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4章 你这账，算得太小了

麒麟殿内，嬴将闾的话音如冰珠落地，掷地有声，余音却化作千钧重压，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位臣工的心头。

扩军，造船，远征。

这已经不是收拾几个世家叛逆，不是惩戒一个孔雀王朝，这是要将整个大秦，这台刚刚经历了内部清洗、勉强磨合好的战争机器，彻底发动起来，对准一个远在天边，却又近在眼前的强大对手。

太尉尉缭那双浑浊的老眼，此刻亮得吓人，花白的胡子兴奋得根根倒竖。他第一个踏出队列，声如洪钟：“陛下圣明！臣以为，那埃及女王虽是女流之辈，却有吞象之心！我等若不先发制人，必受其乱！臣与章将军，愿为陛下立下军令状，半年之内，必将扩军之策，操练之法，呈于御前！”

章邯没有尉缭那么激动，他只是沉稳地一抱拳，甲胄发出沉闷的碰撞声：“臣，遵旨！”

简单的两个字，却比任何豪言壮语都更令人心安。

然而，有人热血沸腾，就有人头皮发麻。

新任治粟内史夏无且，这位刚刚靠着一份“开源节流”的漂亮策论登上高位的财神爷，此刻感觉自己的官帽下面，正有一万只算盘珠子在疯狂乱撞。

他默默地从袖中取出那份他视若珍宝的财政预算竹简，看着上面“三年国库岁入可增三成”的喜人数字，再听听陛下刚才那几道命令，只觉得这竹简上的每一个字，都化作了嘲笑他的鬼脸。

增三成？别说增三成，就算再翻一倍，也经不起这么折腾啊！

右丞相冯去疾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了。他像是刚喝了一整坛老陈醋，整张脸都拧巴在了一起。他颤巍巍地走出来，几乎是带着哭腔进谏：“陛下，三思，三思啊！那埃及远在万里之外，中间隔着大漠与瀚海，其舰队不过是偶然行至天竺海域，何必如此大动干戈？我大秦刚刚平定内乱，百废待兴，国库亦是初见盈余，此刻若再行扩军，穷兵黩武，恐重蹈六国覆辙，非社稷之福啊，陛下！”

老丞相说得情真意切，捶胸顿足，殿中不少持重的老臣，也纷纷露出赞同之色。

是啊，跟一个远得连地图上都只是一个名字的国家较劲，值得吗？

嬴将闾的目光，从激动不已的尉缭，转向愁眉苦脸的冯去疾，最后，落在了那个抱着竹简，脸色发白，却始终一言不发的夏无且身上。

他没有先回答冯去疾，反而饶有兴致地问夏无且：“夏卿，朕的钱，你算得出来吗？”

夏无且闻言，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上前一步，躬身道：“回陛下，若按臣先前所呈之策，开源节流，稳扎稳打。陛下方才所言之军费，国库……一年便会告罄。”

他这话一出，殿内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

冯去疾更是急得直跺脚，仿佛已经看到了国库里饿死老鼠的凄惨景象。

嬴将闾却笑了。

“一年？”他走下御座，来到夏无且面前，轻轻拍了拍他手中那卷竹简，“你这账，算得太小了。”

他转身，走到巨大的世界舆图前，手指重重地落在了那片蔚蓝的印度洋上。

“冯相，夏卿，你们都看看这里。”

“你们以为，朕的钱，只靠从中原的田地里收税，从商贾的口袋里抽分吗？”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开天辟地般的气魄。

“这片海，就是朕的粮仓，是朕的国库！僧伽罗岛的香料，天竺的宝石，波斯的丝绸，还有那些我们至今闻所未闻的财富，都漂在这片海上！是等着别人运到我们家门口，让我们用高价去买，还是我们自己开船去拿？”

他回过头，目光如炬，扫过每一个人。

“朕的治粟内史，不能只会守着粮仓算米，更要懂得如何去海外，给朕抢来一座金山！”

夏无且浑身一震，他呆呆地看着那片陌生的蓝色，脑子里那无数根代表着“支出”的弦，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拨动，第一次奏响了名为“收益”的乐章。

嬴将闾又看向冯去疾，语气缓和了些许，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冯相，你只说埃及远。可他们的船，已经能到天竺。那下一次，是不是就能到我大秦的南海？再下一次，是不是就能叩我东海之门？”

“朕的庭院，刚刚拔完了一批杂草。朕不想等墙外那棵树的根，都钻到朕的寝宫下面了，才想着去动斧头。”

他重新走回御座，坐下，看着下方神情各异的群臣，仿佛在看一场刚刚开局的牌局。

“朕知道，这很难。但朕要的，就不是容易的事。”

“从今天起，朕要格物院的灯，彻夜长明；要军器监的炉火，永不熄灭；要南海的船坞，日夜赶工。”

他顿了—顿，最后抛出了一句让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话。

“还有，传朕旨意，命扶苏公子，入格物院，领‘舆地科’博士一职，专职负责绘制山川地理，勘探四海万国。”

“什么？”

这个决定，比扩军和造船加起来，都更让满朝文武震惊。

让长公子扶苏，那个温文尔雅，最重儒家礼法的帝国继承人，去格物院那种匠人扎堆的地方，当一个负责画地图的“博士”？

这……这是何意？是变相的敲打，还是……

冯去疾张了张嘴，想说“不合礼法”，可看着御座上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他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他忽然明白了。

陛下这是在告诉所有人，这场席卷天下的变革，无人可以置身事外。就算是他的亲哥哥，帝国的第一顺位继承人，也必须投身到这架由他亲手打造的，名为“大秦”的战车之上。

这盘新的牌局，已经开始。

而发牌的人，只有他一个。

麒麟殿内，嬴将闾那最后一道任命，像是一把无声的重锤，砸碎了殿中刚刚因扩军备战而凝聚起来的肃杀之气，代之以一种更加诡异的寂静。

让长公子扶苏，去格物院当博士？

这比让右丞相去扫大街，让太尉去喂马，还要离谱。

扶苏是什么人？帝国长子，温良恭俭，是天下儒生心中的一道白月光。他的一言一行，都堪称贵族礼仪的典范。而格物院是什么地方？那是咸阳城西终日黑烟缭绕，机器轰鸣，聚集了一群不修边幅、满身油污的工匠、方士、算学家的“怪物巢穴”。

让一道白月光，去照亮一个怪物巢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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