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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思念


10  月,江渚的专班正式收队。

那场仓储火灾,成了整个案件的最后一个断点,也是秦湛予在江渚工作的“分号”。

起火的仓储点,账面上只是港区安全改造工程中的一个普通支出节点。

可事故之后,所有相关合同、招投标文件、应急预案、安保外包协议,都被临时集中起来,统一纳入事故调查组。

原本散落在财政、住建、港务集团和几家城投公司里的账目,被迫摊在同一张桌上。

秦湛予就是在这一层,把之前啃不动的东西彻底打开。

事故前,他靠的是正常调研权限……查表、看会、听汇报,一条条去追项目的批复链条和资金流向。

地方部门嘴上配合,手底下却总有留一手的习惯:该给的材料拖着不给,补充协议只亮前半页,真正见不得光的东西都躲在“内部备查”的夹层里。

事故后,省里和中央督察那边的节奏完全叠在一起,“安全生产”和“工程合规”被拧成了一根绳。

安全责任倒查,倒到哪里,合规审查就跟到哪里……火灾仓库的维修改造是谁批的、安保外包是谁点头的、预算超支是谁签字放行的,都必须一项项说清楚。

这些本来就写在纸上,只是之前散得太开。

现在,所有纸被集中到了他面前。

秦湛予把事故现场的应急账目、工程变更单和早年几次专项改造的批复,一笔一笔抠出来,对上港务集团和城投的资金流,画成一张简单粗暴的时间轴:钱从哪儿出、绕了几层、落在哪几家公司名下,哪些是真做事、哪些是“皮”,一眼就能看出问题点在哪一段开始变形。

再往下,就是系统内的活儿了。

纪检、审计、司法各司其职。

他负责做的是,把“看起来哪里都不对劲”的那团乱麻,理成可以移交的线索:哪几名干部涉嫌失职渎职、哪几笔资金疑似体外循环、哪些合同存在虚假中标和暗箱操作。

江渚之后,至少三名厅局级干部被立案审查,一批关键岗位被调整,问题资金被冻结、追缴。

真正的惩处会是缓慢又漫长的一条链,但在调研组这一环,案子已经做到了“能交得出手”的程度。

总结会那天,秦湛予在市里小礼堂坐了一整场。

属地领导照例表态“坚决整改,深刻汲取教训”,上级部门的负责人按程序肯定成绩、指出问题。

回到北京,秦湛予没有升职,也没有换牌子。

挂职期满,身份自然从江渚“某某处长”退回到原来的位置,照旧是部委里一名副厅级干部,头衔不过是在公文里多了一行“曾挂职江渚专项调研组负责人”的履历。

衡庐在晚上的时候,总显得比白天更安静一点。

秦湛予同曹铭之并肩往前走。

两人都没穿什么“场合感”很强的衣服,走在这样的地方,不会引人注意,只像是普通来此吃饭的熟客。

曹铭之跟秦言是多年的政治好友,比秦言年长几岁,鬓角有了点白,眉眼却是宽和的。

一行人前后不过两三个人,秘书跟在最后,手里拿着资料夹,眼睛自动扫过走廊两侧的包厢牌匾。

路过转角时,前面一扇包厢门“哐”地被推开。

一个端着空盘的服务生没看路,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冲出来,托盘边缘险些撞到最前面的秦湛予。

“哎——小心!”

后面的大堂经理当场变了脸色,厉声喝了一句,人已经快步上前,一把按住那服务生的盘子,压低声音训斥:“看路!走廊里这么多人,你不长眼睛?”

托盘晃了晃,碗碟碰撞发出细响。

秦湛予微微一侧身,抬手稳了一下,帮他把险些倾倒的盘沿扶正。

动作很简单,让原本可能砸下来的瓷盘悄无声息地归回平衡。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服务生连声道歉,低着头不敢抬眼。

空气短暂地一紧,又在下一秒恢复如常。

“没事。”曹铭之只是略略点了一下头,语气平淡,不显苛责。

秦湛予已经重新站直,准备往前走,余光却不可避免地掠进那扇半敞着的包厢门后。

只是一眼。

烟雾先扑出来,淡灰的,混着酒精和水烟的味道。

里面的音乐开得不算大,但鼓点沉,低频震得桌脚都隐约抖动。

沙发围成半圈,几男几女靠坐其中,有人把脚随意搁在茶几边缘,指节间夹着亮银色的烟杆,笑声闷在雾气里。

靠里侧的角落,一截熟悉的侧影被灯光切成两半。

年轻男人半靠在沙发背上,领口松得厉害,衬衫下摆散开,手腕上的表被扯到一边,露出一节苍白的腕骨。

他头微仰着,眼尾泛红,唇角含着笑,神情松弛得过分。

茶几玻璃上,有什么东西被随手按着滑过……小巧的金属盒、摊开的卡片、几处模糊的白色痕迹。

有人凑近去说话,那人偏头附在他耳边,姜佑丞只笑,眼神空了一瞬,又被什么快感似的东西托起,整个人往后陷得更深。

秦湛予的眉心几乎是在本能里一皱。

那一皱极轻,转瞬即收。

曹铭之察觉到刚才的动静,下意识要往那边看一眼。

就那么一点极自然的动作……脑袋微微侧过去,视线顺着门缝的方向滑。

还没等他看清里面的情景,秦湛予已经先一步往前半迈。

顺手替领导把位置挡得更稳一点,身形略略前倾,长身一挡,把那道视线挡在自己肩线前。

动作不明显,却刚好截住了包厢内的那一片景象。

“曹叔,这边有个小台阶。”他语气平稳,抬眼示意前方,“地不太平。”

曹铭之脚下果然有一截略高的门槛,走廊灯影在那一处投了道暗影。

人到了一定年纪,对这种提醒是有本能反应的,他视线很自然地收回,看了看脚下:“嗯。”

大堂经理连忙从旁边躬身让开:“曹部长,秦司,您们这边请,包厢已经备好了。”

身后,半敞的包厢门被迅速带上。

烟雾、笑声、玻璃上的那些痕迹,被重新隔绝在厚重木门之后,像什么都不曾存在过,只留一点若有若无的混杂气息,在走廊的空气里轻轻散开,又被空调的暖风带走。

秦湛予没有再回头。

他跟在曹铭之身侧,步伐与他保持着恰到好处的半个身位距离,神情如常,目光平直,看不出任何异样。

只有掌心的指节,在衣缝里极不明显地收紧又松开。

衡庐三层尽头的包厢门前,门匾上写着“听竹”。

服务生上前推门,垂着眼说:“曹部长,秦司,请。”

包厢内灯光柔和,圆桌上已经摆好四凉四热,小菜清雅,酒具简洁,一看就是那种只谈事、不讲排场的局。

秦湛予进门,脱下大衣交给服务生,动作从容。

他帮曹铭之拉开椅子,等对方落座,自己才坐回该坐的位置。

杯盏轻碰,茶水注入瓷盏,氤氲的蒸汽很快替换掉走廊里的那点复杂气息。

从这一刻起,今晚属于“工作饭局”的部分才真正开始。

至于刚才擦肩而过的那间包厢、那一脸被粉末熏红的年轻人——

秦湛予把那一笔,悄悄收进心底最深处的夹页里,翻过去,不露声色。

……

饭局进行到一半,桌上已经从茶换成了酒。

曹铭之年纪在那儿,喝得不多,更多是聊事。

从江渚那次专项谈起,又绕到年底几项重点改革的推进节奏,偶尔点几句姓名,都是系统里有分量的人物。

秦湛予敬完一轮,手机在一旁静音震了一下。

来电号码是京里办公室的座机。

他和曹铭之打了个眼色,起身去外面接电话。

门在身后合上,包厢里的灯光和说笑声被隔绝在外。

电话那头汇报的是江渚后续的手续:几家涉事企业的资产处置进入推进阶段,纪检那边新出了一个问询名单,上级小组准备把他的那份专题报告作为内部培训材料的一部分。

对方说得客气。

秦湛予只“好”“知道了”地应着,嗓音不急不缓。

挂断电话,他站在走廊尽头的窗前停了一会儿。

玻璃外是北京的夜,灯光棋布,车流在三环线上拉出一串串光线。

这种时候,巴黎那边大概正是办公楼里最吵的时刻……咖啡机喷着蒸汽,键盘敲得密密麻麻,法语、英语夹杂着从长桌一端传到另一端,和衡庐三层这点低声细语的沉静,隔着两个世界。

他收回视线,转身往回走。

“听竹”的门半掩着,里面隐约传出茶盏碰瓷的细响。

他推门进去。

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主位右侧多出来的一道人影。

黑色西装,坐姿挺拔。

他正侧身在替曹铭之落酒,动作看起来很随意,实际上每一寸都把尺度拿捏得恰到好处:既不抢主位,也不显得谄媚,如同来得晚了一步的“半个主人”。

曹铭之抬眼,看见秦湛予回来,打了个轻松的招呼:“十一回来了?正好,陆峥也在,你们应该也好久没见了吧?”

“是啊,好久没见。”他往前走了两步,顺着曹铭之的话自然接过去,语气不紧不慢,“陆主任。”

听到这声“陆主任”,陆峥才抬头。

他原本正低着眼抿茶,指节扣在杯壁上,听见门响只是略偏了偏头,直到“陆主任”三个字落下来,才像是这才被点了名似的,缓缓起身。

椅子轻轻往后滑了一寸。

“秦司。江渚那边,辛苦了。”

短短一句,把对方的职务、这几个月的任务和“辛苦”三个字,都安安稳稳地点了出来。

秦湛予走到桌边,伸出手。

两人隔着一盏茶的距离,对握。

握手的力道都控制得极好……不算热络,也绝不软弱,恰到好处地维持在一个“平级干部、旧识重逢”的位置上。

桌上的灯光从上方落下,映在两人对握的指节上,骨节分明。

谁都没有用力到失礼的程度。

谁也没有先松开。

“你们俩也真是,一个大院出来的,装什么生分。”

曹铭这一句,把气氛往下压了压。

陆峥先松开手,半侧身替秦湛予让出旁边的位置,重新坐回曹铭之右侧,姿态不卑不亢。

“听说你前阵子在江渚住了快小半年?我们那会儿开会,还专门看了几次事故通报。”

这话听着是就事论事,实际上把“火灾”“事故通报”几个敏感词都轻描淡写带过去,既给了对方“立过功”的空间,又不至于把话题抛到桌明面上让人难接。

秦湛予垂眸,拿起自己面前那只茶杯,杯盖轻轻一扣,发出一声很轻的细响。

“工作需要。”他淡淡道,“该做的。”

没有谦逊,也没有顺势接着说成绩。

把所有能引出夸赞的话,都提前截住了。

这份“知道分寸、主动压功劳”的自觉,在曹铭之那种年纪的人眼里,是很顺眼的。

他看着两个后辈,一个坐在右手,一个坐在左手,心里多少有点“青黄相接”的安慰。

“说是该做的,做出花样来的也没几个。”曹铭之笑了一声,没再多夸,只抬手示意服务生添酒,“你刚才出去接电话,小李正好在楼下遇见陆峥,就叫他一起来坐坐。”

“那还真是巧。”秦湛予回应。

话题顺势滑开,桌上又绕回到年底几项改革和材料节奏。

酒喝得不算多,更多是茶水与闲谈。

到十点左右,这场“工作饭局”也就收了尾。

衡庐门外夜风有些凉。

黑色公车停在台阶下,司机下车拉开后门。

秦湛予和陆峥一左一右,把曹铭之送到车边。

院子门口一时间只剩他们两个。

灯光从侧上方压下来,把影子拉得很长。

陆峥抬腕看了眼表,准备往停车场方向走,没有要跟他告辞的意思。

刚迈出半步,身后传来声音。

“陆峥。”

他停住脚,回头。

秦湛予站在台阶下,领口扣得很规整,神情看不出什么情绪:“你在做什么?”

陆峥看着他,目光很静。

他慢慢把手从大衣口袋里抽出来,站直了些,反问得不紧不慢:“秦司问的是哪一件?”

“我说过,顾朝暄的事情,我会替她处理。”

陆峥闻言唇角缓慢勾了一下。

“替她处理?据我所知,你们已经分手了吧。”

他抬眼,视线在秦湛予脸上停了一秒,语气依旧不紧不慢:

“分手之后,她的事情……好像轮不到你来定义。”

“秦司在江渚盯资金、盯工程,盯得够辛苦了,可人这一块,你能管的范围,总归是有限的。”

秦湛予抿了抿唇。

额角隐隐有点胀痛,大概是酒喝得比平时多了一盏,夜风一吹,疲惫从骨缝里一点点往外渗。

他看了陆峥一眼,目光停了半秒,既没有接茬,也没有再问。

那点情绪像是被他在心底随手折起来,连同刚才那句“总归有限”,一并压进某个不打算再打开的夹层里。

懒得理。

与其在衡庐门口和人纠缠这些虚无缥缈的“定义”,不如回去把明早要看的材料再翻一遍。

他垂眸,把大衣领口扣紧,抬脚下台阶。

……

他回到公寓的时候,已经快十一点。

脚步没在客厅停留,几乎是下意识地,转向了书房。

门推开的一瞬间,空气里的味道和记忆重叠到一起。

书房不大,一张书桌、一把单人椅,靠墙一排书柜,窗台上养着一盆山茶花,叶子油绿发暗,枝头零零散散还挂着几朵晚开的花。

桌面干干净净,文件在离桌沿六厘米的位置整齐码着,笔筒斜斜靠着显示屏,看不出有人来过的痕迹。

可在他眼里,却一点也不干净。

那一天的画面被脑子极其不讲理地调出来……

她坐在书桌边缘,双腿悬在半空,鞋跟轻碰着桌脚,发尾乱了一点,眼睛亮得过分。

明明紧张得手指发抖,却硬要装作若无其事,扣他腰带的时候一下一下地深呼吸,耳尖红得要滴出血来。

她在这里仰头看他,笑、躲、又被他逼着正视。

白日的光从窗帘缝里落下来,毫不留情地照亮她每一寸局促和勇敢。

书桌下沿被他握过一把,木纹里至今仿佛还留着她那下午被压出的震动。

单人椅还在原位,皮面被擦得很亮。

她腿跨在他身侧,指尖扣在他后颈,额头蹭着他的下颌,呼吸全打在他喉结那一块。

她那天叫他“十一”的时候,声音低低的,带一点被他逼出来的哭腔。

脑子越是想“别往下想”,画面就偏偏往最不该去的地方滑。

他抬手,拧灭了顶灯。

书房一下暗下来,只剩桌角那盏小灯亮着一小圈昏黄,把桌沿和椅背都镀上一层朦胧的光。

光线一褪,身体的反应就被放大了。

酒意还没完全散,血往下冲得快……

秦湛予呼吸无声地重了一度。

他抬手,按了下眉心,目光在书桌与单人椅之间停了一圈,最后落在窗台。

那盆茶花安安静静地立在那里,枝头一朵开得正好,花心紧致,边缘还带着一点新鲜的、近乎稚嫩的白。

他走过去,伸手把那朵花掐了下来。

细细的花梗在指尖一折,发出一声轻得几乎听不见的脆响。

茶花落在掌心里,花瓣被他捻了捻,很快就被捂得有些发热。

淡淡的香气被迫溢出来,在这间小小的书房里突然变得浓了一层——

仿若她身上的味道。

不是香水,是被阳光晒过的棉布、暖气里的皮肤,再加上一点只属于她的东西,轻轻一闻就能分辨出来。

指尖不自觉收紧了。

脑子里那些画面顺着气味一股脑儿往上翻:她坐在桌沿上,搂着他脖颈,小声叫他“十一”;她窝在他怀里,额头贴着他的下颌,呼吸一下一下打在他喉结那一块。

越是不想撞上,越是撞得精准。

秦湛予低低骂了一句,分不清是骂她,还是骂自己。

他抬步走到门边,反手把书房门锁上,又拉下百叶帘,让外面的灯光彻底隔绝在缝隙之外。

世界一下子只剩这一间书房。

他把茶花带回桌边,随手丢在单人椅旁的扶手上,花瓣滚了两下,停在皮面与木质夹角里,静静地仰着一张小脸。

秦湛予在椅背上坐下去。

黑暗里,他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喉结起伏得有点厉害。

那股往下冲的燥热并没有因为关灯而退去,反而被压得更实在了些……衣料在腰腹那一带绷得发紧,血管有节律地跳。

……

很长一段时间里,皮椅发出细微的摩擦声,似有若无,时断时续。

窗台上的茶花被他不经意碰落一瓣,摔在地毯上,白色的花瓣沾了点阴影,显得有点凌乱。

他低着头,整个人埋在椅背投下的暗影里,呼吸一度乱得不像平时的他。

那些压得死死的情绪、被他按在理智下面的欲望,都被这一晚逼着找了个出口。

……

不知过了多久,书房里终于安静下来。

空气里还留着一点被揉碎的花香,与男人身上淡淡的酒味、沐浴露的清气混在一起,显得有些疲惫,又有些难以启齿。

秦湛予起身,把掉在地上的花瓣捡起来丢进垃圾桶。

那朵被掐下来的茶花已经被他折得不成样子,花心被按得发皱,花瓣软塌塌地耷在一边,香气却比先前更重了。

花瓣内壁糊着一层看不太清的水痕,被灯一照泛起细细的光泽,看上去既凌乱又不太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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