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盏碎
两人之间的空气被那场失控的缠吻烧得发烫,她仿若能听见自己心口下那阵乱跳的鼓点,一下一下,撞得她发慌。
她抬手去推他,力气不大,只是象征性地往前一点。
“……别这样了。”
声音沙哑,连她自己都没想到那语气竟有点发颤。
秦湛予没再逼近。
他呼吸也重,额角的汗顺着鬓滑下,落在她的衣襟上。
两人之间隔着一寸的距离,
他垂着眼,盯着她微微红的唇线看了很久。
顾朝暄低头,不敢看他。
她抬手去整理自己被他弄乱的衣襟,扣子有一颗险些崩开。
刚系上第一颗,秦湛予忽然伸手,拦下她的动作。
“我来。”他低声说,嗓音还带着刚散去的热气。
顾朝暄抬头,眼神微乱。
“……不用,”她偏开头,语气尽力保持平静,“我自己来。”
秦湛予没坚持,只是手还停在半空。
灯光下,那只手修长、骨节分明,掌心有淡淡的伤痕,在空气里停了几秒,才收回。
他轻轻“嗯”了一声,退回半步。
“好。”
顾朝暄垂着头,手指还在扣着那枚小纽扣,动作慢得不成样子。
她的发丝散在脸侧,遮住了半边神情,但那颈侧的红痕却一点也遮不住。
屋内重新静下来。
秦湛予靠在沙发背上,看着她,眼神暗得很,嘴角勾勒着浅浅的笑意。
……
那之后,顾朝暄的生活重新回到一种安静的秩序。
白天她去火锅店帮忙,晚上回到地下室,对着电脑做翻译。
她从没想过自己还能靠这种方式赚到钱——用语言。
Cécile 的邮件总在深夜抵达。
她在巴黎,永远比江渚晚六个小时。
每一次邮件的开头,都是“亲爱的 Noelle”,语气轻快又自然。
没两天,Cécile 拉她进一个工作群。
顾朝暄点开链接。
那是一个多语种译者的小组,头像五花八门。
伦敦的塔桥、里昂的咖啡馆、蒙特利尔的雪夜街景。
屏幕一行行闪着不同的语言:
“有没有人懂点化工术语?”
“项目预提税的部分我不确定怎么算。”
“咖啡续命中。”
她静静看了几分钟,才发了一句简单的问候。
几秒钟后,十几条消息蹦出来:“Welcome, Noelle.”
那种久违的归属感,让她怔了怔。
以前她也在类似的专业群里。
那时她在巴黎,还在念书,白天上课、晚上实习,偶尔也和学姐学长们一起讨论翻译的腔调和句法。
后来,一切都断了。
现在,那些断掉的线又慢慢接上。
她开始每天都上线看看。
有人讨论术语,她翻出旧的笔记。
有人提到法律文件的表达习惯,她甚至还能从记忆里拎出当年的参考法条。
没人催她,可她总是认真查资料、回消息。
Cécile 在群里笑说:“Noelle 是我们这群里最靠谱的人。”
顾朝暄只回了个“谢谢”,但那一晚,她难得地笑得很久。
那天夜里,巴黎的凌晨一点,江渚的清晨七点。
Cécile 的头像一亮,她发来一句法语:
“Je n’en peux plus. Je veux changer.”
(我真的受够了,我想换工作。)
顾朝暄盯着那行字看了半晌,才打字问:“为什么?”
那头很快回了消息。
“公司重组。新主管什么都不懂,天天开会讲预算、回款、KPI。”
几条短句之后,是一张模糊的照片。
咖啡杯旁堆着一叠合同,荧光笔的记号挤在一起。
Cécile 说她最近几乎天天加班。
“我一个学法律的,现在连报价单都得自己改格式。客户要三个版本的延期条款,翻译部门还在吵‘先付款’该怎么表达得更礼貌。”
她发来一个叹气的表情,“我快疯了。”
顾朝暄看着屏幕,心里有些涩。
她还记得当年的 Cécile,走路带风,穿深灰风衣,手边永远有一叠打印的判例笔记。
那时候的她,讲起《民法典》条文,神情笃定得像光。
而现在,她的句子里都是疲倦。
“那你打算怎么办?”顾朝暄问。
Cécile 回了一长段。
“最近认识几个在科技公司工作的朋友,他们做语言数据库、自动比对合同条款。不是那种笨的机器翻译,而是用程序去识别重复的表达、常见的逻辑错误。”
“我觉得挺有意思。也许可以让人少做一点重复劳动。”
她顿了顿,又加上一句:“你知道吗?我发现我们在事务所做的八成工作,其实都可以被规则化。只是没人去做。”
顾朝暄看着那段话,指尖停在键盘上。
Cécile 的语气一向温柔,今天却带着一种久违的兴奋。
那种情绪,像从深夜的雾气里亮起的一盏灯。
“所以你想换行?”
“也许吧。”
她发来一个笑脸。
“我还没想清楚。也许去试试做一点 consulting(咨询顾问),或者搞个自己的小项目。”
“如果有一天我真去做这件事,”她说,“Noelle,我要请你帮我。”
顾朝暄没回。
屋子静得能听见楼上传来的管道声。
Cécile 很快又发了一条信息过来:“Noelle,你离开巴黎好久了,我很希望你能重新回来。”
……
同是这天。
夜气潮得发闷。
天边堆着一层薄雾,是雨的前奏。
路灯反光在地面上,光线被雾气一层层吞掉。
秦湛予下车时,风正从江那头吹过来,带着湿意。
他看了眼酒店的招牌。
新开的那家瑞玺洲际,玻璃幕墙亮得晃眼,层层灯火里倒映着江面。
大堂的空调冷得有些过分。
穿白衬衫的接待员微笑着迎上来,礼貌问候。
他报出陆峥的名字,对方便露出一种立刻识别的态度:“请问您有预约吗?”
前台小姐话音刚落,秦湛予从西装内袋里取出证件,平静地放在接待台上。
金属压角的皮夹翻开,公章的浮印在灯下冷冷一闪。
接待员愣了半秒,立刻神情一变,语气不自觉地放轻:“抱歉,秦处长——请稍等,我马上为您联系。”
话音刚落,电梯口那边已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陆峥的秘书亲自走来,个子高,穿深灰色西装,神情恭谨:“秦处长,陆主任已在楼上恭候,麻烦您这边请。”
他语气极为克制,半躬着身带路。
整个大堂的气压在那一瞬间悄然发生了变化。
旁边的礼宾经理立刻替两人按下专用电梯,门一关,冷光隔绝了所有噪音。
上行的电梯壁是镜面的。
秦湛予的倒影在四面光里显得更冷,眉眼线条锋利。
二十八层。
电梯门开。
走廊尽头是一面整层高的落地窗,江面被雾气掩去半边,天色灰白。
秘书伸手推开茶室的门。
檀木香混着碧螺春的气息,温热的雾气缭绕。
陆峥坐在窗前,衬衫袖口挽到肘部,姿态松弛。
面前摆着一只紫砂壶,茶盖轻轻一响。
陆峥抬眼,道是:“秦处长,真是久违。”
秦湛予没笑:“主任好兴致。”
陆峥没立即回应,抬手,揭开壶盖,水汽氤氲。
“尝尝这个,”他说,“西山碧螺,昨儿人从京里带下来的。天气湿,喝点清茶散腻。”
他亲自倒了一杯,茶汤碧透,落在白瓷盏中,轻轻一漾。
秦湛予伸手接过,手指触到盏沿,温度刚好。
他低头看了一眼那抹碧色,唇角微勾。
“西山碧螺啊,陆主任这讲究,可真不减当年。”
陆峥也笑:“听说秦处长一向挑茶叶,这壶还合你口味?”
“茶是好茶,”秦湛予语气不疾不徐,指腹摩着杯沿,淡淡道,“就是路太远了。千里迢迢从京里带到江渚……陆主任这兴致,也太大了点。”
陆峥指尖在茶盖上轻轻一顿:“偶尔出来透透气,不行?”
“当然行。”秦湛予抬眸,“就是透气的地方选得巧。”
空气微微一滞。
陆峥笑着放下茶杯:“秦处长这是打算查我?”
秦湛予挑了下眉,似笑非笑:“陆主任这身份,真要查,也轮不到我吧。”
“只是有些事,该走的程序还得走。咱们干的是公家的活,不是私家茶局。”
陆峥靠回椅背,眼神微沉。
秦湛予看着他这样,心中的气顺畅不少。
“不过主任您放心,我这人嘴严,您来江渚喝茶这事,不会传出去。”
陆峥嘴角一抹笑,带着凉意:“我还真怕你不说。”
“那可得看您想让我说给谁听了。”秦湛予声音不大,不退,“是纪检?还是发改?”
两人对视几秒。
陆峥也懒得再跟他绕弯子了,开门见山道:“茶也喝了,秦处长怕不是专程跑这一趟,就为了提醒我这趟‘私访’该往上递个条子吧?”
秦湛予也没有这个耐心。随即从公文包里抽出一个牛皮纸袋,袋口叠得很齐,边角却有些旧痕。
他把纸袋推过去:“物归原主。”
陆峥目光落在纸袋上,没动:“什么意思?”
“那三十万。”秦湛予看着他,“三年前在杭州,你假借她的名义,送到我桌上的那笔钱。”
陆峥轻笑,似讥似讽:“都三年多了,想不到秦处长记性还这么好。”
秦湛予不理,话语满是讥诮:“陆峥,我们这种家庭环境长大,行事算不上多干净,也谈不上什么磊落。可有些底线,烂归烂,还是该留一点。顾朝暄跟你一起长大,你该比谁都清楚她是什么样的人,她若是知道有人替她做主,你觉得,她会感激,还是会恶心?”
“你可以不喜欢我,但别替她决定什么。她该留谁、该信谁,不轮得到你。”
陆峥笑了出声,眼神却一点也不笑。
那笑意如刀,从嘴角划出,冷冷地落在秦湛予脸上。
“轮不到我?那轮得到谁?你吗?”陆峥轻蔑,难得情绪波动,“你算什么东西?!”
秦湛予淡淡掀眸。
陆峥又继续道:“秦湛予,你不要把你自己太当回事了。我跟顾朝暄二十年的情谊,从她牙牙学语我就在,我们之间的关系可不是什么人三言两语几句就能挑拨的。
还有她是什么样的人,我清楚得很。
她什么样的性子、会为什么事生气、什么时候哭、又怎么哄,都刻在我脑子里。
你呢?你才跟她接触多久?你现在之所以能靠近她,是因为她乱了,是不知道自己要什么!那不是爱,是躲懂不懂?你现在只不过是她一个解闷的玩意!
要知道她当初之所以跟你进屋,是因为跟我意气,而今呢,时过境迁,你认为她还会选择你吗?秦湛予,我可以明确的告诉你,这次我来江渚就是来接她回家的!你可以拭目以待一下,到时候的结果是什么。”
那一刻,茶室里的雾气都凝成了刀刃,裹着那一句句话,一刀一刀剐在秦湛予的骨头上。
他没立刻反应。
只是盯着陆峥,眼底那抹情绪从震动,到冷静,到最后彻底压成了一层无色的光。
连呼吸都变得小心。
因为陆峥说的每个字都在往他最软的地方戳。
顾朝暄的过去,那二十年的羁绊,那些他永远无法触及、也无法替代的日常细节。
他蓦然想起小时候,她提起陆峥时的语气,那种天然的熟稔与亲近,带着几分骄傲,又有点娇俏。
那是一种别人无法插足的亲密,像是根深在岁月里的默契,哪怕什么都不说,也早已彼此心照不宣。
秦湛予敛起心绪浮动。
哪怕心口已经被那番话割得血肉模糊,他也不会在陆峥面前露出半分裂隙。
他抬眼,那目光冷,比刚才更深沉。
“是。你确实比我认识她久,也知道她哭的时候该说什么话。可那又怎么样?”
陆峥皱眉。
秦湛予继续:“过去是她的,不是谁的。你以为那二十年能换来她这一辈子的选择?人是会变的,陆峥。你看不见她现在是什么样子,只还在拿旧账捆她。”
“我从没奢望她非要选我。她要回北京,我不会拦。她要走,我也不会去跪着求。可我敢说……若她真要回头,决不会因为你。
你说我不懂她,可至少,我没替她做过决定。”
他盯着陆峥,目光如钉:“我尊重她,这一点,你学不来。”
陆峥也在看他,眼睛幽深得很。
而秦湛予懒得揣测,说完就站起身,椅脚在地板上发出一声响。
整个人从阴影里拔起来,身形挺拔且冷冽。
门被他推开,风从走廊灌进来,带着一股茶烟混着雨气的凉意。
那一瞬间,檀香都淡了。
茶室的门重新合上。
“啪——”
那一声几乎是同时响起的。
陆峥的手一抖,瓷盏被他狠狠摔在地上,碎片溅得老远,碧螺春泼了一地。
滚烫的茶汤洒在他腕上,顺着袖口浸进去,一寸一寸烫红。
他没有动。
指节收紧,呼吸乱作一团。
胸腔里那口气像被堵住,吐不出去,也咽不下去。
他盯着那一地碎瓷,如同盯着某种被他亲手打碎的东西……多年的骄傲、掌控、甚至连那份自以为的笃定。
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秘书推门进来,一眼看到那满地的狼藉,声音几乎变了:“陆主任——”
茶香混着焦灼的气息扑面而来,秘书弯腰去捡,手刚伸过去,就看到那一片红。
陆峥的手背被烫得发亮,皮肤起了泡,却连眉头都没皱。
“主任,您——”
“出去。”
他低声说,语气平静得没有情绪。
秘书愣在原地。
那一刻他才意识到,屋里的温度极低。
窗外的江面起了风,天色一寸寸暗下去。
陆峥慢慢转身,背对着碎片,背对着那一桌还未凉透的茶。
他的手垂在身侧,指尖还在微微发颤。
空气里只剩那声滴落的水,一滴一滴,落在地上,仿若时间在坠。
他忽然笑了一下,很淡,带着冷意。
原来那一盏茶,从来都不是为了散腻。
……
下雨了。
挡风玻璃被雨刷一下一下刮出白亮的弧,街边的霓虹被拉成长线,拧进江渚潮湿的夜色里。
秦湛予把车停在火锅店对面。
玻璃门内人影晃动,蒸汽和油烟揉成一层白雾,红底菜单在雾里忽明忽暗。
他靠在座椅背上,指节隐隐紧着,像还攥着一只看不见的杯。
胸口那口气在车厢里沉了又浮,最终被雨声压平。
他拿起手机,屏幕上映出他清冷的眉眼。
拨号。很快接通。
“喂?”那头很吵,油锅“呲啦”一声压过来,她的声音被蒸汽裹着,湿而急,“怎么了?我在上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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