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6章 天下,从一张图纸开始
格物院的大门,像是一头常年吞吐黑烟的巨兽之口。当扶苏那辆用料考究、装饰雅致的马车停在门口时,就连拉车的骏马,似乎都嫌弃地打了个响鼻,对空气中那股煤烟与机油混合的怪味表示抗议。
扶苏一袭月白长袍,头戴玉冠,从车上款款而下。他身姿挺拔,面容温润,整个人干净得仿佛会发光。守门的卫兵们面面相觑,手里的长戟都不知道该怎么摆了。他们见过来视察的将军,见过一脸严肃的官员,也见过那些疯疯癫癫、不修边幅的匠师,但他们从未见过这样一位仿佛从画里走出来的人物。
“恭……恭迎公子!”卫兵队长磕磕巴巴地行了个礼,动作僵硬得像一具提线木偶。
扶苏温和地颔首回礼,迈步踏入了那扇沉重的铁门。
“轰!轰!轰!”
甫一进门,富有节奏的轰鸣声便如同一面无形的大鼓,重重地敲击着他的耳膜。热浪夹杂着刺鼻的气味扑面而来,让他那习惯了宫中熏香的鼻子,忍不住微微皱起。
一名格物院的管事,早已满头大汗地等候在此。他引着扶苏,小心翼翼地绕开地上横七竖八的铁轨和堆积如山的原料,走向格物院深处。
“公子,‘舆地科’,就在前头。只是……只是地方简陋,怕是委屈了公子。”管事一边说,一边擦着额头的汗。
所谓的“舆地科”,并非扶苏想象中窗明几净的雅室。那是一间由旧仓库改造的巨大厅堂,没有一扇窗户,全靠穹顶上开凿出的巨大天窗采光。光柱之下,无数尘埃在飞舞。
厅堂里乱得像被强盗洗劫过。墙上挂着各种草图,地上堆着一卷卷的羊皮、竹简,角落里还有些奇形怪状的测量仪器。七八名穿着与周围工匠无异的青灰色短衫汉子,正围着一张足有三丈长的巨大木桌,唾沫横飞地争吵着。
“不对!斥候营第三队的回报,这片海域的洋流在冬季是向南的!你把航线画向西南,是想让他们去喂王八吗?”
“放屁!我这是根据星象图推算的!你懂什么叫黄赤交角吗?你连算筹都拨不利索!”
扶苏的到来,并没有让他们停下争吵。只有一个看起来最年轻,眼神却最锐利的青年,瞥了他一眼,嘴角露出一丝不加掩饰的讥讽。
引路的管事脸都白了,正要上前呵斥,扶苏却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他静静地站在一旁,听着这些在他听来如同天书般的争论,没有半分不耐。
直到一个须发皆白,身材却依旧壮硕如山的老者,从一堆零件后头站起身,用一块沾满油污的破布擦了擦手。他看到扶苏,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诧异,随即迈着沉重的步子走过来。
“你就是陛下派来的那个……博士?”老者的声音,像他身后的水力锻锤一样,沉闷而有力。
扶苏躬身一揖:“在下扶苏,见过老丈。”
“我叫墨承。”老者言简意赅,指了指那个最先投来讥讽目光的青年,“他叫郑浑,整个格物院,算学和舆图画得最好的后生,脾气也最臭。”
郑浑哼了一声,算是打了招呼。
扶苏并不在意他们的态度,只是将目光投向了那张巨大的木桌。桌上铺着一张巨大的空白海图,上面用不同颜色的炭笔,画满了密密麻麻、纵横交错的线条与符号,显得杂乱无章。
“哥,”嬴将闾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这活儿不好干。”
他现在信了。
郑浑抱着双臂,斜睨着扶苏,那眼神就像在看一个误入铁匠铺的绣花枕头。“扶苏公子,久闻您学富五车,经纶满腹。不如,您来给我们这些粗人评评理?”
他随手从桌上拿起一叠竹简,重重地拍在扶苏面前。
“这是南海舰队斥候船队,分十个批次,从僧伽罗岛向西探索的航海日志。每份日志,都记录了沿途所见的岛屿、海岸与星象。但是,十份日志,画出的十张草图,没有一张能完全对得上。”
郑浑的嘴角,勾起一抹挑衅的弧度:“公子饱读圣贤之书,可否用《论语》或是《春秋》,来告诉我们,这片大海,究竟长什么样?”
这已经是赤裸裸的刁难了。
管事急得直冒冷汗,连墨承都微微皱起了眉头。
扶苏却笑了。他没有动怒,只是拿起最上面的一卷竹简,认真地看了起来。他看得极慢,极认真,时而蹙眉,时而沉思。
一个时辰过去了,他看完了两卷。
两个时辰过去了,他还在看。
争吵的匠师们不知何时已经安静下来,好奇地看着这位与众不同的“博士”。郑浑脸上的讥讽,也渐渐被一丝不解所取代。
终于,扶苏放下了最后一卷竹简。他没有直接回答郑浑的问题,反而抬头问道:“这十支船队的校尉,可有详细名录?”
郑浑一愣:“要那东西作甚?”
扶苏没有解释,只是坚持。管事不敢怠慢,连忙派人去取来了军中的人事档案。
扶苏将那份档案与航海日志一一对照,又在桌上铺开一张干净的麻布,提起笔,开始在上面写写画画。
他写的不是地图,而是人名。
“第一队校尉,李敢。出身陇西,不识水性,性格勇猛,但粗疏。他的日志,距离往往多算三成,岛屿大小,全凭目测,不足为凭。”
“第三队校尉,赵勃。渔阳人,自幼随父出海,善观星象,但为人夸张,好大言。他日志中所记之珍禽异兽、黄金遍地,可去十之八九。但其星象记录,最为精准,可为基准。”
“第五队校尉,钱梧。会稽人,原为商贾,精于计算,为人谨慎,甚至有些胆小。他记录的航线,定是最贴近海岸,最为保守的。他所绘的海岸线,可信度最高。”
……
他一条条,一款款,将十名校尉的出身、性格、特长、乃至过往的功过,都分析得头头是道。最后,他指着那张被他批注得密密麻麻的麻布,对目瞪口呆的郑浑说:
“舆图之学,我不懂。但,我懂人。”
“这些日志之所以冲突,非是山海在变,而是人心有异。欲绘山海之实,必先明人心之虚。我们为何不以赵勃的星象定位为经,以钱梧的海岸线为纬,再以其他人的记录为补充,相互印证,去伪存真?”
整个厅堂,死一般的寂静。
郑浑呆呆地看着扶苏,张了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钻研了数月的难题,被这个看似手无缚鸡之力的贵公子,用一种他从未想过的方式,轻而易举地找到了症结所在。
墨承那双浑浊的老眼,爆出一团精光。他看着扶苏,仿佛在看一件被重新打磨过的稀世珍宝。
良久,他那沉闷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敬意。
“你,留下。”
说罢,他转身走向自己的工坊,走了几步,又停下,头也不回地扔过来一句话。
“晚上有肉,管够。”
扶苏看着自己那月白色的袍袖上,不知何时已蹭上了一道黑色的油污。他非但不以为意,反而觉得那道油污,比他衣袖上任何精致的云纹,都更好看。
他抬起头,看着那张依旧杂乱的巨大木桌,眼中,第一次燃起了与他弟弟如出一辙的火焰。
天下,就从这张图纸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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