后来，她很不爱听这话。
从此，她在父亲的后背上长大，以至村里人叫她背包，一直到县城读书。
突然一天，父亲就病了，回家后，走路越来越费劲，直到高中快毕业时她才听姑说，有一年，父亲在地里干活儿，被突降的暴雨淋透，发烧几天，可能从那时起，得了风湿病。
风湿病有多可怕，她是查过电脑才知道的，有天夜里，她被隐忍的低吟声吵醒，才发现，父亲满头大汗地搓着自己的双手双腿，见她醒了，忙盖上被子，说没事，吃坏肚子，去趟厕所。盯着父亲下地出门，她用被子捂上自己的脸。
也是从那时起，她四处寻找治风湿病的方法，和父亲走遍大江南北，父亲不治病，她就以不上学威胁，可惜，父亲还是行动越来越困难，直到遇到李如风医生。
这段日子，父亲脸上的皱纹都舒展了，大棚桃又开始丰收，给爷俩的生活带来希望，父亲的笑和得意挂在脸上，那是发自内心的，这让她好开心。
可是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姑明显在打马虎眼，若是大事，姑不会瞒她的，若是小事，那父亲为什么电话不通。
骆金迷迷糊糊睡一会儿，手机铃响，赶紧掏出接听，是东方瑶。
金金到哪儿了？
瑶瑶这么早啊，过山海关了吧。
丰丰和你说话。
骆金心里涌起一股暖流，看车窗外，几缕红霞刚刚升起，说瑶瑶你自己不睡，还折腾别人。
别废话，丰丰不是别人，让他接电话啊。
传来丰丰急促的寻问和责怪，骆金，有事能不能和大家说一声，地球上又不止你一个人，半夜三更地乱跑，你是女孩子吗。
反正不和你一样。
多久到家？
四个多小时吧。
别怕花钱啊，下火车立刻打车，保持手机畅通，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要随时汇报。
骆金真的心情好很多，笑笑，是。
要不，我和瑶瑶去找你吧。
找我干吗，好好上课吧，没事，我到家第一时间汇报。
好，记住有困难找警察。
骆金笑了，丰丰，真的很可爱，他身上有种传统的正统的东西，时不时表露出来，让人哭不得笑不得又不得不服从。
有没有听啊。
听听，有困难找警察。
对，记住啊。
是，记住了。
骆金打车一直到家，路过村委会时见到不少村人和两辆警车，心底慌乱起来。
远远望去，自家门上锁，让出租车开到二姑家，姑家也上锁，赶紧掏手机。
的哥问，到地儿了吗？
哦，到到到了，多少钱。
一百八。
骆金愣愣，把兜里钱全掏出来，拿出仅有的二百整票递过去。
滴哥找二十，骆金摆手再见，忙按二姑手机。
通电，没人接。
骆金四下看看，街上怎么这么安静，回身急急向村委会走。
手机铃响，是二姑。喘息的声音，金金，有事吗？
在哪儿呢姑？
地里干活呢。
哦，哪儿块地，是大棚那儿吗？
是是是。
好。
骆金挂断电话，转弯向棚区跑。
手机铃响，姑急切的声音，这孩子，话没说完就挂，有事儿吗？
没事儿。
嗯，放心啊，你爸过两天就回来了，好好读书，回来姑给你炖肉。
骆金再挂电话，姑给你炖肉，母亲过世后，姑十几年就这样哄自己。
二姑家大棚依然是锁头看家。
骆金一路急跑，汗下来，四外张望，又跑到自家棚里，或者，父亲就在桃树下坐着欣赏自己的劳动成果呢。
自家棚也是锁头看家，惊喜的是刘叔家棚门开着，急急进去大叫，有人吗？谁在？
刘叔从远处过来，金金？
骆金急步走上前，刘叔，我爸和谁卖菜去了？
刘叔眨眨眼，卖菜，哦，是是，和你姑父吧。
骆金咬咬牙，嗓子感觉到一股腥气，眼睛又酸又热。
金金这是从哪儿来，学校吗？来来来，坐下，坐一会儿。
刘叔的身影模糊了，在眼前晃，耳边嗡嗡作响。
刘叔在说什么，你爸有两天就回来了，没事儿啊，快，坐下，坐这儿。
两天，两天就回来了，还是两天。
手机又在响，骆金没接，响了很久。
刘叔扶她坐下，无力靠在墙边。
不知道过去多久，二姑来，把她扶上电动三轮车，拉回家。
她真的很累，很困，意识有些模糊。
被二姑拖上炕脱掉鞋，边做饭边唠，说了没事儿，胆儿真大，半夜跑回家，一宿没睡没吃没喝吧。
手机铃又在响，是瑶瑶，赶紧攒攒力气，声音放轻松，没事没事，手机掉厕所了，嗯嗯，告诉丰丰一声，好，过两天，回去。
挂断电话，关机。
姑，我爸到底怎么了。
没事儿，说了嘛过两天就回来。
去干吗了。
卖菜嘛，别问了，眯会儿，醒了吃饭啊。
骆金闭上眼睛，一会儿道，二姑，我要打110。
二姑从灶堂屋进来，手里拿把韭菜，你说啥？
打110找人。
警察？警察不一定都是好人呀！快睡会儿啊，姑给你韭菜炒鸡蛋。
说完放下门帘出去了。
骆金下炕穿鞋出来，拉住二姑，村里出事儿了？我爸是不是又当出头鸟了？！
二姑看看她，把韭菜扔在菜板上，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大叫，啥世道，啊，今天我们都去村委会了，和警察和镇里摊牌，地肯定不卖，再不放人就到北京上访去！
说完看看骆金，拉她坐下，没事儿，就拘五天，过三天了。
骆金眼神一点点变黑，不过是随口探听，看来是真的，爸被拘留了？五天？蹲监狱！
二姑起身切韭菜，破口大骂，啥什么的政府招商引资，弄来一个带黑社会性质的组织，半夜挨家挨户威胁，不签字就要打要杀！
“当”的一声，菜刀剁在菜板上。
二姑开始炒鸡蛋，越说嗓门越高，来一帮秃脑袋瓢，绣一身花，龙龙凤凤的，比日本鬼子清乡的都凶。
骆金想象不出，那是什么情况，听二姑骂骂咧咧，突然道，我爸为什么被抓。
出头鸟儿嘛，出头儿的椽子先烂，我早说过，不让他有事儿往前冲，话说回来，不冲也不行，那两棚桃给毁了，以后你们爷俩日子还咋过，一亩才给八百块，顶个啥用啊。
姑，地不是咱家的吗，不卖政府就抓人？
不是卖，人家说得明白，承包，一包三十年，这和卖有啥区别，背着抱着一般沉嘛，政府说为发展，为老百姓着想，什么，挂羊头卖狗肉！
骆金还是不明白，姑，我爸到底干什么了抓他。
去区政府反映情况嘛，说啥越级上访。
这些骆金听着像天方夜谭，想问张张嘴又闭上。
二姑把炒鸡蛋端上来，递过筷子，尝尝咸淡，老不中用了，你姑父说我做啥都没准儿，不是咸了就淡了，不是多了就少了，吃吧。
二姑又端来饭。
骆金拿着筷子不动，我姑父呢。
还在村里呢，我听你电话里口风不对，再打你也不接，后来你刘叔给我打，说在他棚里，才找到你。
姑，我爸，他现在成国家罪人了？
屁！快吃吧，屁事儿没有，吃饱了睡觉，现在全村人都急眼了，我就不信，国家还能把咱村两千多号都抓起来！
咱得找法院和律师，得和他们打官司。
二姑眼瞪起来，法院？那还不是官官相护，找他们有用，就不上访了！
娘俩正说着，姑父急急跑进来，进门先奔自来水管，接一碗水咕噜咕噜喝，看金金在，咽下最后一口水看二姑，那个，哥，可能晚两天才回来，菜还没卖完。
得了，金金都知道了，快说为啥，不是五天嘛，咋又多两天。
说是公安局开始严打行动，所有在拘留所的人，都要加日子。
骆金忽地从凳子上站起来，转身向村委会跑。
金金！金金！二姑二姑父跟跑出来。
村委会已经安静下来，大门上锁，骆金盯着村委会鲜明的牌子，眼前发黑。
二姑过来半抱住她，回家，我和你姑父到镇上去！
骆金摇头，我去。
你去干吗，让你姑父把你送车站，回学校吧，这儿没你事儿。
骆金的眼泪无声无息流下来，姑，我爸蹲监狱呢，我回学校吗？
不是监狱是看守所，没事没事，这事有姑呢。
骆金摇头。
鹦鹉是接到王帅电话从总裁办公会上直接上的飞机，王帅没想到他这么急，连连在电话里说，环球文体还没拿到地呢，老百姓不干，如你所料，估计一两个月也达不成协议，先忙你的，这边我盯着，肯定不会让环球文体得成。
鹦鹉只两个字，盯紧。
是，我的大少，紧盯。
鹦鹉带上一位美国秘书，原是全美知名律师。他给取的中国名字，成达。
黄月早接到钱小丽发的短信，问为什么这么急回国，七月的欧洲会展刚刚安排好，九月的公司庆典正在开会就跑了。
黄月不敢轻易回话，钱小丽催了几次，才回，钱总，我猜是两个女孩其中一个出事。
钱小丽回，密切关注，随时汇报。
鹦鹉听王帅讲到一句，动用当地势力，还抓了人，知道是谁吗，就是骆金的父亲，骆洪江。
飞机上，鹦鹉一遍遍想着第一次在大伯诊所里见到的那对父女，父亲蹒跚地走路，第二次在棚区，父亲那自信那风趣，还有骆金，小杂草一样不起眼，偏又时时钻进自己心里，常想起。
被抓？黑社会性质的组织？鹦鹉眼里闪出两道冷光，被黄月捕捉，立刻给保镖队长怀特发短信，做好准备，随时待命。
到北京，车一直开往庆丰镇。骆金在什么村，拿出手机刚要给王帅打电话，黄月道，高总，骆金在庆丰镇大李村。
鹦鹉把手机丢在一边，黄月指挥司机向大李村走。
手机上短信铃响，鹦鹉没理。
黄月拿过来看，是王帅，问他到北京没，要给他接风，还说别墅装修得差不多了，有时间让他去看看。
黄月放下手机，用自己的手机发短信过去，问骆金家出什么事了，现在什么情况。
王帅立刻电话打过来。
鹦鹉不接。
王帅叫上所有保安，想给春燕打个电话，终没有，立刻出发。上车给黄月发短信，看好你家主子，我马上带人到。
黄月回，是。
黄月给怀特发短信，马上带人来庆丰镇大李村。
庆丰镇信访办的会议室里，坐着信访办的工作人员和大李村的村主任支部书记和骆金二姑二姑父及十余个村民。
骆金插不上言，二姑和村民们大叫，要见区领导，要给说法，地不包！人要放！
信访办的工作人员不慌不忙，来来回回只有几句话，这是区政府引来的项目，我们只是照章办事，抓人放人那是公安局的事，和我们没关系。
人来一批说几句就走又换一批来，还是这几句话。
眼看天黑下来，信访办工作人员开始赶他们，下班了，有事明天再说。
最后，所有工作人员都走了，十余人面面相觑，骆金不断擦泪，二姑看看她，别哭了，下班是吧，好，这里下班，咱就到区政府去找区长！
对，走，找区长去！
十余人出来，二姑父拉拉她，金金，你回家去，我们去区政府，今天非要个说法，别哭了。
骆金不敢说话，只摇头，跟在众人身后。
十余人到时，长长的自动栅栏已经把区政府的大门拦住，保安过来说，下班了，有事明天去区信访局办理。
二姑急了眼，大叫，你们文件咋写的，不是带着感情做群众工作吗？不是干工作不分昼夜吗？怎么我们群众来了你们下班了？今天我就要见区长，见不到就不走了。
众人道，对，不走了！不见我们就不回去了！
骆金的腿在一点点变软，在打抖，无法站立。
她想蹲下来歇会儿，却不料在蹲下的瞬间，一阵炫目，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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