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对峙
夜已深,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又落了。
气窗狭窄,只能透进一线昏暗的街灯,光影在潮气里漂浮。
顾朝暄靠在他怀里,眼皮极重,心却一刻也安不下来。
秦湛予的手还搭在她腰上,掌心的热透过布料传进来,如同一道不舍的箍。
她听见他心跳的声音。
一下一下。
她觉得困,整个人软下去。
秦湛予低头看她,灯光从她鬓角滑过,打在她的睫毛上。
他伸手,替她把几缕头发捋到耳后。
“睡吧。还早。”
顾朝暄“嗯”了一声,蜷进他怀里。
旧铁床的弹簧在她动作下微微响了两声,又归于静默。
这是她第一次,真正面对着他睡。
她能闻到他身上的松木气息,也能感觉到他呼出的热。
那种真实感让她有些不知所措,又舍不得离开。
秦湛予没再说话,只轻轻拍了拍她的背。
屋里只剩下呼吸声,一浅一深。
不知过了多久,夜彻底沉了。
顾朝暄在半梦半醒间微微动了动,脖子上似乎被什么冰凉的东西触了一下。
她皱了皱眉,伸手去摸——
是一条细细的项链。
金属冰凉,链身细致,坠子是一个小巧的圆环,指尖一拂,能摸出隐约的雕纹。
她在黑暗里怔了几秒。
那不是她的。
“醒了?”
秦湛予的声音从她耳边传来,低低的,带着一点笑意,像是早就等着她发现。
她抬眼去看他,夜色太暗,只能看到他模糊的轮廓。
“这是——”
“送你的。”他轻声说,“我原本想等明天早上再给。”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很轻,“之前答应你的仪式感,我让人从巴黎带回来的,是你之前那条项链的牌子,虽然款式不一样了,但质地也是不错的。”
顾朝暄指尖紧了紧。
秦湛予伸手,指腹擦过她颈侧的肌肤,轻轻帮她把项链理顺。
“留着吧。”
他的声音贴着她的皮肤散开的,“我不在的时候,就当我在你身边。”
屋外的雨声细碎,气窗上渗着一层淡光。
顾朝暄的手还停在项链上,指腹轻轻摩挲着那枚小圆环,金属的冰意被掌心的热度一点一点化开。
她抬起头。
秦湛予就靠在她身边,肩线在昏黄的光里显出一条冷峻的轮廓。
他的眼神沉静,睫毛在光影里投出一点阴影。
那张脸距离她不过一个呼吸的距离——
鼻梁挺直,唇形好看,线条干净,唇角微微压着,带着克制的柔意。
她的心被什么轻轻撞了一下。
像是这段时间积攒下的情绪、感激、犹疑,一下子在胸腔里乱成一团。
她没再想。
只是很慢地,伸出手,指尖轻轻碰到他的下颌,顺着那条冷硬的线往上,停在他唇边。
指腹一触,呼吸便乱了。
秦湛予原本还在看她,眼神有一瞬间收紧。
下一秒,她凑过去,轻轻地、带着一点颤意地吻了他。
那是一个没有预兆的吻。
温热的,克制的,带着一点不安的勇气。
他的呼吸在那一刻停住。
片刻后,反应过来,手反而去托住她的后脑。
唇齿相触的瞬间,他微微一笑,低声道:“顾朝暄。”
声音轻轻的,像在笑,又像在叹。
……
秦湛予的呼吸还贴在她唇间,带着一点余温。
两人都没有说话。
半晌,他伸手,指腹轻轻抚过她的侧脸。
他说:“回去吧。”
“其实这几年,北京变化很大。你是时候该回去了。”
“那才是属于你的地方。”
“别把自己困在这里。”
“你在这几年里,学会了忍耐,也学会了重新生活。可你更该学会的,是回去之后,把那些年你学过的一切、经历过的一切——”
“都用在新的生活上。”
“顾朝暄,”他低声唤她的名字,“回去,利用你前半生所学的一切,去重塑一个新的自己。重塑一个新的顾朝暄。”
顾朝暄盯着他看,眼底一点点盈出雾意。
她“嗯”了一声。
“如果你不回来,也没关系。我原本就是想带你回去的。”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的眉眼间,“只是江渚这边的事情还没收尾,很多事情要亲自盯着。等我这边处理完,我会尽快申请调回北京。”
“所以不管你先走一步,还是等我……我们总要回去的。”
……
天刚亮,江渚的雨还没完全停。
空气里带着潮意,街面湿滑,水洼倒映着灰白的天光。
“我来拿。”他接过她手里的箱子,又顺势牵住她的手。
雨后的小巷窄而静,水珠顺着屋檐一滴一滴坠下,落在青石地上,溅出细碎的声响。
车子进不来。
秦湛予拖着箱子,另一只手仍紧紧握着她。
两人并肩走着。
狭窄的巷子里传出雨滴打在瓦沿的声音,节奏轻缓,犹如在替他们送行。
顾朝暄垂着头,步伐轻慢。
她的鞋尖溅起几滴水,衣摆被风掀起一点。
“等落地以后,给我发个消息。”秦湛予开口。
“好。”她应了一声。
出了巷口,天色亮了一些。
街道尽头停着一辆黑色轿车,雨雾中反射出冷光。
那是陆峥的车。
他正从车里出来,撑着伞,抬头的瞬间,视线正好落在对面那一幕——
秦湛予一手提着她的行李,一手还牵着她。
陆峥的伞沿垂下,雨滴一串串滑落,他的眉心几乎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顾朝暄察觉到什么,抬起头。
她的目光从陆峥身上掠过,又落回秦湛予那只还握着她的手。
那一刻,雨雾氤氲,三人之间的距离不过几步,却像隔着整个世界。
陆峥撑着伞,走上前。
他在两人面前停下。
目光落在秦湛予身上。
那人站在灰白的天光下,神情平静,唇角却有一道浅浅的伤痕……明显是被咬破的。
血痕已经干了,但在雨雾里显出暗红的色泽。
陆峥的眉心更深地拧了一下。
他再看向顾朝暄。
她低着头,发梢被雨打湿,贴在脸侧。
那张脸因为冷气略显苍白,唇却显得格外红……不似平常的颜色。
她察觉到陆峥的视线,下意识抿了抿嘴。那动作细微,却让空气里的暧昧气息一瞬凝滞。
陆峥没有说话。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们,伞下的阴影遮住了大半表情,只有眼神一点点暗下去。
顾朝暄指尖微颤,想挣开秦湛予的手。
秦湛予却没有松。
陆峥的目光落在那双紧握的手上,扯了唇,终于抬眼:“走吧,车已经准备好了。”
顾朝暄轻轻“嗯”了一声。
他伸手去接行李。
秦湛予的手却没有立刻松开。
两人的指节在箱柄上短暂相抵,力道不重,都在无声地较量。
目光交汇的瞬间,雨幕似乎被绷得更紧。
秦湛予的表情极淡,连唇角都没有太多起伏。
那双桃花眼微微上挑,平和的外表下暗流汹涌,宛若在不动声色地宣告什么。
陆峥的眉心一寸寸地压下去。
秦湛予忽然笑了一下,唇线极浅。
“麻烦了。”
那声音不轻不重,礼貌得近乎疏离,却比锋利更让人难堪。
他说完,手指一松,行李杆彻底落进陆峥掌心。
陆峥的手僵着,指节在雨水下泛白。
他抬起眼,神情克制到极致,连呼吸都带着压抑的克制。
他忍了几秒,手背上的青筋一点点鼓起。
要不是顾朝暄就在旁边,他几乎已经抬手。
但他没有。
只是深吸了一口气,将所有情绪压进雨声里。
冷与克制,在那一刻,成了他最后的体面。
陆峥提着行李,正准备转身。
下一刻,秦湛予忽然伸手。
他毫无征兆地将顾朝暄拉近,手臂一收,直接将她抱进怀里。
那动作太突然,她整个人都怔住,行李箱在地面上轻轻一晃,发出一声闷响。
“秦湛予——”她反应过来,去推他,拳头落在他胸口。
“顾朝暄,不要忘记我昨天晚上叮嘱的话。”
顾朝暄僵在那里,眼神乱了几秒,手还抵在他胸前。
“嗯?”他又问,语调更低。
顾朝暄抬头看他,那双桃花眼近在咫尺,目光里藏着笑意,也藏着深意。
她避不开,心口发紧,只能小声道:“……好。”
他这才松开她,指尖还顺势抚过她的手背,带着一点不舍。
雨声重新淹没他们之间的空隙。
陆峥的伞沿垂着,目光冷下几分。
……
去机场的路上,天色灰白,雨还在下。
司机握着方向盘,专注地看着前方的路,车里安静得只剩下雨刮器的摩擦声。
顾朝暄靠着车窗,没说话。
她神情平静,目光有一瞬失焦。
陆峥坐在另一侧,肩膀微微前倾。
他望着她,几次张口,终究没有出声。
沉默似一堵墙,把两人隔在同一辆车里,却不在同一个世界。
司机透过后视镜看了他们一眼,又迅速移开。
车厢里的气压低得让人透不过气。
陆峥垂下眼,指尖抵着大腿侧,青筋隐隐。
他想不通,为什么有一天他们会走到这种境地——
曾经一起长大的两个人,如今并肩而坐,却再也找不到一句可以开口的话。
从前的顾朝暄最依赖他。
她年少时脾气大,眼泪快,但只要他皱皱眉,她立刻收敛。
像一只自知犯错的小猫,小心翼翼地靠近。
那时候,她笑着喊他名字,语气轻快,眼神清亮,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她的世界里早就装满了他。
可如今,她静静地坐着,发梢还带着雨意,整个人淡得像雾。
“你和他……”陆峥终于开口,话音顿了顿,“现在是在一起吗?”
“对。”她坦然承认。
陆峥扯了扯唇角。
那笑并非真的愉悦,更像是对荒谬的一种表达。
他目光落在窗外,那一片灰白的天,像是一张蒙着雾气的纸,写满了他不愿再看的旧事。
“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想不到有些人,身在其位,挂着的是职衔,做的却是情场。民情不问,政绩无闻,倒也能在江渚这方水土里,活出一番风月来。”
顾朝暄蹙眉。
陆峥当作没看到,又道:“本以为‘锻炼’二字,是让人俯身看民生冷暖,临水观风雨,修己以敬事。谁知如今的修炼,修的倒是情字,炼的倒是身心。”
“真是难得。身为领导干部,心系民情,竟能以地下室为家,以雨夜为床。”
陆峥唇角那抹笑更深了几分,带着嘲弄,“比古人‘卧雪求师’也算有过之而无不及了。”
顾朝暄指尖收紧,落在膝上的手隐隐发抖,反驳他:“陆峥,你没资格这样说他。”
“你口口声声讲‘修己以敬事’,可你以为,‘修己’只是在会上背几条原则?‘敬事’就只是坐在会议桌后签几个批文?他在江渚查人、查项目、查账目,那是没人愿意去碰的雷区。多少人避之不及,但他还是来了。”
陆峥嘴角微抿,神情不变。
“你坐在北京,看着汇报、看着简报、看着上面的文件。可他每天面对的,是被截留的资金、被压着不放的审批,是下面推脱、上面催命。”
“你见过他凌晨三点还在改材料吗?见过他白天开会被人公然顶着脸敷衍吗?他查的那些人,谁不是有靠山、有关系?那样的压力,你以为只是来这里那么轻松?”
陆峥听完,低低地笑了一声,那笑意不达眼底。
“顾朝暄,你还真是会说话。”他缓缓开口,“要不你干脆去当他的发言人?这番话拿去写报告,放到总结会上,保证全场起立鼓掌。”
他看她,眼神像在打量一个陌生人。
“真没想到,你现在也会替人讲这些官话。‘查人、查项目、查账目’,听着倒是冠冕堂皇。可你确定他真在查?还是说,你只看到了他愿意让你看到的那一面?”
陆峥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袖口,嗓音压得极低:“我在部里这么多年,见过太多这种‘下派锻炼’。有的真做事,有的就顺势栖身。拿着调研名义,住在民宿、走几次基层、喝几场酒、写几页材料,最后上交一个‘阶段性成果’,上面看看数字漂亮,就皆大欢喜。”
他微微一顿,视线落在窗外模糊的街影上。
“说句不好听的,江渚这种地方,正是最容易藏事的地方。你以为他真只是查项目?也许他查的,是别人,也是在给自己铺路。”
他重新看她一眼,目光深冷:“你太天真了。朝朝,你以前最怕别人骗你,可现在倒好……你亲手替人圆谎。”
他话音落下,车厢里只剩下雨刮器在玻璃上划出的节奏声。
顾朝暄没立刻反驳。
可就在那一刻,她骤然抬头。
她的神情很静,眼底的光却一点点变亮,像是从压抑中燃起的一点火。
“陆峥,”她轻声开口,“你说这些话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你其实并不了解他?你也不了解现在的我。”
“也许在你眼里,我们这些人、这些事,都该被放在‘例行公事’的范畴里,连情感都得讲规制、讲得体。可不是每个人都像你,生在塔尖、习惯俯视别人。你以为的清醒,其实不过是离得太远。”
顾朝暄侧过脸,淡淡道:“你嘲讽他修的是情、炼的是身心,可你呢?你修的是傲气,炼的是冷漠。那也是一种庙堂习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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