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91章


鼓声沉沉地响起。

是动员的节奏。

清国公神情一凝。

——大军要动了。

他知道大汗的性子。

知道此刻的拓跋努尔是什么模样。

果不其然。

下一瞬,他看见了那人。

拓跋努尔换上了银黑交错的重甲,甲片如鳞,肩甲宽阔,背后狼旗迎风狂舞。

他像一座火山被逼至崩裂的边缘,眼睛猩红,双手撑着案板,面前是沙盘,是地图,是被他推翻又重新摆正、再推翻、再立起的愤怒与疯狂。

那一瞬间,清国公甚至听到了大汗的吼声穿过风雪席卷而来——

“荡平平阳!!!”

“一个不留!!!”

“三十万大军随我拔城!”

“辱我拓跋努尔者——杀!!!”

“戏我拓跋努尔者——诛!!!”

“敢骗我者!!!”

“灭族!!!”

怒吼穿透风雪。

无数战士挥舞着刀枪,发出震天的嘶吼。

“杀光!!!”

“杀光!!!”

“杀光——!!!”

山谷、雪地、营阵,都被这股杀意压得战栗。

军阵如怒海翻起巨浪。

三十万大军的杀声,像是从地狱里涌出的嗜血狂潮。

清国公的马被吓得后蹄一软。

他稳稳拉住缰绳,面上没有半分动摇,只有深深的沉叹。

“拓跋努尔……果然还是这副疯样。”

“萧宁,你想用空城计赚时间——”

“但你忘了……”

“你面对的不是一个被算计就退兵的帝王。”

“你面对的是——疯子。”

风急骤地刮着。

清国公望着被三面包夹的平阳,望着城楼上那孤单的少年皇帝。

他微微阖上了眼。

“幸好……你把城中百姓撤走了。”

“这一场屠戮,终究不会化作大灾。”

“只可惜……”

他重新睁眼。

眼中,是一个老人最后的哀悯。

“萧宁……你是活不下来的。”

“在拓跋努尔真正明白自己被骗的一瞬间,你就已经死了。”

“死在这三十万大军的刀锋之下。”

“死在这场被怒火点燃的雪原里。”

风吹乱他鬓边的白发。

雪在他掌心融化。

他低声道:

“若你不是大尧皇帝——老夫或许还有法子救你。”

“但你是。”

“所以你只能死。”

清国公望向远处那少年影。

他忽然轻轻笑了。

带着一种苍老的悲意。

“萧宁啊萧宁,你活得太像故事里的英雄了。”

“可世道不是故事。”

“世道从不眷顾英雄。”

……

远处。

战鼓再次擂响。

如雷、如风、如山崩地裂。

三十万军士的脚步开始移动。

第一排的骑兵压上前,第二排步卒举起了厚重的盾,攻城车在雪中吱呀前行,巨石被推上投石架。

平阳——

将被血洗。

而城楼上的少年……依旧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像等着他的命运来临。

清国公长长呼出一口气。

“萧宁。”

“你到底……在等什么?”

“还是,你根本没有要逃的意思?”

他忽然想到什么,心口狠狠一跳。

“……莫非,你是想赌?”

“赌拓跋努尔不会立刻攻城?”

“赌拓跋努尔,起码会喊你投降一次?”

他失笑。

“孩子啊……”

“你太不懂疯子。”

“疯子……最不会给人解释的机会。”

……

风在雪地上卷起白沙。

三十万大军开始加速,杀声如雷霆滚滚。

清国公双目沉沉,握紧缰绳。

他知道——

现在的拓跋努尔已疯,整个大疆军也疯,平阳会在一炷香内变成地狱。

而萧宁——

那城楼上的孤影,风里摇曳。

却依旧不动。

仿佛他早就知道这一切会来。

也仿佛——

他有某种别人不知道的底气。

清国公盯着那小小的影,眉头缓缓皱起。

“……不对。”

“你这孩子……”

“为什么身上,看不到任何……绝望?”

“大军压境,你竟然也不觉得慌乱?甚至没有打算逃跑?你在等什么?”

他忽然觉得一阵不寒而栗。

那一瞬间,他甚至怀疑:

——萧宁真的只是空城?

——他真的没有伏笔?

——真的……会束手待屠?

清国公握着缰绳的手微微发紧。

“你……到底埋了什么?”

“你到底又算到了什么?”

“你……想做什么?”

风雪呼啸。

杀声震天。

平阳城上那孤影忽然缓缓抬起头。

清国公的心脏,第一次在这一日里猛地一跳。

那少年抬头的动作,不是惊慌。

不是畏惧。

不是绝望。

而是——

像在迎接什么。

像在等待某个时刻终于到来。

清国公忽然觉得脊背一凉。

“……萧宁。”

“你到底……准备了什么?”

……

风势在午后忽然起了。

仿佛平阳外层层压下的那口沉闷铁锅,被看不见的巨手往下一按,连空气都沉得发紧。

土坡上的积雪被风刮起,拍在盔甲上,啪啪作响。

赵烈站在坡头,披风在暴风雪里猎猎翻腾,整个人像钉在风里,不动,不语。

望筒军士脸色发白,手抖得厉害,眼睛死死贴着借望筒,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整个人像被从体内抽走了力气,只勉强挤出两个破碎的字:

“……不对……”

陆颉一步踏前,稳稳扶住望筒军士的肩膀:“让开。”

望筒递过来时,军士的指尖已冻得失了颜色。

赵烈眉目一凝,却没看他,只目不转睛盯着陆颉举起望筒的动作。

风吼得厉害,像在吹散所有人的心绪。

陆颉呼吸极轻,却在他将望筒抬起的一瞬,连他一贯沉稳的气息也出现短暂停顿。

借望筒的视野越过雪雾,越过三十里的风声。

映入眼中的,是大疆三十万铁骑。

——正在重新列阵。

不是撤军。

不是调防。

不是巡阵。

是压阵前移。

是攻城之前的三路推进。

陆颉手指一紧。

望筒边缘的金属硌进他眉骨,疼得麻。

半晌,他放下望筒。

风从他衣襟里灌入,让他胸腔骤然发冷。

他喉间动了动,却发不出声。

赵烈接过望筒,没有任何迟疑。

他必须亲眼确认——

必须亲眼看到,不能听。

望筒抵到眼前。

刹那间,他的瞳孔骤缩到极点。

雪地上,三十万大军仿佛从沉眠中被唤醒。

旗面鼓动,刀光在风雪间晃出细碎寒芒。

前锋连成整线,中军旗阵缓缓向前推移,后军辎车正在调位,重甲步兵开始推进攻城车。

不是演练。

不是诈。

是真要攻。

真要杀。

真要屠。

赵烈胸口骤然发紧。

他猛地放下望筒。

“……他们要动手了。”

几乎是同时,赵烈身后的几名将领齐齐变色。

陆颉声音顿住:“这么快?!”

董延脸色煞白:“陛下还在城里……陛下还在平阳——!”

赵烈牙关一紧,胸腔深处像有什么东西轰然炸开。

陛下一个人留下,就是为了拖住三十万。

他们都明白,都知道,都看见那一幕:

陛下站在风雪里,独身白衣。

而三十万铁骑被他一人压下。

将士们至今想起仍心头震得发麻。

可那个“退军”的奇迹,只发生了一次。

只怕,也就只有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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