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5章 总是要走的

马车摇摇晃晃走在官道上，叶云溪裹着厚毯子还打哆嗦。离京城还有三天路程，老爷子却在这节骨眼上病倒了。起先只是咳嗽，他浑不在意地摆手：“小毛病，喝碗姜汤就好。”谁知夜里突然烧起来，额头烫得能烙饼，人昏沉得连水都喂不进去。

穆云漫急得让人连夜赶路，手心搓热了给丈夫揉胸口，嘴里喃喃：“让你逞能！非在江边吹风钓鱼！”叶云溪迷迷糊糊攥着她衣角，嘴唇干裂得渗血丝，偶尔醒转，眼神都是散的：“漫儿……冷……”

两个儿子接到飞鸽传书，带着太医快马迎上来时，叶云溪已瘦脱了相。叶承煜掀开车帘，看见父亲蜷在母亲怀里发抖，心里咯噔一下——爹从来都是山一样稳的人，几时见过这般脆弱模样？

太医诊脉后直摇头：“将军年轻时损耗太过，如今年纪上来，一场风寒都能勾出旧疾。”开了方子，又低声对穆云漫道：“公主需有准备，这回即便好了，也得静养年余。”

穆云漫没说话，只更紧地握住丈夫的手。夜里宿在驿站，她坚持亲自守夜。叶承瑾红着眼圈劝：“娘，您歇会儿，儿子来守。”穆云漫摇头：“你们粗手粗脚，哪会伺候人？”其实她是怕——怕一闭眼，这倔老头就松了手。

烛火下，她第一次认真端详丈夫的白发。鬓角已花白，眉宇间深纹如刀刻，连睡着时都拧着。她忽然想起三十多年前，洞房夜他紧张得打翻合卺酒，红着脸说“漫儿，我会一辈子对你好”。那时他头发乌浓，笑起来牙白得晃眼。

叶云溪昏睡中不时呓语。有时喊“漫儿，箭阵左翼交你”，那是想起当年并肩杀敌；有时嘟囔“康康慢点跑”，是惦记孙子；有回突然惊醒，茫然四顾：“漫儿？我梦见你改嫁了……”穆云漫又气又笑，喂他药时故意洒他衣领上：“胡扯！嫁你一个就够受的！”

叶承煜兄弟在门外听着，心里酸涩。他们记忆里的父亲，是校场上吼声震天的将军，是能把他们扛肩上看花灯的壮汉。如今却像片枯叶，一阵风就能吹走。叶承瑾哑声道：“哥，咱以后得多陪陪爹娘。”叶承煜重重点头。

进京那日，皇帝派了御辇来接。叶云溪被扶上车时，还强撑精神对街边百姓挥手，可惜胳膊抬到一半就软了。穆云漫默默替他理好披风，像包裹易碎的瓷器。

将军府早已备好暖阁汤药。叶母的遗像前供着新摘的菊，康康扑上来喊“祖父”，被赵小满急忙抱开。叶云溪想摸孙儿头，手颤得抬不起，最终只扯出个虚弱笑纹。

当夜，穆云漫熬了参汤，一勺勺吹凉喂他。叶云溪忽然道：“漫儿，我是不是老了？”她手一顿，汤洒在锦被上：“现在知道怕老了？当年谁吹牛说能活一百岁？”他苦笑：“那时候……没想到老了下场这么惨。”

穆云漫拧干热毛巾擦他额头：“惨什么？有我陪你。”窗外月光照进来，她替他掖被角时，叶云溪看见她鬓边也有了几根银丝，心突然揪痛——他竟让她担惊受怕了半辈子。

病去如抽丝，叶云溪养了月余才能下地。从此将军府规矩变了：老爷子每日最多练一刻钟枪，酒禁了，辣菜撤了，连喝茶都得穆云漫先试温度。

俩儿子常拖家带口回来用膳，饭桌比从前热闹。有回康康淘气，爬树掏鸟窝卡在枝桠间。叶云溪急得要搬梯子，却被穆云漫瞪眼按住：“你给我坐着！”最后是叶承煜飞身上树拎下儿子。

老爷子悻悻坐回椅中，嘟囔：“老子当年能单手举云梯……”穆云漫往他嘴里塞块蜜枣：“陈年烂谷子的事，显摆什么？”叶云溪嚼着甜滋滋的枣，看她指挥仆役收拾残局的侧影，忽然觉得——这样平平淡淡的日子，比金戈铁马更暖人心。

深秋某夜，叶云溪搂着老妻看月亮，突然道：“漫儿，下辈子还找你。”穆云漫哼笑：“找我干嘛？继续气我？”他认真摇头：“找你赔罪，把这辈子欠你的好，加倍还上。”

月光如水，照见一双依偎的身影。廊下新移的晚桂暗香浮动，似在轻叹：岁月饶过谁？但真心未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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