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7章 巨龙的獠牙

罗马使者瓦莱里乌斯，在咸阳的馆驿里，快要被那份客气逼疯了。

名为使者，实为囚徒。

他每日向鸿胪寺请求辞行，得到的回应永远是那句礼貌而冰冷的官样文章：“使者远来辛苦，陛下特意嘱咐，让您在咸阳多住几日，领略我大秦风光。”

风光？他看到的只有高耸的坊墙，和街上那些面无表情、行色匆匆的秦人。

这座城市就像一台巨大而精密的机器，压抑得让他喘不过气。

就在瓦莱里乌斯快要被这种无形的压力折磨得精神崩溃时，转机似乎来了。

嬴将闾派人传来口谕，说要亲自带他“游览”咸阳。

瓦莱里乌斯心中一动。在他看来，这一定是那个年轻的东方君主终于撑不住了，要进行实质性的谈判。

他立刻整理好自己的白色托加长袍，将早已烂熟于心的演说辞令又在心里过了一遍，带着罗马贵族最后的骄傲，登上了秦人准备的马车。

然而，车驾并未驶向那座威严的皇宫，也没有去任何一处他想象中的风景名胜。

马车一路向西，驶向了咸阳城郊一处高墙耸立，终日冒着黑烟的神秘区域。

瓦莱里乌斯掀开车帘，看到了一块巨大的牌匾。

上面用他看不懂的篆体方块字，刻着三个大字，散发着冰冷而肃杀的气息。

“格物院。”

一踏入那扇沉重的铁门，瓦莱里乌斯便被眼前的景象惊得说不出话来。

这里不像是一个学术场所，更像一个巨大到超乎想象的工坊。

“轰！轰！轰！”

富有节奏的轰鸣声不绝于耳。一条人工开凿的水渠，引来渭河之水，带动着一排排巨大的水力锻锤，不知疲倦地起落，捶打着烧红的铁坯。

数以千计的工匠，穿着统一的青灰色工作服，在各自的区域内有条不紊地忙碌着。

空气中弥漫着煤烟与金属混合的刺鼻气味。

嬴将闾不知何时已站在他身边，同样穿着一身便于行动的常服，像个主人在巡视自己的庄园。

他没有说话，只是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带着瓦莱里乌斯，首先来到了一处专门生产弩机的工坊。

瓦莱里乌斯亲眼看到，弩机的每一个部件——弓臂、弩身、悬刀、望山，都在不同的区域被批量制造出来，然后像流水一样，被送到最后的工序。

在那儿，十几名熟练的工匠，用一种他从未见过的速度，飞快地将这些零件组装起来。

一架结构复杂，闪烁着森然寒光的神机连弩，从一堆零件到可以上弦击发的成品，竟然只需要不到一个时辰。

瓦莱里乌斯的头皮一阵发麻。

在罗马，要打造这样一具精良的武器，需要一名顶级的工匠，耗费数周甚至数月的时间，在自己那小小的作坊里精雕细琢。

而在这里，武器，是被“生产”出来的。

接着，他们来到了一处钢铁工坊。

热浪扑面而来，几乎让人窒息。

嬴将闾随手拿起一柄刚刚出炉，尚带着余温的环首刀，对着一块铁锭轻轻一挥。

那块铁锭，是瓦莱里乌斯从罗马带来的，是他引以为傲的，由行省最好的工匠冶炼出的精炼铁。

“当啷！”

一声脆响，铁锭应声而断，切口光滑如镜。

瓦莱里乌斯下意识地冲上前，难以置信地看着那柄环首刀。

在劈开铁锭之后，那狭长的刀刃上，竟无一丝一毫的卷曲或缺口。

他用颤抖的手，抚摸着铁锭那平滑的断口，只觉得一阵冰凉，从指尖一直蔓延到心脏。

最后，在一间被卫兵严密看守的独立院落里，瓦莱里乌斯看到了一个让他终身难忘的怪物。

一个巨大的青铜锅炉正在熊熊燃烧，将水烧得沸腾。

喷涌出的白色蒸汽，被导入一根根粗大的管道，驱动着一个由曲柄和连杆组成的奇怪装置，发出“吭哧、吭哧”的巨响。

那个装置，正带动着一台笨重的水泵，将深井里的水，源源不断地抽到高处的蓄水池中。

一名须发皆白的老匠人，见到嬴将闾，恭敬地行了一礼，眼中带着狂热的崇拜。

“陛下，此物名为‘蒸汽机’，尚在试制，如今只能做些抽水的粗活。按照您的构想，若能将其缩小，再提升其力，置于船上，或可不需风帆与人力，便可日行千里。”

日行千里！

瓦莱里乌斯感觉自己的灵魂都在颤抖。

他想起了罗马那些依靠成百上千名奴隶划桨才能驱动的战舰，再看看眼前这个不知疲倦、吞吐着白色气息的钢铁怪物，一股发自内心的恐惧，彻底淹没了他那点可怜的骄傲。

他终于明白，那个东方君主在麒麟殿里说的“去你们的海上看看风景”，根本不是一句狂妄的威胁，而是一个他即将拥有的，可怕的能力。

瓦莱里乌斯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格物院的。

他失魂落魄，满脑子都是钢铁的轰鸣和蒸汽的嘶吼。

在经过一处角落时，他看到一名正在擦拭零件的年轻工匠。

一个念头，或者说是一种属于罗马人的本能，驱使他悄悄靠了过去。

他从袖中摸出一枚金币，这是罗马共和国发行的，上面印着战神马尔斯的头像。

他将金币塞到那名年轻工匠的手中，用生硬的秦语，压低声音问道：“告诉我……这里……有多少人？”

那年轻工匠愣了一下，看了看手中的金币，掂了掂分量。

瓦莱里乌斯心中一喜，以为这个世界上没有黄金敲不开的嘴。

然而，那工匠接下来的举动，却成了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只见那年轻人转过身，对着不远处一个正在搬运木箱，看起来平平无奇的短衫汉子，恭敬地鞠了一躬，然后将那枚金光闪闪的罗马金币，双手奉上。

“这位大人，此人欲行贿赂，探听院内机密。”

那名短衫汉子放下木箱，直起身，缓缓转向瓦莱里乌斯。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却像北疆的寒铁，冷得刺骨。

他接过金币，随意地在指尖抛了抛，然后，冲着瓦莱里乌斯，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那笑容里，满是猫捉老鼠般的戏谑与怜悯。

瓦莱里乌斯认得那种眼神，那是属于黑冰台的眼神。

他双腿一软，彻底瘫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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